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那条白裙显得格外醒目,它在山风中狂乱地飘飞着,柔弱无助,却又美得惊人,像是一朵在狂风中摇曳的百合,随时随地会被山风卷走。
还是太远了,他看不清她的脸,她的神情。
但只要看到那条飘飞翻卷的白裙,他眼前都会清晰地浮现她的面容,他甚至能看到她眼眸里的惊惧与屈辱,无力而无助……
有那么一刻,前世与今生的记忆交叠在了一起……
靳飞却不忍心往山上看,除了警觉地查看周围,还时不时往身后瞟一眼,以防被敌人从后方包抄。
乍见远处宅院起火时,他伸手按了下萧旷的肩。
萧旷回头,不由停下脚步。
海上舰船的炮还不足以打到这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突然失火,显得不同寻常。
靳飞看向起火之处,低声道:“也许是那里面的人逃出来太慌乱,把灯烛打翻了。”
萧旷沉默了片刻,又看了眼远处高台上那条飘摇无助的白裙,一时有些难决。
第144章 【木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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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居民大多走得极为匆忙,都没有顾得上锁门,当然大家都去紧急避难了,也没有锁门的必要,这倒方便了沈童与阿梨。
她们往起火库房的上风头走,在附近找到一处带院子的空宅,掩上院门后,沈童用四根木柴在院子的地上搭出井字形,接着依次垒高,很快搭成半人左右高的镂空木塔。
阿梨从厨房找来了炒菜用的油,沈童让她把油淋在木塔上,自己则拆开火.药纸筒,把火.药洒在木塔底部的四根木柴上,点燃木塔。
沈童看向阿梨:“你会了吗?”
阿梨点头道:“这多简单。”
沈童交给她一个火.药纸筒:“时间紧迫,你和我分头去做,从这里出去,我们一起走百步之后,你左转走大约六十步左右,找个空屋或空院落,如这样搭起一样的木塔,再点火。”
阿梨点点头,接过火.药。
两人分开后,沈童默数六十步,轻轻推开最近的一户人家院门,见里面空无一人,便如法炮制,用干柴搭起木塔。
但她没能在这户人家的厨房里找到油脂,便找了些引火用的秸秆与干草堆在木塔下方,撒上火.药。
她刚吹燃了火折子,正欲点火,忽听院门被推开的声音,不由一惊,抬头看去。
进来的是个青年汉子,瞧见她不由一愣,随即眉头一挑,露出喜色:“找到了!”
他见沈童独自一人,有心抢个头功,没有立即扬声招呼同伴,只疑惑地向她身后看了看:“那个足生家的丫头呢?”
沈童心中微动,他问的应该是阿梨吧?为何他管阿梨叫足生家的?
汉子一边发问,一边朝她走近,同时查看着周围,提防有人藏在暗处偷袭。
沈童没有逃,将鸟铳转到身前,点燃火绳,用弯钩将其按进铳管,奋力抬起鸟铳,瞄准他的前胸。
汉子一愣止步,看清她手中之物后不由骇然,转身就跑!
可他没能来得及跑出院门,就听“嘭”一声巨响,被击中后背的男子向前冲了一大步,扑地摔倒。
火.药爆燃的白烟弥漫,沈童被这巨响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即使她有所准备,双足前后分立,并将鸟铳的把手后端紧紧抵住自己的肩膀再发射,仍是被这反冲力带得晃了晃,向后连退两三步才勉强站稳。
她不敢细看倒地的男子,见他不再动弹,赶紧点燃木塔,看着火燃起来了便跑出院子。
阿梨从远处奔过来,扶着沈童小声问:“出什么事了?好大一声响!”
她伸手摸了摸鸟铳,只觉铁管子热乎乎的,不由瞪大了眼睛:“是用过这家伙了?!”
沈童点点头:“遇到个海贼……你把塔点起来了吗?”
“点着了,看着它烧起来的。后来听见火铳的声音,我就赶紧过来了。”
“快走吧,他们听到声音就会过来的!”
可跑出没几步,沈童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别说跑了,就连走路都走不动,脚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
阿梨往前跑出好几步,察觉她异样,赶紧回来扶起她:“又头晕了?”
沈童暗暗咬牙,这孩子偏在这时候添乱!她勉强借着阿梨撑起自己,可阿梨身形瘦弱纤巧,本身力气也不大,扶着沈童便摇摇欲坠,连路都走不好。
沈童暗叹一声,对阿梨道:“我实在走不动了,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阿梨扶她到附近的一户人家屋里,让她先扶着墙,接着不知从哪儿找来个凳子让她坐下。
沈童背靠墙壁坐着,只觉脑袋里天旋地转。她蹙眉闭眸忍耐着。
阿梨担心地观察她神色,小声问道:“这会儿怎样了?还晕的厉害吗?”
沈童喃喃道:“阿梨,你自己走吧。他们就要找来的,这里离我们点火的地方太近了……”
阿梨却显踌躇:“可是……”
沈童继续低声道:“你去……从我们方才分开去点塔的地方,继续往前走百步,在那附近找户人家,在门或墙上画个眼睛的图案,然后躲在那附近,等阿旷他们来……”
阿梨不太敢相信地问:“就这样?萧将军能找到那里吗?”
“我也……不能确定。”
她的名字是童,但沈家长辈喊她小名却是瞳瞳或阿瞳,那还是原身出生不久后沈老夫人给定的,说她眼睛大,瞳仁黑白分明,看着就招人喜欢,小名就唤作瞳瞳了。
这两个字同音,外人不清楚,听见了也只当是童字,但阿旷是知情的。他要是看见了这图案,应该就能想到是她留下的记号。
她只怕他看不到这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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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瞧见远处宅院突然着火的那会儿起,萧旷时不时会往山下看一眼,瞧见第一座木塔燃烧起来时,他的脚步立时一顿。
他曾见阿瞳在笔铺里,用沈笔来搭这样的塔,她说这样比单调地平铺摆放要吸引人……
这种井字形的架塔法,虽非她独此一家,但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地方。而且那样迅速地燃烧起来,显然并非是避难者意外打翻灯烛引起的火灾。
这是她搭的!是在告诉他,高台上那个不是真正的她。
“都停下!”他低喝一声,命令随行士兵停止向前推进,改向木塔所在之处而去。
然而话音未落,第一伴其中一名士兵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不好!”
萧旷闻声而动,两步便跃到那名士兵背后,抓住他后领使劲向后一拖一甩。
就听得“咻——咻——”锐响,两支响箭从树林里射出,擦着那名士兵的鼻尖与手臂飞掠而过!
“笃!”一支钉在近旁的树干上,另一支穿入远处的草丛中。
这响箭定然是装在弩机上,一旦踩到或勾到丝绳,就会松开扳机,响箭虽不能极远,近距离被射中要害的话,仍是致命的。
那名士兵被惊出一身冷汗,站稳后朝萧旷感激地喃喃道:“谢将军救了小人一命……”
萧旷朝他一点头,神色警觉地扫视周围,响箭不仅能伤敌,箭尾所带哨子发出的声音就是警报,周围的海贼听到后,很快会赶来查看。
“走!”萧旷一声令下,靳飞那一伴便从后卫变前锋。所有士兵转身后依旧维持原先的阵型,只是稍许收拢靠近些距离,虽然是退走,却有条不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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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座木塔燃起了。
萧旷更为确信这是沈童点燃的信号。但紧接着从那附近传来了一声炸响,虽然离得还远,仍能分辨得出是火铳发射时发出的声音。
隔了没多久,炸响声附近便燃起了第三座木塔。
从半山腰看下去,三座点燃的木塔成三角分布。
这些点燃的木塔十分醒目,赵直的人一样能看见,很快就有人会赶去那三个地方搜寻。因此她不能躲在这三处地方,点燃木塔后就要迅速离开才行。
但她会去哪儿呢?
萧旷边大步流星往山下赶,边凝望着那三座熊熊燃烧的木塔。
第一座木塔就在最初起火的房子附近,接下来分别点燃的两座木塔,各在第一处木塔的东北侧与东南侧,构成了一个横躺的三角。
这三座塔的位置,一定暗示了她的所在。只要他能猜到,就能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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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回到最初与沈童分开的地方,默默数着步子走了百步。她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四周静悄悄的,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便在最近的一户人家门边墙上,用尖石头画了个眼睛的图形。
她丢下石头,准备找个能看见这户人家的地方藏起来,可才走出没几步便听见前头似乎有人过来的动静,急忙转身往回跑。
到了一个丁字岔口,她立即左转过去,却见迎面来了几个汉子,带头的身形高大如塔,皮肤黝黑,正是之前见过的常老九,不由暗暗叫苦。
常老九见到她独自一人,也是暗暗诧异:“怎么只你一个?萧夫人呢?”
阿梨既被他认出来,便嘻嘻一笑:“太好了,我正打算找你们呢!萧夫人昏过去了,我带你们去抓她。”
常老九挑眉冷冷打量了她一阵:“不就是你把她放出去的吗?”
阿梨露出惊讶委屈的神情:“不是我!是王麻子放萧夫人走的啊!我偷偷跟着他们,听他说什么去哪里哪里等萧将军,还向萧夫人表功,说事成之后让萧将军封他个官做做。”
常老九不相信地摇头道:“王麻子不会这样做的。”
“萧夫人原先也不信他啊,可他说他去过定海卫后所啦,亲眼看见那里的船只和武装,觉得赵……大当家是赢不了的,这才找着机会救出萧夫人,戴罪立功,好在萧将军那里谋条生路。”
听她说得绘声绘色极像那么一回事儿,常老九不由皱起眉头,思虑了一会儿,抬步朝阿梨走去:“好,你带我们去找萧夫人。”
阿梨暗舒一口气,转身朝画着眼睛的那户人家而去。
常老九紧紧盯着她的背影,朝后挥手,示意手下都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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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旷与靳飞一路疾行,刚到一处丁字形岔口附近,听见另一边的小道上有人说话,立即止步向身后做了个手势,随行的士兵全都停步,安静无声的贴墙而立。
“……到门前了,萧夫人就在那儿,前面这户……”
这分明是阿梨的声音。
靳飞一愣之后,先是惊喜,但紧接着琢磨出味儿来,阿梨若是在这岛上行动自如,只能说明她和海贼是一伙儿的!而她此时正带人去抓逃离的萧夫人!
瞬时,靳飞的脸色变得铁青。竟是他自己引狼入室!差点害了萧夫人!
萧旷回头看他一眼,抬手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靳飞深吸一口气,朝他点点头。不管如何生气,此时的重点是救人,阿梨给那些人带路,他们正好做在后的黄雀,灭了这一窝狼狈为奸的狗贼,也借此救出萧夫人。
第145章 【鸟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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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带路在前,常老九始终离她不超过两步之距,显然是防备她寻机开溜。
阿梨却显得格外轻松,话说个不停,从刚上岛来看到的事物一直问到方才的炮轰打坏了哪些地方。话说得越多,她走得越慢。
常老九看出点端倪,怀疑她是存心在拖延,恶狠狠瞪着她斥道:“闭嘴,快点走!”
阿梨没趣地撇了撇嘴,略微加快了脚步,仍是不愿走得太快。
常老九走出几步,还是疑心她没说实话,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逼近她耳边低声威胁:“你要是敢耍什么花样,我第一个先杀了你!”
阿梨憋着嘴,显得特别委屈:“我是好心带路,常大哥要是不信,就别跟我来呀!”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屋子:“都到门前了,萧夫人就在那儿,前面这户……”
常老九回头,示意手下进屋查看。两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阿梨催促道:“萧夫人晕得路都走不动了,你们这样小心翼翼地做什么?赶紧找着她,好带去见大当家呀。”
常老九恼怒地回头,正要叫她闭嘴,却觉一股劲风劈面而来。
这股劲风不同于岛上海风,带着凌厉的杀气,常老九浑身汗毛直竖,本能地往后仰身,同时抽刀抵挡。
他本来抓着阿梨胳膊,为抽刀松开了手,刀才抽出一半,那股劲风已经逼近面门!
夜色下看不清对方用得是什么武器,只看见漆黑的一道影子,比夜空的颜色深上那么一点点。
常老九拼了命才赶得及抽刀挡在面门之前,随着“当”一声金属脆响,一股重压直压下来,他用左手扶住刀背,双手齐用才勉强架住这一击。
直到此时,他才看清对方所用的也是刀,只不过是一把漆黑的刀。而出手一招就让他狼狈不已的,是个尖下颌的高个儿青年。
青年生得倒是挺俊,却眼神凶狠,脸色阴沉得比手中的刀还黑上几分!
不待常老九站稳,对方的第二招第三招如疾风骤雨般袭来,他勉力抵挡了几招,手腕震得酸麻,而耳中听得身边一阵惨呼乱叫,显然一旁还有高手在,自己的手下根本抵挡不住。
咬牙撑过几招,常老九手臂受伤,刀已经拿不住,对方又往他大腿上削了一刀,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萧旷并不操心靳飞这头,先不论阿飞的身手,就是人数上他们也远超这几名海贼。
他一心念着沈童的安危,率先突入院子。四名亲兵紧随其后。
院内先前进去的两名海贼听见了外头打斗的动静,正从内奔出来,首当其冲撞上萧旷。
萧旷一刀砍翻一个,几乎没有减速就冲到门前。
屋门敞开着。
他骤然放慢动作,警惕地迈步进门。虽听阿梨说话的口气,屋里并无海贼,但他仍防备着还有埋伏或机关。
但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不光是没有埋伏或机关,连人影都没半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