崔绎没有多想:“我手下奇人异士很多,每一个都和别人不同,你要更特别一些,但你我都知道,吓人的从来不是本事,而是人心。”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不过会像本国公这么想的人着实不多,至少张山一定不会这么认为,对于异类,若是践踏起来不会遭到太严重的反噬,他可忍不住。你还要说服你爹辞官回乡么?”
燕韶南不由陷入了沉默。
她不说话,不光是意识到眼下回老家去避风头确实行不通,还因为对方这番论调莫名令她觉着耳熟。
在哪里听过呢?
羽中君一定不曾说过,不然她不会想不起来。
咦,有了,是在京城,兵马司衙门,她第一次见到崔绎那会儿,听他和周世叔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人性最丑陋之处,在于人们对待与自己不一样的人,总是特别无情又残忍。
这么说他确实是小公爷本人了。
这个认知叫燕韶南既惆怅又失望,还有点说不清楚的如释重负。
心情太复杂了,她口里隐隐发苦,忍不住又吃了颗糖。
崔绎怀疑地看了看那碟藕粉桂花糖,真有那么好吃?
“年后就走?顾佐都说了些什么?”吃完了糖,她终于问道。
崔绎嘴角微扬,燕韶南主动问案情,意味着她打消了回乡的念头,愿意帮他追查刺客背后的主使,甚至是随自己进京,反正这一番较量,是他大获全胜了。
“说是受顶头上司秦皑之命。”
“……可谭大人临去之前亲口说过,秦大人和刑部尚书他们两个不可能做出这等事。”
“谭素到死都是个糊涂鬼,不知道谁害了他老娘,罢了,我也觉着再给秦皑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我和伍丰德下手。他们回京之前,你若是想见一见顾佐,我可以安排。”
燕韶南有些犹豫。
她觉着自己还没有做好对上那神秘幕后主使的准备,但不知怎么回事,只要在崔绎跟前,不知不觉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国公爷,粥来了。”
门外有人禀报。
燕韶南不由松了口气:来的真是时候。
原来时间过的这样快,不过坐了坐,大半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她起身想要告辞,崔绎却理所当然地吩咐道:“吃过粥再走吧。”
不知是不是新来的厨子特别卖力气,一打开食盒,一股异香便飘散开来。雪白的鱼片薄如蝉翼,绿萼梅的花蕾半浮其间,汤浓粥稠,白绿相映,这碗梅花鱼片粥卖相极佳,只是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鱼片粥要趁热吃,燕韶南舀了一勺,放到唇边吹了吹,小口品尝。
同昨天香甜的莲子百合粥不同,这粥一触及味蕾,便满口鲜香,既没有鱼片的腥味,也没有绿萼梅的微涩,原来海鲜入粥竟能美味成这般,怪不得文青枫提过好几次,说有机会要请她去宝中港吃大餐。
彰州之乱已经平息的差不多了,几个匪首都已伏诛,不知文青枫是不是还会照原来的计划转移家产,跑到西明州去重新开始?
崔绎原本没什么胃口,但见她吃得这么香,也动了食欲,他不能多吃,由小厮服侍着用了小半碗便摇头叫放下了。
“外边下雪了么?”
他留意到几个小厮由外边进来的时候,头顶、肩膀都沾着白色的雪花,屋里暖和,雪花瞬间就化了。
“回国公爷,下了差不多有一刻钟。”
“那叫蒋双崖进来吧,别在外边挨冻了。”
“是。”
少顷蒋双崖掸着头上的雪花推门进来。
大约是为了向崔绎暗示他没有站在房檐底下避雪,听不到屋里说话,老爷子掸来掸去,就是不碰肩膀上那层落白。
燕韶南好笑之余心中又不由有些感慨:蒋老不容易啊,这么大年纪了,看来也是一个下不了贼船的人,谁知道他的今天会不会是自己的明日呢?
蒋双崖笑道:“国公爷,这场雪看样子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
“唔。”
“这连着几年了,每到过年前后都要下场大雪,今年咱们在彰州过年,还以为会有所不同呢,过年的时候少了雪,总感觉缺点什么。”
“是么?”崔绎神情稍显迷茫。
他实在是记不起年轻时候的这些细碎琐事了。
蒋双崖声音洪亮:“国公爷您忘了,前年是大年三十早晨下的雪,去年是腊月二十八,您叫只扫条小径出来,其它都保持原样,那几天府里上下全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把雪踩脏了,连梅枝都不敢去折。”
崔绎笑了笑,他完全没有印象了,照蒋双崖所说,很可能是哪位叔叔婶娘惹得他不高兴了,他才变着法子折腾大伙,叫对方也过的不自在。
他道:“我到是记得八岁那年,下了好大的雪,母亲带着我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惹得父亲大发雷霆。”
蒋双崖全无印象,但崔绎的父母感情不合他是知道的,矛盾起源也肯定不是因为雪人,笑道:“一会儿叫侍卫们扫雪的时候也堆它几个,等天一上冻,能撑到明年正月里当冰灯用。”
燕韶南在旁听着不由暗暗惊奇:小公爷记得小时候的事,却不记得前年、去年过年时的情形?
她理解蒋双崖想岔开话题,不愿参合崔绎的家事,可十年过去了,崔绎不再是小孩子,堆几个雪人且不说能不能弥补他幼时的遗憾,关键他伤重不能起身,也看不到呀。
崔绎却很痛快:“好,传令下去,堆得好的有赏。”
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刻意压抑的欢呼声。
“国公爷中午想吃什么?”
“快中午了?我估计着大夫还是要我喝粥,不用管我,你看燕小姐想吃什么叫厨房准备,下雪天,你陪着她赏雪用饭吧。”
燕韶南起身拿过瑶琴,行礼告退。
看来不弹琴将他哄睡,想脱身没那么容易啊。
不过午饭是和蒋双崖一起吃,不受拘束,说不定还能打听点有用的讯息,燕韶南到挺满意的。
众人鱼贯而出,崔绎叫住蒋双崖:“你打发个人,去把都司衙门的官员找来,我问问他流民安置的情况。”
蒋双崖劝道:“国公爷,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官儿拿着朝廷俸禄做事,您还是好好养伤,别耗神了。”
崔绎嗤笑一声:“眼下赈灾的事是燕小姐的父亲在主持吧?我若不过问一下,她下午怕是会一边弹琴,一边在心里骂我死纨绔。”
“……”燕韶南吓了一跳:“见了鬼了,他怎么知道!”
第132章 胖了
中午燕韶南和蒋老爷子吃的是涮锅。
京里来的老厨子出手调制了三种风味迥异的锅底,用来配猪牛羊肉以及各种海鲜。
窗外漫天飞雪,屋内热气腾腾,满桌的菜肴点心,佐以黄酒红茶,厨子还额外给燕韶南准备了一壶冰浸的雪梨汁。
蒋老爷子把外人都打发了,一老一小边吃边聊,燕韶南终于觉得自在了些,忍不住向他打听起了魏国公府的详细情况。
蒋双崖就给她大致讲了讲魏国公府几房老小和相互之间的关系。
魏国公府在勋贵之家里头人丁并不算兴旺,饶是如此,等他自觉才刚讲了个开头,半顿饭的工夫就过去了,而燕韶南听得头晕脑涨,恨不能找来纸笔先记下。
蒋双崖不由对小姑娘升起一丝同情来。
他已经知道国公爷决定要带燕韶南回京了,就算没有刺客这事,京城的形势也十分复杂,即使有小公爷的羽翼护着,对她而言也是不小的考验。
自己刚才只是把府里几房明面上的关系摆了摆,其他诸如族亲、姻亲、世交等等还没来得及说,看她就已经有些懵了。
这还只是国公府一家,大楚朝权贵相互盘根错节,谁与谁有旧,谁与谁有隙,谁与谁利益冲突,岂是临时抱抱佛脚能弄得清楚?
要知道那些高门贵女都是从还未识字就开始背家谱的。
远的不说,就拿和国公爷相交甚厚的梁王为例,前后两代梁王千岁都喜欢美人儿,王府中环肥燕瘦,嫡子女加上得宠的庶子、庶女数十位,不下一番工夫记都记不清。
也不知道小公爷怎么想的,倘若是出于男女之情,他还真替燕小姐捏着把汗。
他到不担心国公府的其他人,崔绎承爵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将他那几个叔叔连同婶娘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就连他那个混账爹不敢拧着来,但老国公那关可不好过。
崔绎的祖父身体这几年越来越差,御医断言若好好养着,还能撑个一两年,但老国公可不糊涂,驾鹤之前肯定会为宝贝孙子结个门当户对的好亲。
燕小姐的出身还是差了些。
说来奇怪,蒋双崖觉着自己老眼不花,可他整天跟着国公爷,这事以前竟没看出半点苗头,就这几天瞧着国公爷不对劲儿,到像是因为他意外遇刺,才和燕小姐患难见真情了。
啧啧,一旦老公爷责问下来,还真有些不好回答呢。
那边厢,燕韶南也在胡思乱想。
她为蒋双崖斟了杯酒,轻声问道:“老爷子,国公爷说你们之前找的那魂魄是他一位亲厚的族弟,不知在不在刚才你说的人里面,我若进京,能见到他么?”
蒋双崖不由一愣。
国公爷同自己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不知哪来的精怪,大约在他身边潜伏得时间长了,知道不少秘密,还曾试图占据他的身体,但对方似乎没有恶意,当时的感觉很奇妙,就像一体双魂似的。
他不知道国公爷为什么要哄骗燕韶南,但万不能从自己这里拆穿,装作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方道:“这件事的内情从我这里说出去不好,还是等国公爷亲口告诉你吧,想见人的话,怕是有些难。”
燕韶南怅然叹了口气:“朋友一场,我连他真实姓名还不知道呢。”
蒋双崖干笑道:“万事随缘吧,老头子行走江湖的时候也遇上过类似的事,一见如故的朋友不及通报姓名便天各一方了。”
燕韶南听他讲了从前的趣事。
蒋老爷子见她吃得差不多了,不放心崔绎同彰州的官员见面,自从崔绎遇刺,他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便提议和燕韶南去外头看雪。
燕韶南来时外边穿着连帽的棉斗篷,正适合下雪天,两人由屋里出来,崔绎那边还没谈完事,蒋双崖便和她并肩站在檐下,一边竖着耳朵听屋里动静,一边抄着手看侍卫们热热闹闹地扫雪堆雪人。
林侍卫巧手堆了一只白色老虎,体形神态竟然还挺逼真,燕韶南目不转睛看着,蒋双崖笑着赞叹:“看看花样不少,好歹有了过年的气氛,燕小姐你看哪个堆得好,一会儿国公爷要赏他们。”
燕韶南便指了指那只白老虎,悄声问道:“介绍顾佐、黎白给你那朋友查了没?”
蒋双崖亦压低了声音:“查了,他也是被骗的,不过张山大人不准备放过他,涉及国公爷遇刺,我不好开口,为难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国公爷看出来,主动过问,叫放他一马。你要去牢里见顾佐吗?”
“嗯,不过不急,等我准备准备。”
蒋双崖轻吁了口气:“张大人是有名的能吏,眼里不揉沙子,非是万不得已,最好不要招惹他。”
“好的,我会注意。”
蒋双崖刚才吃饭那会儿就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这会儿见她面有愁容,悄声出言宽慰:“你莫看国公爷年纪尚轻,考虑事情向来周全深远,就像这次宝中港一役,谁能想到他将计就计,引得尉迟熊等人前去送死。所以你只管放心好了,他肯定会安排得妥妥帖帖,不叫你难做。”
燕韶南点了点头,正待说话,突见老爷子神色一肃,往外走开了几步,跟着屋里传出动静,似是结束了。
少顷,几位都司衙门的官员鱼贯出来,见到蒋双崖,纷纷露出笑容,不敢闲聊,有的拱了拱手,有的点头示意,跟着目光在燕韶南身上转了转,便脚步匆匆地走了。
燕韶南见状低声道:“老爷子,看来你也得随国公爷回京了。”
蒋双崖明白她的意思,微露歉意:“是啊,泉关府看来是呆不下去了,燕大人那里国公爷会另外派人保护,说起来燕大人上回出事,是老朽大意了,有失职责。”
燕韶南还待再说,屋里崔绎已经叫进了。
“你们两个就像两只鸽子,吃饱了就蹲在我的门口嘀嘀咕咕,吵得人头疼,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他其实多少听到了一些聊天的内容,虽然蒋双崖已经刻意压低了嗓音,但或许是曾经长时间寄身于琴弦的原因,崔绎夺回身体之后便发觉他的耳音远较常人要好,说不定还要强过蒋双崖这样的武林高手。
他听着蒋双崖提到张山,又百般安慰燕韶南,心思也跟着飘出门外,匆匆几句结束交待,把人全都打发了。
蒋双崖跟他这么久了,早习惯他说话的腔调,嘿嘿一笑:“国公爷您头疼呀,正好叫燕小姐弹弹琴,帮您舒缓一下。老朽还去外边守着,保证不再与人说话了。”
崔绎微哂,却没有阻止他。
蒋双崖不但出去了,还有稍嫌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往院子里走了一段才站住。
燕韶南已经熟门熟路,不待他说,便将琴放下,问道:“国公爷用过药了么?”目光在桌案上一扫,果然,所有的水果、点心全都换了模样。
这叫她有些不能理解,这些王孙公子日子过得也太奢靡了,大冬天新鲜的水果、精致的点心来之不易,崔绎重伤卧床,只能摆着看看,来客们也没有谁去动它,就这样还要全部撤换。
咦,好像只有她吃过……
崔绎闷闷不乐:“大夫开的药苦死个人,喝了之后保管你什么胃口都没有。不用找了,我看上午那糖和点心你喜欢,已经叫他们包起来了,给你带回去慢慢吃。”
难得他说了句有人情味的话,没像上午“反正也是要扔掉”的时候那么讨厌,燕韶南道了谢,问他:“国公爷可是要睡会儿午觉?”
崔绎微阖上眼:“弹一段来听听。”
这口吻,真拿自己当下人在使唤,燕韶南不由来气,横了他一眼。
但看他躺在床榻上身不能动,往昔光洁如玉的面庞因为失血过多泛着青灰,眼眶凹陷,薄唇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又忍不住有些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