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如意嗤之以鼻:“那蛮丫头整天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动不动就拿鞭子和人说话,忒不讲理。我才不喜欢陪她玩。”
田诺道:“你总要尽地主之谊。”
元如意道:“你难得来一趟建业,我不也得尽尽地主之谊?阿姐委实太不讲道理,非说我俩要避嫌。我和你要避嫌,和那蛮丫头难道就不要避了?”
田诺又是一怔,啼笑皆非,勉强劝他道:“大娘子总是有她的道理。”他们现在彼此年龄还小,她自己虽不在意,但在这个号称“男女七岁不同席”的时代,既然他家人忌讳,那就确实不宜太过亲近。
元如意顿时怒了:“有屁个道理!我俩有什么好避嫌的?明明是我和你先认识的!我想来就来,想”话说到一半,他回头张望了下,忽然消了音,小脑袋从墙头缩了下去,闷闷的声音隔墙传入,“别说我来过。”
田诺忍俊不禁:这家伙,嘴上逞强,其实还是心虚得很嘛。
这会儿,她也听到了门外的声响。很快,桂枝领进来一个神情严肃c容貌陌生的妇人。
那妇人一双大脚,梳着漆黑油光的纂儿,穿一件暗青色的绸布袄子,左腕上一个指头粗的赤金镯子若隐若现,背后还跟着一个才留头的抱着木匣子的小丫头。说是主人,打扮不像;说是奴仆,气派却大得很。
妇人环视一圈,目光落到田诺面上,缓缓开口道:“白小娘子?”
田诺道:“你是?”
妇人屈身行了一礼,一板一眼地道:“我是大娘子身边的徐妈妈,奉大娘子之命,特意请小娘子见一面。”
田诺想到刚刚心虚溜走的元如意,心知对方多半当真是大娘子元如珠的身边人。元如意溜得这么快,看来对这个长姐还是心存畏惧的。不过,大娘子元如珠在元家地位超然,素来目下无尘,怎么忽然要见她?
田诺心中掠过疑惑。
徐妈妈却不容她拖延,催促道:“白小娘子,我们这就走吧。”
田诺没有动。
徐妈妈唇边现出一丝古怪的笑:“小娘子在怕什么?你放心,我家娘子又不会吃人。”
田诺问:“元大娘子既然想见我,为什么自己不来?”
徐妈妈一怔,似乎没料到她竟会这么说,看了她一眼,冷笑道:“白小娘子好大的架子,我家娘子是何等身份”她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剩下的话吞了回去,转而道,“如今是白小娘子有求于人,三郎君如今年岁尚小,令兄之事,找他可没什么用。”
她的意思是?田诺心头一震,吃惊地看向徐妈妈。徐妈妈面无表情地道:“小娘子可考虑清楚了?”
田诺深吸一口气,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有别的选择吗?点头应下。
桂枝要跟上,徐妈妈阻拦道:“我家娘子只见白小娘子一人。”桂枝刚想反对,田诺冲她摇了摇手。以元如珠在元家的地位,要对付她,不需要这么多弯弯绕绕。
小巷外停着一辆青帷华盖珠缨车,两侧珠帘低垂,隐隐看到车中人影娉婷。徐妈妈扶田诺上了车,缭绕檀香中,里面的人正一手支颐,凝望着窗外。田诺一眼看去,只看到一件灰扑扑的宽大布袍,半张雪白的脸儿,以及托在脸下的纤白玉手。
少女身上除了腕上的一串佛珠,没有半点装饰,似乎丝毫没有元家唯一嫡女该有的气派,却叫田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徐妈妈刻板的声音也轻柔了五分:“娘子,白小娘子应约前来。”
闻言,少女缓缓转过头来,田诺一眼看到,顿时呆住。
眼前的小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生得眉如翠羽c肌如白雪,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偏偏毫不修饰,只穿一身灰扑扑的宽大袍子,随意系一根青黑丝绦,却难掩天生容光,姿容绝世。
元家大娘子如珠,竟是如此美丽的一位绝代佳人,怎么从前从未听人提起过她的容色?她在元家听到的,全是这位小娘子脾气古怪,性子倨傲,不敬继母。
元如珠的目光落到田诺面上,田诺这才发现她的瞳色近乎烟灰色,看着极淡,却是清澈异常。她抬手做了个手势,徐妈妈恭敬地行了一礼,默默退到角落,顺手掩好车门。
“坐。”元如珠对田诺示意。
田诺这才从美色中回过神来,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元如珠打量了她片刻,微笑道:“白小娘子勿怪,我腿脚不便,不能行礼,失礼之处还请海涵。”笑容温和,态度有礼,哪有丝毫传说中的孤僻乖张。
田诺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不对了,下意识地瞟了眼元如珠的双腿位置。上面盖着一张素色的毯子,完全挡住了她双腿的模样。
这么美丽的姑娘,身份尊贵,家世显赫,竟是个不良于行的!难怪元家的人很少谈论元如珠的事,她不去恽夫人处请安,元慈也不责怪她,也难怪徐妈妈非要她出来见对方。
田诺的心中顿时充满了遗憾和同情。美人有憾,总是分外令人不忍。
田诺对元如珠行了一礼,在她对面跪坐下来,开口问道:“不知大娘子找民女何事?”
元如珠含笑道:“如意天天都在念叨白家的小娘子,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能不来看看,究竟是谁,能叫我弟弟如此倾心。”
田诺:“”哭笑不得地道,“大娘子,我和三郎君年岁都还小。”用“倾心”这种词实在不太妥当。
元如珠道:“白小娘子却比如意懂事许多,一点儿都不像刚刚七岁的模样。我听说,白小娘子当初是得了神仙指点,才突然明白过来?”
田诺心里一个咯噔:元如珠这是什么意思?当初她实在无法解释原本的傻姑娘怎么就忽然恢复了神智,想到古人迷信,这才托辞神仙托梦,可要细细追究,却是经不起推敲的。
元如珠见小姑娘圆睁着双眼,懵懵懂懂的模样,忽然就笑了起来:“今日一见,白小娘子如此可人,难怪我那个傻弟弟念念不忘。”竟是和恽夫人一样,没有深问。
田诺心中越发觉得奇怪,诧异道:“大娘子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元如珠一手托腮,含笑而道,“我是希望白小娘子能允诺我,从此远离如意。”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只是提出“今天晚饭不想吃烧鸡”一样简单。
田诺一愣,没有说话。
元如珠也不在意,悠然道:“作为回报,令兄的危机我会解决;小娘子以后只要在吴郡一日,我也会庇佑小娘子的安全。”
条件听着倒是优厚,可为什么?田诺迟疑:“如意若要来寻我”
“有我在,他不会有机会。”元如珠的声音依旧又轻又柔,神情舒缓,不紧不慢,“小娘子只需管自己做不做得到。”见田诺没有马上回答,她目光闪了闪,“小娘子总不希望如意与韩家的婚事因你起波折吧?”
田诺眨了眨眼,一脸茫然:“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她终于明白过来了,这就是小说中最经典最熟悉的棒打“鸳鸯”的桥段啊!大娘子这一手,分明是想用好处砸她,让她同意和如意“分手”。只不过,她和元如意都才七岁,还曾和元锐议过亲,离“鸳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更谈不上“分手”,元如珠也太急着防患于未然了。
元如珠望着她天真懵懂的模样,轻叹:“我自然信得过白小娘子,可韩家怎么想,却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田诺道:“所以?”
“所以”元如珠也学着她的样子眨了眨眼,竟是分外俏皮,“我做姐姐的不能不为如意考虑,白小娘子能不能答应我的请求?”
真美!田诺顿时被元如珠的模样晃花了眼,点头正色道:“漂亮姐姐的话我总是听的,你又不会害如意。何况还能帮阿兄的忙。”
元如珠怔了怔,眉眼染上笑意:“怪不得如意喜欢你,这小嘴甜的,我都恨不得把你抱回去养。”还够机灵,不忘敲定帮她阿兄的事。
田诺拒绝,认真地告诉她道:“不行,我这个人无趣得很,等你把我抱回去养就会嫌弃我了。”
元如珠被她逗乐了:“你怎么就无趣了?”
田诺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无趣就是无趣,比如现在,我就不想和漂亮姐姐讨论这个问题,只想知道如果我答应你的要求,漂亮姐姐该怎么保证我阿兄的安全?”
元如珠微微一笑,这小娘子果然有意思得很。
------------
第37章
檀香袅袅,珠帘摇曳,目送田诺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元如珠缓缓阖目。
徐妈妈轻手轻脚地上前,一边帮她捏背,一边低声问道:“大娘子,既然知道有人要拿三郎君对白家小娘子的感情做文章,对三郎君不利,何不绝了这个后患?”
元如珠声音冷下:“你有把握不留痕迹?如意本就被那贱人哄得和我疏远了,若是再被那贱人拿到把柄,只怕更要令他和我离心。”这一刻,她再不复和田诺说话时的模样,神情冷厉,戾气十足。
徐妈妈道:“三郎君只是年纪小,不懂您的苦心,也不明白那贱人的狼子野心。”
元如珠冷哼:“如意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那贱人惯会收拢人心,除非她诡计得逞,否则如意只怕一辈子都明白不过来。”
徐妈妈道:“总要您慢慢教,教了,三郎君才会懂。”
“教?如今我一和他说话,他就恨不得掩耳远去。”元如珠苦笑,面上忽然就现出疲倦之色,“罢了罢了,谁让我是他的姐姐呢,就算他一辈子不明白我,我也总要为他打算的。”
“这世上,也只有您是一心为他了。”徐妈妈叹道,“只是,您既不想动白家小娘子,那特意来这一趟看她”
元如珠纤细的手指轻轻拈动腕上的佛珠,神情平静下来:“一是为了如意,二是因为她那个族兄。”
徐妈妈不明白。
“她那个族兄不是个简单的。”
徐妈妈怔住:“大娘子何出此言?”
元如珠道:“昨日我接到淮扬来信,杨十彻底完了。”
徐妈妈“啊”了一声:“怎么可能?老太君对十郎君向来纵容。”
“那又如何?”元如珠嗤道,“三表哥可是得到了大舅舅和二舅舅两人的支持,还拿到了杨十的把柄。”
徐妈妈呆了呆:“和白小娘子的族兄有何相干?”
元如珠道:“三表哥发难前,有人看到他和那位白郎君碰过面。”
徐妈妈呐呐:“也许是巧合。”
元如珠眼睑低垂,嗤道:“天下岂有那么巧的事?这位白郎君刚把杨十得罪狠了,居然就敢跑到淮扬,还去见了杨三,偏偏没过几天,杨三就把杨十掀下了马。这之后,我那位三表兄就给我写了信,要我照拂这位白家的小娘子。”
徐妈妈倒抽一口凉气:“杨三郎君得势,竟果然有白家郎君的手笔?”
元如珠道:“且看着吧,那位绝不能小看。”
青帷华盖珠缨车缓缓驶出,少女如珠落玉盘的动听声音渐渐消失,与一辆乌木青毡马车相擦而过。
马车中,儒生打扮的白胖圆润少年探出身来,痴痴望着远去的车影,喃喃自语:“这是谁家的小娘子?”余香袅袅,如斯动人。
“郎君,这里就是乌鹊巷了!”小书童惜墨欢快的声音响起,没有留意到自家郎君的失神,叽叽喳喳地道,“白郎君的妹子会不会不在?”
“不会,”蒋浩卿从美人余香中回过神来,毫不迟疑地道,“雁归既然说了她在,那就必然会在。”
惜墨好奇道:“也不知白郎君没事跑到淮扬去做什么?”
蒋浩卿一脸信任:“他去自然有他的道理。”
惜墨早知自家郎君会是这个态度,又转了话题:“也不知他给白小娘子带了什么,巴巴地要郎君赶早代他送来。”
蒋浩卿道:“雁归不在,他的妹妹我原该多照顾些。便是不代他送东西,也得早些来瞧瞧。”顿了顿,又轻声嘀咕道,“也不知刚刚车中的小娘子,白家妹妹认不认识?”
春去秋来,时光易过,匆匆两年逝去。新的一年又将到。
建业城,乌鹊巷,白宅。
四周的一片热闹喧嚣声中,这处小小的宅院显得格外宁静。
桂枝将带来的行李全部归整好,回头见田诺连行路披的斗篷都未脱,站在廊下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引着青花瓷大缸中的乌龟。小姑娘过了年便九岁了,身量越发抽长,原本有些枯黄的头发丰厚了许多,梳成两个丫髻,一张略带婴儿肥的面上,眉如黛画,眼若清泉,粉面朱唇,越发标致。
时值隆冬,两只乌龟缩在缸底,动也不动,她却极有耐心,一下一下地拨弄着水花。
桂枝无奈:“你又欺负它们了,仔细别冻着手,好歹让它安安稳稳过个冬吧。”说也奇怪,两年过去,桂枝竟依旧是十二三岁女童的模样,仿佛岁月在她的身上凝固住了一般。
田诺抬起头,冲着桂枝甜蜜蜜地笑:“我就看看它是活的还是死的。”缸底的两只乌龟还是白雁归两年前从淮扬捎回的礼物之一,田诺哪会养这个,丢给了桂枝。哪知十项全能的桂枝也有短板,压根儿就不会养动物,还是蒋浩卿看不过,送来了这个青花瓷山水画大缸,又找人问了乌龟该怎么喂食,好歹没把它们养死。
此后,田诺每次来乌鹊巷这边的宅子,第一件事就是关心这两只乌龟是不是活得好好的。
桂枝道:“人家正在睡大觉呢。”
田诺也知道乌龟是要冬眠的,讪讪缩了手,桂枝取出一方帕子帮她擦手,一边叹道:“小娘子,今年过年,只有我俩和它俩一起过了。”平时这边请了一对老夫妇看房子喂乌龟,可过年的时候,老夫妇也要回家。
田诺眨了眨眼:“怎么听你一说,这么凄凉?”
桂枝道:“过了年小娘子就该脱孝了,明年就不用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