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飞恬不知耻地催促道:“来,叫一个听听。”
吃人的嘴软,阿梨不带半分犹豫地喊了声:“公子。”
靳飞大乐:“以后就这么叫我。”
阿梨含笑点头,您老高兴就好。
两人回到舱室,靳飞让阿梨把之前偷的钱全都拿出来,清点数额之后道:“这些不义之财不能再用,但要还给失主也不太可能了。等我们到杭州后,拿去救济孤寡,也算给你自己积点德。在那之前先由我代你管着。”
对此阿梨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等靳飞再没什么吩咐了,便把余下的琐碎收好,把屋里散乱的家什收拾齐整,走到自己的榻边,往上一趴。
靳飞观他走路姿势还是有些一瘸一拐,便问:“你屁股还痛呢?要不给你上点药?”
阿梨急忙摆手:“不用不用!已经好了。”
靳飞却是一心把他当自己麾下小弟来看待,而且还是入室大弟子级别的,想着之前对这孩子都挺凶的,这会儿该体现一下自己亲切慈和的一面了,便找出一罐珍藏多年的跌打药膏,跑到阿梨的榻边:“我看看,别落下什么伤,还是上点药吧。”
阿梨还是推辞不用,靳飞便上手去解他裤子。阿梨面红耳赤地拉住裤带,大叫:“我自己来!”
靳飞才停了手,把药膏放下,却没有走开的意思。
阿梨瞪着他:“公子去忙别的吧。”
靳飞:“我没别的事忙。”
阿梨:“……那也不要盯着人看啊!害不害臊啊……”
“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臊的。你自己看不到后面,我帮你瞧瞧伤得重不重。”
阿梨脸又红了起来:“重不重自己知道,其实我已经不怎么痛了。”
“真不要紧?”
阿梨急忙点头:“真不要紧,不过还是多谢公子给的药。”
靳飞还想说什么,忽然船身一阵摇晃与起伏,他脸色骤然变了,冲到屋角捧着木桶便是一阵狂吐。
阿梨庆幸地松了口气,抖开被子把自己裹在里面,快手快脚地上了药,捏着鼻子溜出舱室。
而靳飞再也顾不上阿梨,捧着专属呕吐桶吐了个天昏地黑。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他只要不昏睡就是抱着桶在吐,可谓人桶合一,绝不分离。
此种情况又持续了两天,靳飞才觉得头没那么晕了,若是躺着不动,勉强也能忍住不吐。
这些天里都是阿梨照顾他,除了倒空呕吐物、替换干净的木桶给他外,端茶送水递帕子都是随叫随到。
又过了两天,靳飞总算是能起床走动了,阿梨扶着他去船头透气。
沈童的丫鬟琵琶正在收晾晒的衣物,见到他们便朝靳飞笑着福了福:“靳大人好些了呀?”
靳飞对于自己晕船晕成那样,颇觉丢脸,闻言挠挠鼻尖,没接她这句问候。
他忽然想起阿梨之前说过一句,晕船只要多坐坐船就会好的,便转头问他:“阿梨,你以前坐过船啊?”
阿梨一怔:“戏班子天南地北地跑,去很多地方都要坐船的啊。”
靳飞不屑地咧咧嘴:“你呆的那个叫戏班子么?那就是个贼窝。”
阿梨苦笑道:“所以就更不能在一个地方久留了啊!”
琵琶好奇地问道:“阿梨原先是哪里人氏啊?听口音听不出来呢!”
“额,我……是青州的。”阿梨含糊地道。
“青州?那不是我的老乡么。”正逢高湛从船舱内出来,听见这句不由笑道。
“啊?这么巧啊哈哈哈。”阿梨干笑几声,“可惜阿梨自小就被爹卖给班主,家乡话都说不来了。”
高湛拖过一个马扎坐下:“你是青州哪里人?”
“临淄那儿的。”
“哦?临淄也是个大县城了。”
阿梨笑了笑道:“好多年没回去,都快忘了那儿什么样了。”
靳飞眉头微皱一下:“那你怎么会知道你爹还活着?”
阿梨眼睛微微睁大了:“小人没这么说过啊,娘亲过世之后,爹就把小人卖给戏班子了,后来再没有见过他。谁管他死活?”
靳飞一回想,他倒是真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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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飞在熬过了头几天晕船吐到天昏地暗的废人阶段后,很快恢复过来,重新变得生龙活虎,精力旺盛。
然而在船上他又没什么事情做,便盯上了阿梨,说要教他学武。
阿梨一听,把头摇成拨浪鼓。但靳飞哪里容他反对,揪着他每天练刀,后来又觉得他力气太小,让他挑着水桶蹲起,从三十个、五十个一直加到一百个。
每天阿梨从早上起就想方设法躲着靳飞,而靳飞呢就满船上下地找人。
船上众人包括船家,每天听到最多的就是:“阿梨呢?你有没有见过他?”或者是:“千万别告诉靳大人你见过我。”诸如此类的对话
另外一个避着旁人的就是加卜藏了,沈童每次都只会见到乌仁哈沁与高湛夫妇在一起,却看不到加卜藏出现,连吃饭时他也只在自己那间舱室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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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河面上起了一层似有若无的雾气,在晨曦的微光中呈现淡淡的蓝色。
从舟上看过去,岸边的小村庄亦被薄雾笼罩着,影影绰绰,神秘而朦胧。
沈童起床时,偶然往窗外看了眼,便被这景致吸引了视线,她像是怕惊走了这片晨雾似的,轻声唤道:“阿旷。”
萧旷讶然问道:“看见什么了。”一边走近她身后,顺着她视线看出去。
“真美……”
萧旷从她身后环抱住她,两人静静看着窗外的晨雾与村庄,伴着潺潺水声,只觉心情宁静而纯粹。
这一路行来,他们也曾看到过各种优美的风景,但如此荡涤心灵的景色却不多见。
然而晨雾持续的时间很短,日头稍许升高便不见了,而随着码头与周边各种吆喝与叫卖响起,那一份宁静亦被世俗的喧嚣打破,但这片喧嚣却是热闹而喜人的。
傍晚之前,他们抵达杭州,在城外的码头下船。
冯嬷嬷与葛叔一早雇好了车轿,在码头边候着。家丁们帮着把大件行李搬上车,女眷们乘轿子,男人们骑马,不会骑马的步行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城。
葛叔找到的宅子前后三进院落,虽不及京城的宅院朗阔,但也有二十来间房,位于城中心偏北,周围都是大户,颇为雅静,离西湖却不远,坐轿子过去不消片刻就到。
沈童吩咐仆妇整理出一进院子来,让高湛一家暂时安顿。但加卜藏与乌仁哈沁还是另找了家客栈歇脚。
第二天上午,萧旷与高湛带着兵部任命去布政使司衙门报到。沈童则陪着沁达木尼在城中采买些衣物与日常用物。
正事儿办完后,众人留在城内修整了几日,将一路旅途的疲惫消去,高湛才带着沁达木尼与加卜藏等人往温州去了。
送走了高湛一行,萧旷与靳飞亦要出发去绍兴。临行前的晚上,沈童替萧旷准备行装,忽听丫鬟来报,说是阿梨有要事求见夫人。
沈童微觉诧异,靳飞也在府中,阿梨会有什么要事不对他讲,反而要来求见她呢?
第110章 【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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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正候在堂前,见沈童过来急忙行礼,接着便恳求道:“夫人,小人不想去打仗,求您和靳大人说说吧。”
沈童心道原来是为这个缘故,她笑了笑道:“你年纪还小呢,放心吧,即使需要战斗,阿飞也不会真的让你上阵的,他只会让你在营里做些杂务而已。”
阿梨低着头,欲言又止。
沈童见他踌躇不走,便问:“还有什么事吗?”
“夫人,小人能留在城里吗?小人能替夫人跑腿干活……”
沈童讶然:“可你是阿飞收留下来的人啊。你若真有什么理由要留在城里,也该先和阿飞说。”
她停了停,放柔了声音道:“阿飞虽然看着脾气不好,心肠却软,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第二次收留你了,你说是不是?”
阿梨咬了咬嘴唇,点头应是,转身往外走。
沈童看着往外慢腾腾而行的瘦小背影,忽然发觉他的手格外纤细。削瘦的少年她也见过,但少年人再晚再晚十四岁也该发育了,且哪怕再瘦,男孩子的骨骼总要比女孩粗壮些,很少看到手腕与手掌也这么细的。
她心头忽然灵光一现,浮现出一个念头:“阿梨,等一下。”
阿梨停步转身。沈童让他走近,仔细观察他的脖颈处。
书岩十四岁的时候,喉结就已经很明显了,嗓音也开始变得低沉粗哑起来。就算阿梨一直营养不良,发育较晚,多少也该有些征兆才是,可他的嗓音却依旧清脆犹如童音。
沈童吩咐屋里其他伺候的人都退下,阿梨顿时显得不安起来。
等人都退出去了,沈童直言问道:“阿梨,你是个姑娘家?”
阿梨一惊,嗫喏着否认道:“夫人,夫人说什么呀?”
沈童观其反应,更多了几分把握,便道:“你若有苦衷,我不会硬逼你说出来。但你要知道,若靳知事带你进了军营,万一被人发现你是女子,靳知事哪怕说自己事前不知你女扮男装,也很难让人相信他。”
“而萧将军初到此地,正是整顿军纪军威的时候,是绝对不能包庇他的。洗脱不清私带婢女入营的嫌疑,靳知事势必要承担罪责。你能明白其中轻重吗?”
阿梨沉默半晌,终于是点了点头。
沈童见她承认了,就道:“既然你是姑娘家,自然不能再去军营,我会和靳知事说明此事。”
“多谢夫人。”阿梨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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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飞听闻此事,眼珠瞪得溜圆:“阿梨是女的?!”
沈童点点头。
靳飞大摇其头:“不可能,不可能!嫂子别听他胡说,这小子就是不想跟我去军营,怕我让他去打仗才这么说的。他怎么会是女的?”
沈童挑眉道:“她是不是女子我岂能单凭口头言语?当然是验明了才告诉你的。”
靳飞讶然:“验过了?”
“验过了。”
靳飞又看向萧旷。萧旷微微颔首,他初听此事也觉惊讶,但冯嬷嬷亲自查验过,自是确凿无疑。
靳飞愣了好一会儿,才算是接受了,他告退出来,一路上仍然处于一种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情绪之中。
回到所住的厢房外,忽然见一根廊柱后有个脑袋飞快地缩了回去,他便大吼一声:“阿梨!”
阿梨从廊柱后钻出来,朝他讨好地笑了笑:“公子。”
靳飞:“……”
“别以为叫几声公子就能轻易揭过此事!过来!”
靳飞吼完,就见阿梨怯生生站在原地不动,一付随时准备着要逃的样子。他无奈地叹口气,把嗓门放轻一些道:“我又不会吃了你。进来。”说完便迈步进屋。
阿梨小心翼翼地跟进去。
靳飞往椅子上一坐,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仍然没从那种难以置信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目光停留在阿梨身上,不自觉地开始寻找属于女子的特征。
阿梨这会儿仍是青衣小帽的男装,又因畏惧他发火,含胸塌背地站在那儿。靳飞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是个女人,胸呢?!
阿梨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处,脸一红,抬起双手挡在胸前。
靳飞倏然想起,他们赶回船上那天,他要替阿梨上药,这家伙死也不肯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太笨了!和这小子同住一间屋子那么久,居然一点异样都没察觉!
“你骗了我一路!你……”最让靳飞抓狂的就是这点,本以为收了个小弟,也能享受一下被人追随景仰的感觉,想不到眼睛一眨,小弟变成了小姑娘!
“第一次,你骗我说你没偷钱,结果才两天就偷了我的刀下船!第二次,被我抓住之后,你求我放过你。好,我相信你了,结果你还在骗我!你他娘的还有什么瞒着我没说的?!”
阿梨使劲儿摇头。烛火映照下,她的脸颊上有泪光闪动。
靳飞正训着呢,瞧见这两道泪光,瞬间卡壳。
他郁闷地吐出口气,一指对面原先高湛与沁达木尼住的屋:“你,去对面睡!”
阿梨抬袖抹去眼泪,默默进了对面厢房。
靳飞坐那儿生了会儿闷气,有丫鬟端水送巾子进来。他洗漱完之后进里间,见床上摊着块包袱布,替换衣物整整齐齐地叠好了,皮靴摆在床尾,刷得干干净净,且都擦过了油。两把刀,一长一短并排摆着,他抽刀看了看,两把刀都磨得锃亮,简直可以当镜子照。
靳飞收刀入鞘,走出屋子喊来名丫鬟:“对面屋里,被褥什么的没收走吧?”
那丫鬟道:“回大人,因高大人不住了,今儿白天里刚收拾,这会儿屋子里是空的。”
“今晚阿梨睡那儿。”靳飞道,“送床被褥过去,还有热水什么的。”
院里的丫鬟之前清清楚楚地听见靳飞训斥阿梨了,他不吩咐,她们还真不敢多事儿。这会儿听他吩咐了,才把被褥与洗漱用物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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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飞走后,沈童与萧旷说起阿梨,笑着道:“你知道么,其实早几年我也试过女扮男装的,偷偷在屋里换上书岩的衣袍,把头发梳起来,还把眉毛化浓……不过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子出门。”
萧旷想象当时情景,微觉好笑,用手托起她的脸瞧着:“这样一张面孔,谁能相信是男子?”
沈童道:“要扮成你这种孔武类型的自然是不能,要扮成文弱书生贵公子之流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何况那还是前两年的事了,越是年纪小,男女越是容易混淆。不信我化妆给你看看。”
她起了兴致,边说边走到梳妆台前,找出支眉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