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说下来,语气里亲昵之中又不失分寸,便是宋氏方才心里隐隐生出的那么一点儿“儿大不由娘”的伤感,也要被这话逗乐了。
老太太看着婆媳两个你来我往地推辞着,也不由得笑眯了眼睛:“你们婆媳俩也就别互相客气着了,都是一家人,谁来管钱可不都是在自家锅里吗?
耀哥儿媳妇,你婆母既然发话了,你就自己收着吧,咱们家向来都是成婚后每月往公中交一点儿银子,供一家人嚼用便可,便是当初我对瑛娘也是这般做的,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才最重要,其余的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看着婆母听到这番话,并未变了脸色,反倒笑着对她点了点头,陈婧姝这才安心收下了,与此同时,也更加高兴,自己能够嫁入沈家这样厚道的人家!
将近年关各处都是忙得不可开交的,可哪怕如此,眼下也有一桩不小的事情是不得不去应酬的,这便是崇光帝的寿辰了,所有官员,不拘官位大小,都要带着家中女眷进宫参加寿宴,沈文晖自然也不例外。
当然,哪怕是忙到无暇分身的地步了,众人对着此事还是无比上心的,家底儿丰厚的便去搜罗奇珍异物,家底儿简薄些的,便想着法儿地看怎么才能够出彩,不过,翰林院的这股暗戳戳地打听“你要给圣上送什么寿礼”的风气倒是没有那般严重。
毕竟,圣上日理万机,对于不起眼的小角色送的礼,怎么可能一一拆开来看、放在心上呢?绝大多数的寿礼,还不就是个被收进私库落灰的结局?
因此,沈文晖也没想着靠这种路子博得圣上欢心,便找到库房里当初他成婚之时,似乎是舅母送来的一件贺礼,也就是一副九州地形图打算送上去,舅母娘家的商队走南闯北的,也是意外之下得到此物,算不上价值连城,也不过是图个意趣罢了。
当然,沈文晖若是能掐会算,一早便知晓在这次万寿宴会上会发生的事情,怕是要后悔为何自己当初不称病不去了。
也正是因着沈文晖自己只是一介普通人,没有那般神机妙算的功夫,这才因着祖母年纪大了不愿凑这种热闹、母亲无诰命在身,选择了让妻子带着妹妹毓宁一道进宫,姑嫂俩也好有个照应。
到了这日,沈家的马车停在了宫门外,在一众装饰精心的马车之中显得毫不起眼,顺着人流往里走,沈文晖前往明德殿参加宴会,陈婧姝则是带着小姑子和较为稳重妥帖些的落樱,去往皇后娘娘的凤栖宫,在那里,由姜皇后负责招待各家官眷。
念及最近这些日子重修律法一事如火如荼地开展着,因而不论官职,只要是参与了此事的也都有资格进宫祝寿,沈文晖将寿礼给了专门负责此事的内侍、由他登记造册之后,一扭头便看见了人群中的卢明浩。
遥遥地,卢明浩冲着他微微一笑,沈文晖虽然无意同此人深交,却也不愿平白无故地树敌,便微微颔首,旁边走过来一人杵了杵他的胳膊,小声地道:“诶?先前跟你说过的话都当耳旁风了?”
缘是郑渊,他自从亲事定下来以后,加上由家里安排,同未婚妻悄悄见了一面,对这个姑娘还算是满意的,便自觉同沈文晖的关系更是亲厚了一层,此刻说话也是毫不外道。
“并未。”无须郑渊多说,沈文晖也是一眼将卢明浩的处境看得明白,若他当真是太上皇提拔上来的,心里头向着皇上的自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哪怕是向着太上皇的,也定然看不上他连个官职都没有,不屑与之相交。
自然而然地,人群之中,最显眼的确是卢明浩无疑了,旁人都是三两聚堆,谈天说地,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偏居一隅,看上去颇为尴尬仓皇的处境,他却是淡然自若,不说别的,光是这份心境,便是大多数人比不上的。
“哎我说,我可是什么时候得罪了沈兄?怎么觉得你一直对我态度不冷不热的呢?哪怕是看在江姑娘的份儿上,也不该是这番态度吧?”郑渊小声且不满地抱怨着。
“未曾,耀之冒昧,可否问郑兄一个问题?”沈文晖微微一愣,而后说道,此事是自家夫人的心结,自然她的态度也就直接地影响到了他些许,说不清这件事情,他与郑渊怕是只能“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无需白费力气地欲要处好关系了。
“沈兄请讲!”话赶话地,郑渊也只得如是说道,哪怕现下并非深谈的好时机,可沈文晖这个闷罐子,错过这次还不知什么时候愿意再跟他说缘由呢?加上心中着实好奇,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人而不自知了,便顺水推舟地应下了。
“先前曾听郑兄提起,家中有个表妹,正值婚嫁之龄,已然在你家住了近三年了?不知郑兄心中对于这位表姑娘有何打算呢?”沈文晖也不愿意兜圈子,直接提出来便是,也能一缓自家夫人对好友的担忧之情。
郑渊可不知道沈文晖乍然提出来这个问题,说白了还是为了他夫人,听到这话的确是尴尬了一瞬间的,但他能得中探花郎,就知道是个聪明人,待人接物自是不成问题。
自然也就听懂了沈文晖的言下之意,哪怕这算是郑家的家事,可到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也想借此机会间接地向岳家表明心意,便笑道:
“耀之这话说笑了,既是表妹,婚嫁之事自然是由家母这个做姨母的来做主了,我这个表兄能够做的,也不过是在她受委屈之时为她撑几分腰罢了,家母是何打算我不大清楚,但家中一向是祖父说了算的。”
沈文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有了成算,待郑渊也就没有以往那般冷淡了:“多谢郑兄愿意据实以告,耀之明白了。”两个都是聪明人,双眼对视之后微微一笑,一切便是尽在不言中了。
“太上皇驾到!皇上驾到!”听闻这么一道尖细的嗓音如是说道,众大臣自然是各归各位了,敛正神色,待两道明黄色的身影走进来之后,立刻便是行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上皇千岁千岁千千岁!”
崇光帝站在上首,凝声道:“众卿平身!”却是未曾注意到,位置稍微偏下首一些的席位上,瞧见这番光景,太上皇已然浑浊的眼眸中不自觉地闪过一道莫名的神色。
众大臣各自就坐后,宫人开始上菜,怎么说也是万寿节,御膳房自然不可能如同琼林宴一般应付着,因着天气冷,还特地将一道道菜品下面加了保热的些许炭火,光是这份儿用心便可见一斑了。
“咱们这也是沾了圣上的光,这才有福分能够用到御膳房发挥正常的菜品,就这手艺,果然是名不虚传呐!”郑渊就在沈文晖旁边,冲着他挤眉弄眼地小声道。
沈文晖哂笑,懒得搭理这个一不小心暴露了不大正经的一面的人。
接下来便是预料之中的争相献礼的环节了,当然,也就是对自己的寿礼有几分底气的人才敢当堂
献礼,诸如沈文晖这般就想着平平淡淡地糊弄过去的,自然是交给内侍便作罢了。
沈文晖一边享用着比家中厨子要高上一筹的手艺,一边听着郑渊在旁边小声地评头论足。
一会儿是“齐大人的这尊红珊瑚摆件可是专程请了镖局的人从衢州运回来的”,一会儿又是“这块太湖石乃是王大人耗费重金着人打捞上来的,不过,据说上头的字可不是天然的,而是找了能工巧匠做上去的。”
说实话,沈文晖听着这些已然算得上“小道消息”的轶事,也在纳闷儿,一天天的也没见这人闲下来过啊,究竟是哪里来的功夫,能够探听到这么多的“风声”?还是说,卫北侯府的老侯爷便爱听这些事情吗?
郑渊可不知道,因着他自己一时没能将“架子”端好,导致他眼中的“好友”已然上升到了对自家祖父的教育方式有所质疑的高度上去了。
不过,沈文晖想要平平淡淡地将这一茬儿给混过去,可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容易,这不,上首的那位,这就开始点名了!
“先前被皇帝任命为钦差、负责查清湖州刺史贪污赈灾银款、协助做好后续赈灾工作的沈文晖何在?”
听到这声音,沈文晖很是无奈,却也只得调整了面部的表情,站出来行礼道:“微臣沈文晖参见皇上!参见太上皇!”
太上皇眼睛眯了眯,他对下首的人还有印象,不过上一次见的时候,他还未曾将此人放在心上,哪怕他压了郑家那个孙子一头,成了状元郎,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一个贫家子,结的姻亲也在朝中帮不上什么忙,能走多远?却没想到,此人能够得皇帝如此信任,便这样走进了他的眼中。
殿中的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滞,其余的大臣也并不敢多嘴,谁都是心里门儿清的,湖州刺史,那可是太上皇在位时一手提拔上来的,现下圣上派出去的钦差将贪污这件事查得水落石出,遭殃的只有湖州刺史那一家子吗?
当然不,这不也是从侧面打了太上皇的脸,证明他识人不清了吗?对着圣上或许不好发落,对着这么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然而,就在崇光帝自己也几乎要忍不住出声来打破这般凝重的气氛之时,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太上皇居然温和地笑了笑:“当真是年少出英才呐!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有他这般能干!”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时之间, 沈文晖也有些摸不准这位太上皇究竟是真心夸赞,还是话里有话呢, 只得中规中矩地答道:“多谢太上皇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诶!沈卿客气了, 瞧你这年纪,也比皇上小不了几岁,可有成亲?”太上皇摆了摆手,便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沈文晖谈笑自若地说起话来,若是不知内情的人,恐怕还要以为这是哪户平头百姓家的老爷子呢。
大殿之中,羡慕嫉妒的目光一同向着沈文晖扫过来, 如芒刺在背, 沈文晖不由得内心苦笑, 只是,这位主儿显然也不是他能够应付糊弄过去的:“回太上皇, 微臣已经成亲近一年了, 再有近六个月的时间, 孩子也就出生了。”
为免心中某种猜想成真,沈文晖干脆一气儿地将自己的底透了个光,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 太上皇总该放过他了吧?
然而,事实证明,这却是沈文晖想多了,既然能够一下子点了他,太上皇又怎会打无准备之仗呢?这些情况自然是已经了解了的, 现下这番“寒暄”,只不过是为了他接下来的话做铺垫罢了。
因而,听到这话,太上皇脸上丝毫未曾露出惋惜遗憾的神色:“原来如此,听闻沈卿家中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已是婚嫁之龄?不知可许了人家没有?”
沈文晖低垂着的脑袋掩盖住了眸中的神色,原来这才是最终目的吗?
“微臣的确有一妹妹,只是因着家中长辈甚为疼爱,还想多留她在家里头松泛两年,便还不着急为她相看婚事。”
在场的哪一个不是聪明人?看出来了太上皇的几分意思,却没想到,沈文晖是如此作答的,要知道,这话其实已然是在变相地拒绝太上皇的好意了!
要是这桩好事落在他们自己个儿身上,别说一个妹妹,只要有,便是十个八个都是舍得的,一个注定要外嫁的闺女和太上皇的好感比起来,谁都知道该选择哪一个。
因而,旁人现下看着沈文晖的目光几乎等同于看傻子的了。
太上皇鼻间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不知是喜是怒,还不等他说话,今日万寿节的最大主角崇光帝便开口打圆场了:
“别说沈爱卿了,要是朕也有个同胞的妹妹,定然也是不愿意轻易便宜了哪家臭小子的,这一点,朕倒是与沈爱卿感同身受,父皇若是想拉一段红线,借此机会,朕倒想替吏部尚书秦爱卿向父皇求个体面呢。”
且不说众大臣心中如何讶然,秦大人不是因着圣上登基之前站错队的事情,被圣上冷落了好一段时间吗?还有“明眼人”曾断言,现下圣上并未撤销他的官职,只不过是想让他先占着这个位子,好在合适时机给他的心腹让路呢。
话说,这种说法可是在一定范围内占了主流的,莫不是,他们这些人全都揣测错了圣意?不由得跟关系亲近的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众大臣毫无所觉的时候,太上皇眼里却是划过一丝兴味,原来,皇帝对这个沈文晖已经如此爱护看重了吗?
“都是为朝廷做事的,皇帝可莫要厚此薄彼了,秦卿的事情好说,不过是一道旨意的事情,倒是沈卿,可莫要存了和皇帝一般无二的想法,这男婚女嫁,乃是人之伦理,饶是再亲近的兄妹,也不能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误了你妹妹的终身大事呐!”
太上皇语重心长地如是说道,落在沈文晖耳中,却使得他心里头的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只不过,还不等他开口说话,便听得太上皇接着道:
“说起来,这大殿中不正有个好人选吗?翰林院的卢明浩卢爱卿,近日于重修律法一事上也是展现了自己的才干,这一点想必整日与他打交道的沈卿更为清楚才对,这般难得的好儿郎,沈卿居然没往那处想去?”
太上皇的意思简直不能再直白了,沈文晖看着眼前的那处地面,他早已不是十几二十岁的愣头青了,识相些自然该顺势趁了太上皇的意,将毓宁许给卢明浩,可是......
大殿之中诡异地出现了许久的沉默,太上皇坐在上首,眯了眯眼睛,语气之中更显威严:“沈卿?”
众臣心中都不由得为沈文晖捏了一把汗,太上皇现下是年迈了,可年轻时那也是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人物,岂能容一个小小的臣子如此挑衅他的威严?
见状,崇光帝一面心中感慨,耀之果然是性情中人,一面又忍不住想要开口为他打圆场,不管是出于私交还是朝堂格局,他都不可能任由父皇借机发落了耀之,毕竟,如今,乃是崇光年间了!
“父皇可真是偏心得紧!只记得沈爱卿还有个妹妹尚在闺中,怎么就不记得闵家也有个表妹到了合适的年纪呢,朕瞧着,卢爱卿一表人才的,父皇又甚为喜爱他,何不为他和表妹牵上一段红线呢?”
闻言,太上皇的嘴角也不由得抽了一抽,崇光帝口中的“闵家”却正是他的外祖家,只是因着早已败落,在京中也就不常提起了。
虽说现在还能勉强顶着他的招牌在外走动,但谁都知道,这家人不成样子,正经儿些的谁愿意同他们家结亲?偏摊上这样的外祖家,便是太上皇也忍不住头疼了些许。
听着上首的两位便这样将他的婚事推来推去,推诿之间好似也在将他的心拉扯着一般,不知何时才能尘埃落定,决定他这么个大活人的“归属”,卢明浩心底苦笑一声,这便是权势的好处了!
只是,不动声色地向着大殿中还在跪着的那道人影看了一眼,对方背对着他,看不清神色,不过,想也知道,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他这么个与火坑无异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