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昏暗,日头落下西山,山的影子越拉越长,逐渐覆盖整个卫城。
丫鬟取下檐下的灯,点燃后再用带钩的长杆挂上去。
沈童有些心焦,坐立难安地在屋里与院子里来回走动,心里头估算着箜篌来去城门的时间,这个时候也该回来报讯了!
天黑后别说城门不得进出,就连城内都不好随意走动外出了……
忽然听见外头的说话声,沈小侯爷的嗓门极具辨识度:“……就这儿了吗?这么个小院儿?”
沈童心头一松,紧接着便见朗如皎月的少年一阵疾风似的刮了进来。
去年她离京时,书岩还与差不多高的,可如今他站在她身前时,她竟要仰起头来看他了!
眉眼仍是她熟悉的样子,而本来略显稚气的少年脸庞变长了,颧骨与下颌的线条变得更硬朗了,显出几分男子气概来。
那对依旧浓密修长的眉毛皱了起来,盯着她左看右看。
沈童略感奇怪地问:“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姐!你还好吧?”
“我?挺好啊。”
“我的小外甥呢,还好吧?”
沈童轻笑:“这你也知道了?是听冯嬷嬷说的吧。”知道有身孕才没几天,她还没来得及写信去京城告诉他们。
“是啊。我到了杭州才知道的,接着就听说你被海贼抓去的事。”
原来是指这件事。沈童淡淡笑道:“还好。算我命大,有许多人救我。”
“到底怎么回事啊?快告诉我!哎,赶了一路,渴死我了!”沈书岩抓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仰头喝了起来。
沈童无奈摇头:“先别说我的事。你来杭州怎么也不事先送个信来?书不读了?”
“我向国子监告了假呢。信我也写了啊,你们没收到么?”
京城至杭州路途遥遥,信件偶有遗失或是延误都有可能,这倒不足为奇。可……
“你好好读着书,为什么要告假?来杭州少说要停两三个月吧?”沈童说说就来气,“等回去后还能跟上老师讲的课么?是不是我不在家里,没人管你读书你就……”
“姐,我想你了。”
沈书岩简简单单一句话,让沈童的鼻子莫名一酸,不满的话也戛然而止。
她初初穿来这个时代的时候,对这调皮跳脱的便宜弟弟还各种嫌弃,只是作为他唯一嫡姐,出于这个角色的责任,才不得不对他格外用心地督促管教。同时这其中也有她自己的私心——作为沈家爵位继承人的沈书岩要是足够优秀,她也有脸面,在府中也好,对外也好,都能挺起腰杆说话。
可日久相处下来,不知不觉间,她以把这经常活泼过了头的少年当作了自己的亲弟弟,他要是闯祸她会生气,也会为他担心,他要是表现出色,得了表扬,她也会由衷地高兴。
离开京城那么久,她常常想他,想他这会儿在做什么,会不会又闯了什么祸。想他若是得了先生赞扬,会如何得意地回家吹嘘……只可惜她只有从隔几个月才来一封的家书中知道些许他的近况。
“哼,想我,也没见你多写几封信给我。”
“嘿嘿,我这不亲自来了吗?不比看信实在吗?”沈书岩嬉皮笑脸地把这事儿揭了过去,又急忙换话题道,“祖母也想你得紧,有时说起你,还会掉眼泪。所以我说要来杭州看看你,祖母一口就答应了。”
听他提及老夫人,沈童不由轻叹口气:“祖母的身子还好吧?她的膝盖怎么样了?”
“挺好的,和你走的时候差不多。冬天用了你给她的护膝,没疼过。”
沈童心中仍有疑惑:“这回是你一个人来的?祖母能放心?”
沈书岩摇头:“不是,我和四叔父一起来的。今天刚到杭州,就听说了你的事,四叔父要留在杭州,说明天过来。我可等不到明天,就让葛叔先送我过来了。对了姐,你被海贼抓去是真的吗?你说有人救了你?是谁啊?”
“说来话长,你杭州过来,饭也没吃过吧?饿不饿?”
沈童话音刚落,沈书岩的肚子就十分应景地发出一长声“咕噜噜——”
姐弟俩都笑了起来。沈童回头吩咐丫鬟上饭菜。
沈书岩嬉笑着揉了揉肚子,诧异问道:“天都黑了呀,姐夫呢?怎么还不回来?不用等他吃饭么?”
“他应该还在审案子。已经给他留了菜,你饿了就先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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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悄然降下,一轮明月从海面升起,月色冷冽。
卫内实行宵禁,入夜后除了巡逻的士兵之外,就无人在外走动了。
然而宁静的表象下,却暗暗蕴藏着紧张压抑的气氛。
冯瘸子的邻居一家刚刚吃完晚饭,男主人正逗自家小儿子玩耍,他妻子把碗筷收进一个大盆,端去院里,唤女儿打水来准备洗碗。
正这时候听到有人敲门,女人奇怪地问了声谁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去开门,却见门外许多士兵严阵以待,不由吓了一大跳。
萧旷朝她示意噤声,低声说明他们要抓捕藏匿的贼人,让士兵带这一家子暂时避去卫所署衙。
男主人带上老父,女人抱着小儿子,女儿拽着她的衣角,一家五口从家里出来时,瞧见另一户人家的老老少少也都被带了出来。
左邻右舍都被清空后,士兵们进入邻院埋伏。
熊昊焱要在前门打头阵,萧旷便带人去了瘸子家后方,东侧邻院有靳飞,西头守着的是名王姓将领。一切布置停当,熊昊焱朝孙茂一扬下颌。
孙守备领命,上前拍门:“冯瘸子!冯瘸子,开门!”
第162章 【逃犯】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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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的小城夜晚,拍门声显得格外响。
屋里的人都是一惊,神情亦变得警觉。
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皮肤黝黑粗糙,其貌不扬,乍看与普通渔民一般无二。然而听到叫门声后,他一抬眼皮,眸光却精光四射,眼神犀利有如铁刺。
其余人纷纷把视线投向他,显然是等他拿主意。
中年人不慌不忙地起身,走进里屋。
坐在门口附近的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亦站了起来。他的眉眼生的十分俊秀,但看人的眼神极冷,不带温度地扫了眼走进里屋的中年人背影后,转身走出门外。
青年的动作轻得像只夜行的野兽,屋里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朝里走的中年人身上,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出去了。
里屋的床上睡着一个人,虽然背朝外躺着,观其骨骼身形,像是发育中的少年人。
他像是被外面的叫门声惊醒了,转过身来,刚张开嘴,吸进一口凉气,话还没冒出口便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中年男子走近床边,摸了摸少年的额头。触手滚烫,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六叔……咳咳……是谁……咳咳咳……”
被称之为六叔的中年人眼神变得柔和几分,声音沉稳一如平常:“没大事,你继续睡。”
转过身,他看向墙边的地上,那里半躺半坐着一人,面色发暗,神情萎靡,双手背在身后,被粗麻绳绑着。
见中年男子朝他看过来,那人害怕地瑟缩了一下,眼中流露惊惧之色。
中年男子抓住那人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拉到外间,压低声音问:“叫门的是什么人?找你什么事?”
被绑着的男人正是冯瘸子,摇头嗫喏着说不知道。
中年男子眸中闪过一道凶光,左手恶狠狠掐住冯瘸子的咽喉,五指几乎要陷进他的脖子里去!
冯瘸子脸涨得发紫,却挣脱不了,只能用乞求的眼神看向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手稍许松了松,但仍架在他脖子上:“问外面是谁,不管什么人来找,就说你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冯瘸子大口喘着气,畏惧地点点头,稍许匀过气来便扯开嗓子问:“外,外面谁……谁啊?”
孙茂大声道:“冯瘸子!还不快点开门!”
冯瘸子不熟悉孙茂的声音,但却听得出官老爷们常用的那种官腔语调,登时心中生出几分被解救的希望。然而铁钩般的五指还扣在脖子上,他不敢违抗中年人,扯着嘶哑的嗓子道:“我,我睡下了……有,有什么事啊……”
外头,熊昊焱冷着脸喝令:“不用和他多啰嗦,开门!”
孙茂抬脚就踹。那扇破旧木门不堪一击地朝里倒下,扬起一片尘土。
一声令下,士兵们举枪举刀冲了进去。
冯瘸子刚喊了声:“救唔……”就被中年男子拧断了脖子,那个“命”字没来得及冒出来,就被掐在了喉咙里。
中年男子将瘫软的冯瘸子丢在一旁,喝道:“和官兵拼了!”
屋内众人纷纷抽出刀棍武器,喊叫着冲了出去,迎向正门涌进来的士兵。
中年男子却反身回到里屋,一掌击破窗户,将床上少年扶起,扛负于背上。接着他攀上窗台,双足一蹬,跃上后院的墙头。
墙后整整两队士兵正严阵以待,见他上墙,立时将长.枪与大刀举起,对准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丝毫不惊乱,转身在墙头上奔了起来,即使背着个人,在窄窄的墙头上仍是健步如飞。
萧旷命一半士兵留下,以防其他海贼翻墙逃出。他带着另一半士兵追赶这两人。
中年男子奔过这一段墙,上了邻家的屋顶,突然顿住身子,将踏破的瓦片踢向追兵。
萧旷疾奔中俯低身子,同时解下腰刀,闪躲过最初的两块碎瓦后,连鞘挥舞,将飞来的碎瓦打在地上。与此同时,迅速向中年男子逼近。
其余的士兵可没有这般身手,为躲避迎面飞来的瓦片,只能停步向两边躲开。
中年男子见瓦片挡不住萧旷,沿屋脊奔到尽头,跃下,落在两户人家相邻的隔墙上,继续狂奔。
萧旷奔近,速度不减,向上一纵,足尖在院墙上蹬了两下,便跃上墙头,仍是紧追不舍。
中年男子毕竟背上负着一个人,与萧旷空手不同,虽是发力狂奔,与萧旷的距离仍是不断拉近。
他回头瞥了眼,见萧旷追近,倏然停步,脚尖一勾,挑起半块碎砖,碎砖仍在半空中时,他以左脚为支点,一个旋身,右腿如鞭横抽,脚背带着碎砖转过半圈,碎砖竟然裹夹风声,旋转着疾飞而来!
萧旷挥鞘,刚刚将之打飞,就听“呜——”一声破空锐响。他急忙侧身躲避,一道黑影堪堪擦着他胸前飞过!
中年男子毫不恋战,掷出暗器后就接着跑。
萧旷提气直追,再次迫近他身后,挥刀击向中年男子的膝弯后侧。
中年男子朝前奋力一跃,躲过这一击。
萧旷再次追上,如影随形,但中年人背上的少年病怏怏的,还不停地咳嗽着,萧旷下不了手,只能攻其下路。
几次攻击中年男子都是勉强躲过,他一咬牙,突然将背上的少年抛向萧旷。
他们三个都在墙头上,离地有一人多高,萧旷若是躲开,病重的少年落地,必然会受伤。
萧旷将刀尖下垂,伸手去接少年。眼角余光却见少年的胳膊下方骤然突刺出一样物事,角度刁钻,他右手执刀,左手去接少年,左侧便是空门,借着少年掩蔽的一击便是照准空门而来,直奔他胸肋间要害。
萧旷瞳仁一缩,改抓为扫,将少年横推出去。
这会儿才看得分明,躲在少年身后的中年男人手中是一柄尺余长的铁尺,两侧无锋,头部尖锐。
萧旷将刀从自己身前挥过,荡开铁尺,随即手腕一翻,削向对面的男人。
中年男子急忙朝后仰身,险险躲过这次反击,却忍不住分神,眼角瞥向被萧旷推开的少年。
这户人家院子一角,堆着各种竹筐竹篮竹匾竹笼,大约是编来售卖的。少年斜飞出去,正落在这堆竹器上,身子略弹了一弹,紧接着便被大大小小的竹编器具埋了起来。
中年男子心里顿时一松。
高手对招,哪里容得丝毫分神。萧旷向前跨上一步,手中的刀往前一送,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中年男子不由僵住了。
此时,追击的士兵刚好从前后包抄过来,将男子擒获。
萧旷跳下地,走近竹筐堆。方才他那一推,并非情急之中不顾少年死活的乱推,而是看准落点后,特意将少年抛向此处,以避免他受到重伤。
少年这一摔虽未受伤,却也摔得七荤八素,好容易才从成堆的竹筐中爬起来。
萧旷轻易将他扣住,交给赶来的士兵。
这家的主人听到动静,开门见此情景,不由惊得呆住了。
萧旷让这家人第二天将损坏的竹筐竹篮送去他那儿,他会照价买下。接着打开门,将少年交给士兵。
反绑着双手的中年男子被押送经过门口,看了眼安然无恙的少年,朝萧旷俯身弯腰,他双手被绑,不能行礼,便只是深深地躬身下去。
萧旷沉默着吐出口气,挥了挥手,士兵便将他们两个都押走了。
回到冯瘸子的住处,那里的战局也已经结束,地上跪着两排人,个个灰头土脸,神情颓败,伤势轻重不一。
官兵以有备趁不备,以多数围少数,自然胜的毫无悬念。
熊昊焱的将袍上带着血迹,神情却意气风发,瞧见萧旷过来便露出一个颇为得意的笑容:“萧将军把逃走的贼人抓回来了吧?我这儿的全……”
“将军!有人逃走了!”
急迫而带着愧意,还有点哭音的叫嚷,打断了熊昊焱沾沾自喜的话语。
过来四五名士兵,一瘸一拐地互相搀扶着,身上鲜血淋漓,袍甲残破,显然经历过一番苦战,受伤不轻。
孙守备破门后,众海贼冲杀出来。王姓将领怕错过功劳,不甘守在西院,便留下十余人,自己带着其余士兵冲进冯瘸子家抓捕海贼。而这几人正是他留在西侧的守兵。
“怎么回事?”王姓将领脸上有点挂不住,抢着喝问,“让你们守在那儿是防有漏网逃过去的。怎么会伤成这样?还有好几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