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老九领命而去,刚到门口,与一名穿着葛衫的年长男子遇上,只顾得上点头打声招呼,脚步不停地擦肩而过。
着葛衫的年长男子入内抱拳:“大当家。”
赵直回头:“老七。”
赵七眉头紧皱:“听说萧夫人逃走了?”
“王铁斧也死了。”
“什么?!”赵七忧心忡忡地道,“可萧旷已经打过来了啊!这个时候却让萧夫人跑了……”他自责地道,“真该多派几个人看着她们,是我疏忽了……”
赵直摆了摆手,阻止他继续自责下去,缓步走到窗前。
夜色下的岛岸模糊不清,只有涌动的海浪拍打礁石激起的浪花隐约可见。
他淡淡地道:“萧夫人跑了的事,萧旷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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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刮的是东南风,当岣山岛刚进入船上火炮的射程,萧旷便命船只保持这个距离不要继续接近,利用最远射程的大佛郎机轰击岛上,先瞄准海滩,随后才是离海边最近的房屋。
大佛郎机威力巨大,每发一炮,船身也随之一晃,但如今的靳飞早就适应了这样的摇晃,走在颠簸的甲板上也如履平地。
萧旷见他过来,问道:“准备好了?”
靳飞点头。萧旷视线移向岣山岛:“走吧。”
两人下了甲板,打开水门,就见海面上停泊着五条划桨船,船上都是挑选出来水性极好的士兵。
萧旷与靳飞上了最后一条船,划桨手顶着福船侧舷将船只推远后便齐齐划动船桨,舵手扳动船舵,调转船头。
这种船头部如鹰嘴般尖利,用于破浪,而船身宽阔低矮,只比海面高出两三尺,每条船上有十数名划桨手,桨手齐力划动,即使没有风也能前行。
五条划桨船都没有升帆,在夜色掩映下绕过岛东,悄然靠近岣山岛的东北岸。
这一段海岸礁石众多,船只无法靠岸,划桨船停了下来。萧旷与靳飞下水,另外四条船上也依次有士兵跟着下水,游向岸边。上岸后他们找到几块高大礁石,在礁石间隐蔽之处拧干衣物。
“老大,你看那边!”靳飞指着高处叫道。
他虽刻意压低了嗓门,萧旷仍能听得出明显的愤怒。
萧旷闻声顺他所指看去,不由顿了顿。
那是岛中部的一处山崖,崖顶燃起了熊熊篝火,数里之外也能看见。
篝火旁搭着一座类似箭塔的高台,高台上立起一个十字形的木架,木架上的女子长发散乱,穿着深青色上襦,雪白的长裙在山风中鼓张飞扬。
萧旷攥紧了双拳,用力得指端发白。
靳飞气得直骂娘,把赵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萧旷深深吸气,连做几次深呼吸后才能开得了口:“赵直猜到我们上岛了。”
很明显他的兵力火力不足以打下岣山岛,也只有声东击西,设法潜入岛上。而赵直在崖顶立起那座高台,就是引他过去的陷阱。
但即使他明知这是陷阱,也不得不去闯一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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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拉着沈童在树丛间东钻西绕,找到一处山石间的缝隙,有两三个人那么高,两尺多宽,深不知几许,她们两个躲进去还有宽裕。
“小心别踩坏这些草。”阿梨指着岩缝外地上杂生的乱草提醒道。
沈童往里走时,提裙小心翼翼地迈过这些草,避免留下明显足迹。
阿梨跟进来,接着又探身出去,将石缝两边岩壁上的藤蔓拉过来,像门帘一样掩住入口。
岩缝中的石壁十分潮湿,空气中带着些微霉味。
虽然暂时躲避起来,沈童却并没有感到安心。
远处仍不断传来炮火声,隆隆如雷。
以疲惫之师攻打一个海岛……
就沈童对萧旷的了解,即使他再怎么焦虑,再怎么担心她与孩子的安危,也不可能犯下这种错误。
阿梨回到她身边,擦着手道:“暂时躲在这里是可以的,但天亮后就不行了。萧将军要是能尽快攻下岛来就好了。”
沈童摇了摇头道:“我想正面的炮击只是掩护,他们会从其他地方登岛。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从哪里上岛,该怎样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
阿梨也显出为难之色,只要她们稍露踪迹,赵直的人会比萧将军的人更快发现她们。
炮火声忽然稀疏下来,阿梨诧异地探头出去张望,忽地轻叫一声:“萧夫人,你赶紧来看!”
第143章 【人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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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夫人,快看!”
沈童探头,顺着阿梨所指方向看去,瞧见了那座高台,也瞧见了那个青衣白裙的女子。
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赵直本想用她来引萧旷上岛,但她却在阿梨相助之下逃走,赵直无奈便用替身来伪装成她的样子,穿着与她几乎一样的衣裙,在远处又是夜晚,根本无法分辨是不是真正的她。
赵直定然是在高台附近设下陷阱埋伏,一旦萧旷接近救人就会中埋伏。他们恨他入骨,又忌惮他带兵攻打海岛,若是擒住他,一定会杀了他的……
沈童合起眼眸,下了决心:“阿梨,我要回去。”
阿梨惊讶地看向她:“回去?回哪儿去?”
沈童看向她们来时的方向,阿梨明白过来,拼命摇头:“那不是自投罗网吗?不能去,不能去!”
“我必须要给阿旷提个醒,让他知道山上那个不是我。”沈童心中急切,但她不能硬要阿梨跟着去冒险,因此她接着道,“你不用跟我去,就在这里等着我。”
阿梨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那怎么行?要是夫人又晕倒了怎么办?”她咬了咬牙,道,“去就去呗!走吧!”
阿梨侧头听了会儿外头的动静,慢慢拨开掩在外面的藤蔓,先钻了出去。沈童跟在她后面钻了出去。
岩缝中的阴湿霉味一扫而空,山风吹过脸颊,隐隐带着海水的咸味,随风传来的,还有不知哪儿的孩子哭声。
直到这一刻,她才想到腹中的胎儿,脚步跟着有一瞬的迟疑,但很快她就继续往前走了。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阿旷为救她而被海贼杀害,哪怕为了这孩子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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岣山岛上的房屋建造并没有什么规划,东一座西一间,在山坡上错落分布,若是不说,看上去就与普通的小渔村没什么区别。
岛上自然都是海贼,但这些人本来也是渔民村夫,也有妻儿家眷,因着岛东南侧的炮轰,妇人们背着包袱带着孩子,慌慌张张地往岛北躲避。
沈童与阿梨远远观望了一阵,等一户人家离开,阿梨溜进屋子,不一会儿回来,怀里团着两身旧衣物,都是岛上的女人们劳作时穿的粗布短衣。
沈童换掉身上精致的短襦与长裙,将发髻松开后随意挽个结,在地上摸了把,抹在自己脸上与衣襟上。
阿梨也换上旧衣,边换边问:“接着要怎么办?”
“赵直有妻妾在岛上吗?”
阿梨道:“是有几个女人在后院,还有个被称为赵夫人的,也不知是不是正经夫人。”
沈童看向山坡上那屋宇错落的大院。
赵直在山崖上设下陷阱,引萧旷过去,大量人手会被派去,他本人多半也会在那附近指挥安排。而女眷们都去避难了,他自己的宅院反而成了防守最松懈的地方。
因为不知里面有没有留人看守,她们绕到一侧角门,阿梨无声地撬开门锁,带她溜进后院。
偌大的后院内看不到人影,仿佛已是人去屋空。
后罩房有几扇门上挂着锁,阿梨凑近去摸了摸,锁上没有积尘,显是作为库房所用。
沈童低声道:“撬开吧。”
阿梨讶然看向她,这种时候进库房?难道里面有什么值得拿的东西么?
女眷们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带走随身衣物细软,有几间屋子连灯都没顾得上吹灭。她们自然不会用烟气大味道难闻的油灯,用的都是上好的蜡烛。
阿梨举着烛台,就见库房里一排排的架子,上面搁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盒子。
沈童摇了摇那只葫芦,之前偷偷倒出的灯油还有剩余,便把灯油淋在底层的木架子上。
阿梨见状才明白她打算放火烧了库房,不禁大叹可惜,趁着沈童淋灯油的时候,她手脚麻利地翻箱倒柜,搜寻小巧而高价的首饰珠玉收入囊中。
自从被靳飞抓住,并逼着发誓再也不偷东西后,她就再没有盗取过旁人财物,不过转念一想,这是海贼的老窝,里面本就是不义之财,拿走也不算背誓犯戒吧……
沈童听到动静,抬头看了眼,却也没反对她这样做。
“萧夫人,你来看!”阿梨忽然低声叫了起来,“这是什么?”
沈童走近去瞧,阿梨发现的是只长木盒,内衬锦缎,里面放着的东西总长约两尺,比阿梨的手腕还细些,前半部大约三分之二是铸铁的管状物,后半部则是檀木制的手柄,雕刻纹饰,制作得颇为精美。
阿梨不太敢确信地问道:“这是……火铳?”
沈童见过阿旷他们用的火铳,连柄竖在地上,至少到成年男子的胸口高度,沉重无比,她连举都举不起来。
但这支火铳却要短得多,也更细一些,装饰精美得仿佛玩件一般。不知赵直是从哪儿搜罗来的奇珍,却搁在这库房中弃之不用,想来大约是铳管太短,以致射程不够或是威力太小,对赵直来说实战中用处不大。
“萧夫人,这种火铳你会用吗?”
沈童试着将它拿起,虽然比起常见的火铳要小巧许多,仍旧是十分沉重,但至少她还能举得动。
她虽然没在现代开过枪,也没用过这个时代的火铳,但她清楚原理,也知道如何使用。因见她颇感兴趣,阿旷曾向她详细演示过各种火器的使用方法。
细看这支火铳,铳管的后部有个小洞,旁边装着根细长的弯钩,底部有轴,能上下转动,可将点燃的火绳压进铳管上的小洞,用于点燃内部的火.药。这个弯钩动起来犹如小鸟上下啄食一般,因此这种火铳被称为鸟铳。
沈童研究鸟铳时,阿梨便在附近翻找,找到两小盒火.药纸筒、火绳与一包铅弹,铅弹径围与这支鸟铳相配。只是不知火.药放了多久,是否受潮。看包在表面的纸筒,似乎挺干燥的,但也只有真正点起来才知能不能用了。
沈童把火绳夹在鸟铳的弯钩上,并装好弹药。接着她将另一个纸筒拆开,把其中的火.药倒在库房木架上。
阿梨拿起烛台,将火焰靠近这些黑色的粉末,就听“嘶——”地一声,火.药在瞬间爆燃起来,发出耀眼的光芒。
她慌忙后退两步,回头朝沈童吐了吐舌头:“看来没有受潮呀。”
木架持续燃烧起来。
鸟铳上配着根牛皮制的背带,阿梨帮着沈童把它举高后,沈童将皮带绕过自己的头与一只手,把鸟铳斜挎着背上。
鸟铳颇为沉重,阿梨一放手,皮带就勒得她肩膀生疼,沈童咬了咬牙,背起鸟铳往外走去。
阿梨急忙拿好火.药与铅弹跟上她。
两人匆忙离开库房后,阿梨压低嗓门问道:“接着要怎么办?”
沈童道:“我们在附近找空……”才说了半句,身后传来“轰——”的一声,赤红的火光大盛。
两人都吓了一跳,回头就见库房里的火势突然猛烈起来,火舌竟从窗户直窜出来!
想来阿梨找到的,并不是这库房里唯一的火.药。
前院隐约传来“走水”的呼叫,她们赶紧从后门溜出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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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山下宅院起火时,赵七叔先吃了一惊,随后却是一喜:“这是萧旷放的火,为了引开我们,好去救山上的人。可见他真的在岛上!”
赵直紧皱的眉头稍许松开,却不曾完全舒展:“也可能是救了萧夫人的人所为。”
“足生夕璃?那个小丫头?她不是足生家的吗?”赵安生摇头,尽管七叔说夕璃几乎与萧夫人同时失踪,他始终觉得一个小丫头干不出那样的事,“一定是出内奸了!”
赵直心中也隐约有这样的怀疑,看管萧夫人与监视夕璃的人手都是老七安排的,却偏偏在萧旷攻岛之前她们得以逃离,总让人觉得时机太过巧合,也因此他看向赵七的眼神,带上了几分质疑。
赵七留意到赵直带着审视的眼神,不由心中一凛,大当家显然对他已有不满,如今是多说多做,多做多错。他选择默默住口,不再与赵安生争论。
赵直看了眼后院起的火,再次看回山崖上那个被绑在木架上的青衣白裙的身影,沉声道:“派人去看看。老九呢?有没有什么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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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看到山崖上的沈童后,萧旷始终脸色沉肃,话也说得极少。
今夜萧旷选上岛的,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忠勇之士,他下令要去山顶,明知是九死一生,却没有一个人流露丝毫踌躇或抱怨。
然而身为领军之将,萧旷可以命令士兵们冲锋陷阵甚至赴汤蹈火,却不能让他们白白去送死。
赵直引他去山顶,定然会设下重重埋伏。
首先是上山的几条小道,赵直必然会在险要处布置大量守卫。若从山道走,不仅是以少敌多,而且赵直的人在高处,犹如攻城战中守城的一方,加之他们对此地地形不熟悉,地利与人和一样都没有,硬要冲关的话,必然折损极大。
但即使赵直在岛上有众多手下,也不可能将整片山坡都防御住,若是防线拉得太长太散,则等于没有防线。
对于此次突袭救人,萧旷会选择从山坡林间悄悄攀爬上去。
自然了,这一点赵直也会想得到,从而加以防范。
如果萧旷是赵直的话,会在山坡上人手不足的地方设下机关陷阱,一旦触发,非死即伤,还能起到预警作用。
所以萧旷将人都分开,每三人为一伴,第一伴的士兵仔细搜寻前行路上的机关陷阱的线索,第二伴、第三伴分左右,警戒周围,第四、五伴断后并随时准备增援前后。每伴之间拉开三丈左右距离,谨慎地向前推行。
他不仅警惕着周围,还时不时地朝山崖上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