嚷了几句,他回头四望:“水,水呢?”一眼瞧见沈童正扶着阿梨给她喂水,便安静了下来。
阿梨喝了几口水,稍稍缓过来些,然而被海风一吹,却忍不住打起寒噤来。
沈童知道她是海里泡久了,身上衣物亦湿透了,自是经不起风吹。奈何这是战船,船又小,船上根本不会备有干衣物或是毛毯之类的东西。
忽地眼角余光瞥见身影晃动,她们身边坐下一人。沈童侧头看去,是靳飞,他坐的地方正是阿梨的上风处。紧接着其他四名游水过来的士兵亦坐到了他们前后,肩并肩挨在一起,形成前后两道人墙,将沈童与阿梨围在中间。
海风顿时小了许多。
沈童不由微笑,再低头看阿梨,见她嘴角上弯一个小小的弧度,轻声道:“谢谢啊……”
然而有更为巨大的声响盖过了她的声音。那是炮声,却不是从海上的舰船上发出来的。
沈童循声看去,只见临近海滩的一座小山岗上冒出一缕缕白烟,紧接着无数炮弹飞落到她才离开没多久的海滩上。
瞬时,礁岩破碎,黑色碎片与海沙飞起两三人高。
阿梨忍不住惊喊起来:“萧将军他们还在那儿啊!”
靳飞倏然站起,咬牙道:“这帮浑球!”
赵直应该是提前在此安置了炮台,以攻击从此处登陆的士兵,但一开始士兵们登陆时他却没使用,一直等到他们接应萧旷下来,仍未使用,许是想等靳飞与他们汇合后再一起轰击的。
沈童脸色发白,却只是沉默地扶住阿梨,用目光急切地搜寻沙石飞溅的海滩。
就见十几条船相继滑下海滩,士兵们跳上船,扬起船帆,奋力划动船桨,犹如离弦之箭般离开海滩。
快呀,快呀!
山岗上再次冒出缕缕白烟。隔了一小会儿隆隆的炮声才传来,又是一阵弹雨落下,飞向仍未来得及远离海岸的排桨帆船。
有两条船被击中。一条当即侧翻,船上的士兵全数落水,另一条似是被击破了船底,船上士兵仍尽力划动,靠近另一条船后才弃船。
沈童终于找到了萧旷,他在船上。
这时,海上的舰船开始还击了,所有炮口调转方向,朝着山岗上冒出白烟的地方开炮!
第一轮发射,有大半未能击中那座山岗。
第二轮发射就准确许多,大约有五、六成炮弹击中了白烟升起的地方。
而赵直的火炮射程显然只够守御浅海处,够不着定海卫军大船停泊之处,因此无法还击,只能继续炮轰近海的划桨船。
经过几轮炮火压制,山岗上的炮声弱了许多,准头也差了,大多落空,落在海中白白溅起水花。
但萧旷所在的那条船却被击中船尾部分,船板碎片四溅,整条船被砸得倾斜起来,船头高高飞起,好几人被甩向半空中!
见状沈童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可才刚站起便因船身摇晃而差点跌倒。
她弯下腰用手来保持平衡,稳住身子后便手脚并用,踉踉跄跄,几乎是连爬带走地到了船尾附近,趴在侧舷上探头向后望,极力在一片混乱战况中寻找萧旷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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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弹落下的时候,萧旷就在船头位置,察觉脚下的船体陡然抬高,便蹲伏下来。
船头飞起时,他双足始终稳稳钉在船板上。当船头升至最高点,开始下落时,他改用一侧脚尖勾住船只坐板,顺手还拉住了两名没能来得及抓住固定之物,被甩向半空的士兵。
船砰然落回水面,激起半人多高的水花,仍是上下颠簸摇晃了好一会儿才渐复平稳。落水的士兵由远有近,尽力游向最近的船只,攀住船舷,船上的士兵则一一将他们拉上船。
萧旷回头看向船尾,舵手已经消失。
他两步跃至船尾,见船舵没有太大损坏,但是舵手落水后失了控制,船只行进方向变得歪斜,再这样下去就要与旁边的船撞起来了!
他立即握住舵把,使劲扳向船头相反方向,终将船头调了过来。
沈童再次瞧见萧旷,瞧见他好好地站着,才松开紧紧扣住船板的双手。但她仍是提心吊胆的。每一次炮声响起,她都要暗暗捏一把汗。
她所乘坐的船只离海岸较远,海贼的炮轰开始后,什长便命士兵加速划离,所以他们也最早抵达作为指挥舰的那首大福。
随着水师船炮的不断轰击,山岗上的炮火渐渐变得零落稀拉,而随着最后一批下海的船只远离海岸,脱离炮击射程后,最后的火炮也熄火了。
沈童终于如释重负。
萧旷上得船来,登上甲板第一眼瞧见沈童在,且面色与寻常时候差不多,心就定了,再问:“阿飞呢?”
一旁士兵回禀道:“靳知事在舱内上药更衣。”
萧旷点点头,命船队等所有人上船后便返航回定海卫,又问了问弹药消耗情况,要求下级官兵将伤亡情况统计后报告上来,诸般重要事宜安排定后才走向沈童。
沈童朝着他微笑,笑到一半泪水却止也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沿着线条姣好的脸庞直淌。
萧旷既心疼又好笑,低头想拿汗巾的,才发现汗巾早不知飞哪儿去了。但即使是在,估计也如同他此刻的衣物一般,脏污得没法用来替她擦眼泪了。
沈童这会儿真想抱住他好好地痛哭一场,可这还是在船上,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她多少还得顾及他的主帅威严。
萧旷见她还是穿着之前那身粗布裙装,只裹着条薄毯挡风,一摸她手冰凉,便催她先回里面更衣洗漱。
沈童心心念的却是他背上的伤口,拉着他转身,一看不由皱眉:“又裂了,赶紧找军医治治吧!”
萧旷摇头道:“重伤的人不少,军医忙不过来的。你先回屋去休息,我忙完了就来。”
沈童便要来了伤药,待他回来后让他脱去上衣,光线明亮处她看得分明,伤口虽然并不算太深,但长度比她的手掌还长,野外连番作战,加之他动作剧烈,此时伤口绽裂,往外渗着血,而周围皮肤则微微发红,略显肿胀。
沈童既心疼又担心,先用烧酒替他清洗消毒,再上药,一边叮嘱道:“这会儿我先给你上药,但你还得让军医好好瞧瞧,别感……溃烂了。”
萧旷等她重新包扎完,将她拉进怀里,把大手放在她小腹上:“我就怕你们俩有个好歹,别的都是小事。”
沈童瞪他一眼:“什么叫别的都是小事?你应该最清楚了吧……”
话未说完,舱外有士兵敲门,语气急促:“禀报将军,东西两侧都有发现海贼船只!”
第150章 【撤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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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未说完,舱外有士兵敲门,语气急促:“禀报将军,东西两侧都有发现海贼船只!总数不下于百艘。”
萧旷不由拧眉,经过方才那一战,船上的弹药虽不至于消耗殆尽,所余也已经不多。他们缺乏足够火力去阻止那么多海贼船只接近,就要做好接舷战的准备。
赵直这厮……并没有那么好对付啊。
沈童从萧旷怀中挣脱出来,轻推他的臂膀,道:“你赶紧去吧。”
萧旷点了一下头,叮嘱她道:“你呆在房里千万别出去,把门闩上,除了我和阿飞,谁来也别开门。”
“我知道。”沈童轻轻点头,“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你放心去。”
萧旷到了屋外,叫来四名卫兵守住门口,这才登上最高一层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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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角滩向西十里开外,有一处不大的海湾,湾内海水碧蓝,风平浪静,颇为适合停泊船只。
天际微微发亮时,从这一处海湾中,鱼贯而出五六十条中小型的船只,其中很多都是渔船改造而成的,为首的却是一条五桅的海沧船。
当黑角滩上的炮声响起之时,海沧船上有个壮汉大步走上甲板。
此人名唤常十一,是常老九的弟弟。那一身黧黑的肌肤,高大健壮有如黑塔的身形,与常老九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走上甲板后,炮声听得更为真切。壮汉的眼神中带上了几分怨恨与愤慨。
萧旷的船向岛上开炮,是从昨日夜深时开始的,直到今日清晨,又与牛岭岗上的大炮对轰。他就是再有几十条船,弹药也剩不下多少了。
只要能躲过头几波炮击,就能冲上船,为九哥报仇了!
炮声平息下来时,常十一所带领的船只也接近了黑角滩外。
与之相对的,东面的贾勇也带着五十多条船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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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旷抬头看了眼,他们的船由北向西南而行,而主桅杆顶的旗尖儿此时正朝前进方向的右侧飘。
他沉声下令,命船队调头向西,对准西侧的海贼船群,以犀角阵突入。
随着击鼓声起,船只纷纷转向,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道圆弧状的白色浪痕。
船帆吃足了东南风,豁然鼓张,三艘五百料的大福船逐渐加速,越驶越快,其后紧跟六艘稍小一些的四百料福船,有如铁犁头一般,又如生着尖角的犀牛,直朝西侧的海贼船群冲了过去!
常十一一边防着对面来炮,一边让手下加紧划船,以尽快冲到大船边登船。却没想到萧旷既没有开炮,也没有尽快逃离,反而调头冲了过来。
他急忙命手下船只向两边分开,以避开中央的冲撞。
即使如此,仍有不少船只来不及躲开,先是被福船头部所装的金属撞角穿破船体。庞大而坚固的船首紧跟而至,倒霉的渔船被撞得粉碎!
跟在福船之后是较小的战船,士兵们手执长矛,专门刺戳那些落水的海贼。只有水性极好,能够一口气潜水游出船阵的海贼才得以幸存。
昱军水师以犀角阵型横冲而过,将常十一所率船只冲得七零八落,而贾勇只能跟在后面狂追。
海贼的东西包抄合围之势即刻破去。
常十一大声喊叫,命剩余船只绕到侧旁,与那些一两百料的战船接舷作战。
一旦大部分船只开始接舷战,萧旷就既不能开炮也不能冲撞,只能与之真刀真枪地近身搏杀。
然而为首的三艘福船与其后六艘福船左右排开,作人字阵型,将那些一两百料的战船护在中部,常十一所领的船只想接近也无法接近。
眼见杀兄仇人就在眼前,常十一急得眼都红了,发一声喊,命海沧船调头与福船同向,并逼近过去。
海沧船虽然也不算小船了,福船却是有着上下四层甲板的庞然大物,船体格外高大。海沧船与其一比,就是个小矮子。
但海贼们胜在船多人多,虽然被福船撞毁了许多,仍有为数不少。
海贼船靠近福船后,便往上投铁爪,铁爪后连着一段无法斩断的铁链,再往下则是绳梯,一旦铁爪勾住船舷,海贼们便立即拉紧绳梯,一个接一个攀着绳梯往上爬。
福船上的士兵伸出钩镰刀,将绳梯割断,或是往下方泼油后发射火箭,又或是投掷标枪、点燃的火.药桶、石块等重物。
海贼们亦向福船上发射弩.箭,但从下往上射,弓.弩的威力总是要打折扣的,不如由上往下的攻击有利。
不断有身上着火或中枪的海贼惨呼着落入海中,眼见此种情景,海贼们不禁心生畏惧退缩之意。
眼见没人再敢往绳梯上爬,而福船上仍在往下投掷标枪,发射弓.弩,甲板上的人只能抱头鼠窜。常十一心知登船已经无望,下令众人撤退。
但虽是撤退,他也不甘于空手而归,叫来两人细细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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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旷立在福船最高的一层甲板上,被称之为露台的地方,将战局看得清清楚楚。
眼见海贼退走,他内心深处也是暗暗舒了口气,若是这些海贼悍不畏死,不停地冒死上冲,火.药箭石终有用完的时候,到时候也只能与其在甲板上一番厮杀了。
若是放在平时,萧旷自然不怵在甲板上白刃战,但沈童还在船上,叫他怎么能放心作战?
随着海贼退走,萧旷转头吩咐亲兵传令下去,维持当前船速直到远离海贼火炮箭弩射程之前,都要保持警惕。
忽听另几条福船上的士兵们一阵喧哗呼叫,他循声看去,就见露台上的士兵都在探头下望之后,显出惊慌之色,指着下方大喊:“火.药桶!”
他们所指在船体另一侧,萧旷这头看不见,但见士兵的惊慌之色,也知情况不妙,下面绝不会只有一个两个火.药桶。
船上的士兵搬来水桶水盆,刚抬上船舷准备往下浇,就听一声巨响,接着是连续不断的爆炸声,那条福船先是朝着萧旷这侧猛然一晃,随着浓烟升起,船体又歪向了另一侧。
“进水了!”
“船要沉了!!”
那条船的侧舷被炸开了丈许大的一个破洞,海水迅速倒灌而入!
侧翼还有条福船,也一样被炸开了一个无法修补的大洞,随着海水大量涌入,船体倾斜得越加厉害,并开始逐渐下沉。
士兵们在甲板上奔走已显得十分困难,船速也明显下来,与其他几条福船渐渐拉开距离。
“痛快!痛快!”常十一得意地大笑。
正是他让人将火.药桶集中堆放在几条小船上,小船用长铁钉固定在福船侧舷,点燃引线后立即划船逃开。虽然被福船上的士兵发现,还是炸破了他们两条福船。
福船船体庞大,驱动全靠风力,也因此调头不易,每次调头,船速都会大减。
萧旷遂命五条快舟与四条二百料的苍山船去接应下沉福船上的水手,同时命船队降半帆减速。
瞧见那几条船调头脱离船阵,常十一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起来:“去!夺了他们的船!”
海贼船就如闻到肉味的苍蝇一般,向逐渐下沉的福船聚集过去。
另几艘福船或是没有被安放炸.药,或是及时浇水扑灭后受损不大。见状便用安放于船尾的火炮对准海贼船发射。
但这一点火力并不足以击沉这许多海贼船,只是稍许减缓其聚集的速度而已。
赶去施援的船上士兵手持三眼火铳,或是将百子铳架在船舷上的铁足架内,向试图接近的海贼们射击。
海贼船上则不断射来箭矢,半空中箭矢与弹丸横飞,双方各有伤亡。
苍山船终于靠上了下沉的福船,将士们通过侧舷的前后两道水门撤离到苍山船与快舟上,或是跳上从福船上放下的小舟。
当所有将士撤出来之后,便扬帆划桨迅速脱离。
常十一分出十几条船,靠上逐渐下沉的福船,登船抢夺昱军来不及带走的火器弹药。他自己则带着其余的海贼船对逃离的船只穷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