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此事便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实际上内里如何,谁又能知道个中详情呢?
俗话说“三年无改父道,是谓孝矣”,更何况太上皇这还活得好好的待在乾清宫呢,众人只知道的是,圣上原本想以此为由不再另加设恩科的,只是太上皇却出面说要按祖宗规矩办事,圣上这才下令要加开恩科。
因而,礼部这些日子可谓是忙翻了天,刚刚准备过隆重且容不得一点儿差错的祭祀大典,便要紧接着准备皇后娘娘的封后大典。
虽然按祖宗规矩来说,未举行大典之前便算不得皇后,可娘娘已然入主中宫,膝下又有一双子女傍身,况且,不管以后后宫还会不会进新人,最起码目前还是只有皇后娘娘一人的后宫。
谁都不傻,这时候怎么可能不机灵着点儿呢?因而,这封后大典也得万分小心筹备着,若是出了岔子,只怕他们礼部上上下下不说皇后娘娘了,想要给新即位的圣上留个好印象的盘算也就要落空了。
此外,这恩科的事情也是要礼部来筹办的,主考官要定下来,考卷要定下来,况且,恩科又不同于正常的科考流程,从院试、乡试到会试少说也得一年半载一般,恩科的时间要更紧些。
从现在开始筹备,按着圣上的意思,怕是要在四个月之内将会试的事情完全结束,由圣上来亲自监考殿试,这么一来,留给礼部的时间便更加紧张了。
只不过忙归忙,礼部的一把手闻大人最近虽然忙到不可开交,甚至为了表示出自己同礼部官员上上下下齐心协力的诚意,连家也甚少回去,恨不得一天从早到晚都住在这儿。
可同时,哪怕再是稍微掩饰了几分,闻大人的好心情也是遮不住的,可不就是该春风得意吗?当初在朝堂上说不定就是他的那番话才是使太上皇下定决心要禅位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可不就是为圣上立功了吗?如今这番忙碌,可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吗?要知道,朝堂之上,最怕的可不是忙起来,而是闲着坐冷板凳,忙才说明了圣上的看重呐!
如此这般作想的闻大人下意识地忘记了他曾经帮二皇子做过的那些事情,或许是二皇子被变相发配衢州、大皇子自请前往扬州,压在心里头的最后一块石头也被挪走了,再也不用忧心来自二皇子蛰伏起来猛不丁可能会有的报复了。
总之,闻大人的春风得意与威远将军府最近在朝堂上的失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让他们心里头更是大恨,二皇子可以一走了之,走前还有太上皇状似抚慰的一大堆赏赐。
可他们蒋家呢?辛辛苦苦培养了淑太妃那么多年,为二皇子明里暗里做了多少事情,如今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就连老爷子至今还卧病在床呢,蒋家人最近不管是朝堂还是女眷走动,都恨不得夹着尾巴做人,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呢?
太上皇他们怨不起,哪怕他退位了,可依旧是那个曾经杀伐果断的帝王,手里头的那些势力也还是在的。
皇上他们也没办法怨,还得在圣上手底下继续讨生活呢,他们早就巴不得躲得越严实越好,好能让圣上忘记那些年蒋家做过的事情,又怎么可能自己再跳出来蹦跶呢?
那么,蒋家人的一腔怨愤总该有人去平息的,最近红光满面的闻大人可不就这么扎了他们的眼吗?要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蒋老爷子倒下了,二皇子走了,可二皇子曾经手里的那些人脉并没有随着他一并到衢州去。
蒋家好歹也因着这层血缘关系做了二皇子这一派这么多年的领头羊呢,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想必还是可以劳驾得了那些人脉的。
而此刻的闻大人却是丝毫预料不到,已经有人要暗戳戳地拿他开刀了,倒是新即位的崇光帝,因着较为关注曾经的老对手的动静,对蒋家的这番动作还是略知一二的,只是,闻政?
动用手中的东西为他解围,那还是算了吧,抱着这样想法的崇光帝先是以一番大义凛然的说辞说服了自己,又紧接着不免想到了他在宫外结交的那位朋友了,看来,抽时间他也该避开父皇的耳目,出宫一趟了。
沈文晖在听到新帝即位的消息以后,心道一声果然,一切还是按着前世的轨迹在运行,只不过,这一世多了位太上皇,并且将这一切事情发生的时间提前了两年多罢了,不过,会试在即,一切在他没有考中之前都是空谈。
闲暇之余,沈文晖也会隐约想到,他怕是不会再见到“世瑜兄”这位朋友了,抱着这样的想法,当在松山书院的会客厅之中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沈文晖竟是忍不住生出一丝恍若隔世之感来。
“耀之?进来坐,你我二人今日好生叙叙话吧。”许是当了皇帝,心态上也略微有所转变,沈文晖略微打量一番,便察觉到了这位兄长已然有所转变的态度,只听这语气,便带了些反客为主的意味。
沈文晖微微哂笑,还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似是丝毫未曾察觉到今日书院外突然多了几个人在徘徊:“世瑜兄今日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事来找小弟?”
既然邵璟仍旧以字来称呼他,沈文晖也就乐得面上仍是兄弟相称,总之,主动权在对方手上,哪怕是对方更愿意以上位者的姿态来面对他,他也只能乖乖受着,不是吗?
见着沈文晖依言坐下,邵璟这才接着道:“无甚大事,只是书坊那边该给你送分红了,我正好要来找你,便一并捎给你了,先前你向我提及的你家舅父的私塾,我也派人去打听过,如今已经将育婴堂的适龄男孩送至私塾求学了,有两个还算是读书有点天赋的。”
哪怕是在最忙的祭祀大典的时候,邵璟也没忘记关心一番此事的动静,毕竟这是他自己一个人没有丝毫借助自己皇子的身份而做成的一件事情,怎么可能会因着身份的转变便半途而废了呢?
沈文晖点点头:“既是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说起来还是要感谢世瑜兄能够采纳愚弟那点儿不成熟的想法,小弟也在此代那些孩子谢过兄长了。”
邵璟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不说这个了,为兄做这件事情本也就不是为了一句句感谢的话的,不过,耀之如此关心百姓,此后必定是个为国为民的栋梁之才,此番可是已经准备要下场一试了?”
“正是,圣上即位,加开恩科,老师说我的文章火候还可以,此番下场,能中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若是不中,左右我还年轻,就当积攒经验,下次再来了。”
这话当然是现编的了,以老师程勉的脾气,怎么可能容许自己的关门弟子如此丢他的颜面呢?原话自然是“若是不中,便不必来见我了”。
邵璟微微一笑:“耀之这话也太过谦虚了些,以程太傅的才华,他口中的‘可以’那分量可是不一般呐,如此看来,为兄便静等着传来耀之金榜题名的好消息了。”
正如邵璟故意漏出的口风想要让沈文晖有所察觉的一般,沈文晖果然也不负他所望,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的字眼:“听起来,世瑜兄和老师很是相熟了?”
话里的语气带着几分犹豫,想来也是,一个是当代大儒,官至太傅,桃李满门,另一个则是经商的年轻人,哪怕家中家财万贯,可是也丝毫没有可能搭上太傅的门路啊。
邵璟略带窘迫地轻咳一声:“其实,为兄有件事情从相识初始便未曾向耀之坦言过。”见沈文晖以一脸疑惑的表情回望着他,邵璟紧接着便道:
“其实,我本名并非王景,随父姓邵,单名一个‘璟’字,家中行三。之所以对程太傅比较熟悉,乃是因为太傅还未辞官之时,有幸在小时候短暂受过太傅的教导。”
“邵”乃国姓,再加上新帝即位,在科考中为表示尊敬,他的名字也要避讳,试问天下学子还有哪一个不知道崇光帝的真实名姓的?再加上除了皇室子孙,还能有谁劳驾太傅亲自教导?这桩桩件件,无疑都表明了邵璟的真实身份。
见沈文晖一脸恍然大悟之色,邵璟这才紧接着解释道:“为兄并非刻意隐瞒,只是初相识之际不便吐露身份,后来却又没了机会,这才一直拖到今日向耀之挑明,望耀之莫要介怀。”
从一个皇子的角度来说,邵璟不想同沈文晖离了心,乃是因为此人是他难得脾性相投的好友,虽说初见之时都在互相试探,到了后头却越发有种一见如故、知己难得之感,这种感觉是从两个自小陪他一起读书长大的伴读身上从未体验到过的。
而从一个皇帝的角度来说,他也的确不想失去这么一个确是一心为民、满腹才华的好帮手,或许现在来谈左膀右臂为时尚且早了些。
可不知怎的,邵璟就是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此人表现出来的才华,还仅仅只是冰山一角,他也有预感,这个人一定能够带给他越来越多的惊喜。
说实话,沈文晖丝毫没有料到邵璟今日前来竟是向他坦诚身份的,毕竟,二人之中占了主导地位的始终是邵璟,哪怕邵璟什么都不告诉他,就这样断了联系,只等着他进了朝堂以后自己发现这件事情,他也没办法去指责些什么。
想来,是他将人心想得过于复杂了些,现在的崇光帝,还只是一个刚刚即位没多久、还没有经历前世那般内忧外患境况的皇帝罢了,想到这里,对上邵璟那明亮的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沈文晖竟不自觉地内心多了一分羞惭。
“世瑜兄这是说得什么话?只怕小弟日后还要靠着兄长多多照拂呢。”这一丝羞惭只是在沈文晖心头存在了一瞬间,怎样说他都好,或许是生长境遇不同吧,他做不到像邵璟那样完全对对方坦诚相待。
也或许是多了前世君臣相处的影子吧,他总是会下意识地说话之前先在心里打个转儿再说,因为他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若是因着两人之间关系亲厚,便不大讲究君臣礼仪,只怕有朝一日终会酿成大错!
他不愿见到那样的场面,倒还不如从一开始便给自己心里划定一条界限呢,因而说出口的这句话,虽在表层意思上是想借着和邵璟的私交,可因着沈文晖说话时的语气略带调侃,反而让邵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自古帝王皆多疑,邵璟不由得内心苦笑,他才即位没几天,却还是忍不住染上了像父皇一般的毛病,说话总爱藏个三分,许是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坦诚相待里头竟然还存着一分的试探之意吧?
不过,幸好,耀之还是那个耀之,并不因着他的身份转变而在态度上有所丝毫不同,他是帝王不假,可同时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想如父皇一般落到最后跟妻妾、儿子都离了心,更不想做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幸好,除了阿韵,他还有一双活泼可爱、健健康康的儿女,还有耀之这么一个可以如同寻常君子相交一般来往的朋友,至少,还有这么一个可以吐露心事、放松心情的地方!
“好说好说,那我便在宫中静等着耀之的好消息了!”邵璟面上一派轻松写意的闲适,他今日能勉强避开父皇的耳目,来这里小坐片刻已是不容易了,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父皇便要心生不满,起了疑心,查到耀之头上来了。
邵璟可还等着沈文晖在程太傅的教导下成为他得力的左膀右臂呢,自然现在在人还未长成以前要先护严实了,可不能让父皇这么早早地发现了,于是便道:“时候不早了,耀之继续忙吧,为兄便先告辞了。”
听闻邵璟要走,沈文晖忍不住面上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向来清净的书院门口乍然多了几个生面孔,时间短了他还可以糊弄过去,这要是邵璟呆的时间长了,难免不会引来有心人的注意。
这样松了口气的神情落在邵璟眼里,便不由得感到有几分好笑,旁人都是巴不得同他再多相处一会儿,好更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呢,耀之倒好,似是巴不得他赶紧走似的。
不管是做皇子还是当了皇帝,邵璟还都是第一次享受到这样迫不及待地赶客一般的待遇,心下有几分新奇,但同时心里也是更加安心了几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是耀之和旁人最大的不同所在吧。
沈文晖可不知道邵璟在心里确是这般想他的,若是知晓,只怕要更加哭笑不得了,世上还能有比这般更加歪打正着的事情吗?
此后的三个月里,便是再有趣的事情,也比不过科举在人们口中出现的频率次数之高了。在礼部人手全盘出动,甚至还不得不找吏部借了几个人来帮忙的情况下,院试、乡试总算是圆满在各地陆续结束了。
因着时间紧急,那些在各郡方才取了举人功名、还想着再往上冲一冲的人,早早地在乡试放榜后便陆陆续续地赶往京城了,近日京中客栈可谓是爆满,当然也有因着客栈嘈杂,自己选择租一个清净的小院子住下来的。
沈家旁边的邻居王家便住进了这样的两位即将要下场一试的举子,王家家中独子身子骨弱,老两口便想着法儿地给儿子多攒些家底,正好他们家人少地方大的,有空余的房间出来,便拿出来租给那两个读书人了。
签租契的时候宋氏还去隔壁瞧了一眼,那两名举子想必家中也不富裕,但客栈环境又确实一般,王家人爱干净,将屋子收拾得亮堂整洁,他们这才愿意住进有人家的小院子吧。
宋氏这般作想着,便不免想起来自开年过后去了书院,四个来月的时间只给家里头来了一封信,便再没回过家的儿子,信上说,因着圣上要开恩科,他要在书院让老师帮着再多查漏补缺一番,这些日子便无暇回家了。
大道理宋氏都懂,也明白这样的确可以让儿子不多分心,可心中还是难免挂念着,从王家出来,看着远远走过来的那道修长的人影,宋氏险些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带着些许不确定地问道:“耀哥儿?”
直到那道人影走近,宋氏才敢确认这真的是自家儿子,赶忙要接过他手里头的包袱,沈文晖又哪里敢劳烦母亲提东西呢?赶紧避过了:“娘,没事的,这不就到家门口了吗?”
“爹,娘,耀哥儿回来了!”宋氏一边推门一边往里走,不管是脸上还是语气,都难掩激动的心情。的确,也不怪宋氏如此作态了,要知道,自沈文晖出生以来,包括以往在书院求学,都还没有过这么久不回家的经历呢!
闻声,沈老爷子拄着拐杖走出来道:“耀哥儿回来了啊!此番回家还要去书院吗?老婆子,赶紧出来,耀哥儿回来了!饭还没好的话,要不让方源再去街上买些肉回来?”
沈文晖自进了院子以后便挂在脸上的笑意,在看见沈老爷子手中的拐杖的时候明显一滞,先是答了爷爷的问题:“不了,老师说这些日子该教的也都教过我了,距离会试这半个月的功夫,便让我自己在家里好好调整一番状态。”
紧接着沈文晖便问出口了:“祖父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多长时间以前的事情了?上次爹来信也没告诉过我这件事情啊。”
沈老爷子用另一只手摆摆手道:“没什么,就是半月前晚上起夜的时候脚下没注意,摔了一跤,大夫已经来看过了,没什么大碍,轻微有点儿伤到骨头,你爹他们就硬是小题大做地让我拄了这么个东西,不想你分心便没提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