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们该放手了。”
“一定要人死你们才甘心吗?”
“我死,行不行?”
时越与宓华容两人站在苏棠的身后的距离不算近,而且苏棠说话的声音极小,站在后面的他们根本听不清苏棠在说什么。
时越只是能从侧面看到苏棠的嘴微微噏动,但是至于她究竟在说什么,却不得而知。
他看得懂唇语,但是必须是说话人站在他面前,让他完完全全能够看清对方说话时嘴唇动的过程,这个活本来就是个精细活,更何况现在他的位置不大好,只能看到苏棠微动的嘴唇。
他隐约能从侧面看苏棠的嘴唇读出一两个字,拼拼凑凑起来大概是——
人死,才甘心?
时越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详的预感,只是还没等他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就见苏棠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开始诵经。
说实话,在场的无论是宓华容还是时越,都不是会安安静静听别人诵经的那种人。
可是,当他们听到那诵经声时,两人明显能够感受到一股清凉从脑门上灌顶而下,原本因夜深所以有些混沌的脑袋立刻清明了许多。
仅仅只是一小短诵经声就能是人耳清目明,这才两人之前的认识里,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发生了。
之前也不是没有所谓的得道高僧所谓的超度,但是经他们所见,无一不是江湖骗子。
苏棠的诵经声有着如此神奇的功效,若非是当事人亲身经历,就算是旁人说得再天花乱坠都不会有人相信。
这种事情只有切身感受,一切胜过千言万语。
现在,时越基本确定了,这次的事情真的和眼前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僧有关。
在渭城那次,时越见识了当初传说中的那些奇景,他也知道此人有些道行,但是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只以为当初渭城那次已经是全力之下的结果。
若只是那样,时越可能还不会太放在心里。
毕竟在绝对的武力之前,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对结果的影响其实不大,所以他对苏棠整体评价只是有些门道的佛门之人。
但是,如今匈奴人的下场几近全军覆没,这还是不动一兵一卒的前提下。
子不语怪力乱神,时人对这些事的态度大都秉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可时越他自己是绝对不信的。
可是苏棠的出现,打破了他一直以来的信念。
她的能力,在渭城那次,绝对没有完全体现出来。
这一次,才初露峥嵘。
这样的人如果站在他的对面,这对于他来说会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对于这种潜在的威胁,如果不能完全降服,那就直接抹杀。
苏棠就好比一个□□,如果放在身边的话,没有人知道她什么可能会爆炸。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场抹杀。
身旁的宓华容脸上失去了惯有的吊儿郎当的笑容,听着苏棠的诵经声,他能敏锐地察觉到周身气息的改变。
原本玄烛高挂时,夜半雾蒙原本温度低,让人觉得分外寒凉。
但是此时,一阵阵阴风刮过,仿佛有什么穿过他们的身体,从四面八方朝这边涌来。
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好像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风,但是那股风透体而过,这种感觉让人非常难受,那股寒意仿佛钻进骨子里,从骨子渗出的寒意,那是透骨的冰凉。
宓华容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的,哪怕他连屠三城之后,他也没有丝毫类似害怕的情绪,心中早就被杀戮的快感所填满。
也正是那一战,他一战成名。
人屠将军的名号越传越远,也自那之后,宓华容发现了屠杀的快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有过这样诡异的感觉。
这感觉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温度,原来是与鲜血的滚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的是死人的温度。
那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寒意,连他这样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对于他来说影响都那么大,更何况是普通的士兵,只会影响更大。
宓华容可以对敌人冷酷无情,但是他会对他的兵非常爱护,若是苏棠这样的人出现在战场上,那将对他们的造成巨大的影响。
这个影响甚至可能会让他们丧命。
宓华容一想到这,看向苏棠的眼光立刻变了。
这样的人,必须死。
宓华容和时越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率先道:“将军,此人不能留。”
时越自然知道他的用意,只是他伸手将人拦了下来,“不急,再看看。”
宓华容不解,“此人若不除,他日必成心头大患。”
两人的思维不可谓不一致,看到苏棠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如果苏棠真的站在他们的对立面,那将是一个非常棘手的敌人。
也是基于这点,宓华容索性将一切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可是,他没想到时越竟然不同意。
按道理来说,时越应该默许他的行为,这不仅仅是关于他一个人,而是关乎整个军队胜败的事情,而且很可能是对方不需要费一兵一卒他们这边毫无抵抗力的惨败。
这种情况,他不相信时越想不到。
“将军,这是何意?”
时越微微蹙眉,他想起在渭城时,当他看到苏棠对天说的那句话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人可能不简单。
但是这种不简单,给他的感受却不是不存在危险性。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将苏棠放在心上的原因,苏棠的存在让人□□心了,他却下意识忽略了这种不同。
一个让他觉得没有危险性的人,这实际上才是最大的可怕。
时越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的直觉,还是根据理性判断直接将威胁到军队生死的存在直接抹杀。
时越生平第一次有了犹豫。
要知道他无论做什么事,哪怕是当初决定走上这条可能众叛亲离的道路时,他都没有半点犹豫,但是在这件小事上他的心底却有了一丝的动摇。
时越缓缓收回拦住宓华容的手,“再等等看——”
这话刚说完,就看到苏棠倏地睁开了眼睛。
诵经声倏地停止,两人站在一旁都能感觉到周围气氛突变,连喧嚣的夜风都一瞬间噤声,此时山林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这场面怪异到了极点,像是沸水烧开前的平静,仿佛都什么被压抑到了极致,就差最后一步就要爆发了。
“我死了,你们能安息吗?”
因为环境□□静,所以苏棠的话顺利传到了两人的耳朵里。
两人第一反应是她知道了两人心底阴暗的想法,可是几乎是马上,他们就否决了这个想法。
因为从始至终,苏棠的眼光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在她刚刚说那句话时,她的眼神一直死死盯着天空上方,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和她对视。
宓华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什么破事!
在他们看来,这一片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可是苏棠这句话不是对他们说的,那就是……对鬼说的?
“这太邪门了——”
宓华容皱着眉,越发觉得这件事太不寻常了,他突然不想杀眼前这个瘦瘦弱弱的小和尚了。
他身上藏着的秘密看上去好像可多了,直接把人杀了那么不好玩了,留在身边慢慢把她的秘密一点点的挖掘出来,这才是无聊生活中的一大乐趣。
宓华容这样一想,立刻就乐了,他也不喊打喊杀了,反而双手抱胸看着面前的苏棠,非常期待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总感觉,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时越站在旁边一声不吭,他紧紧盯着苏棠,他在想她刚刚的那句话——
她死了,“它们”才能安息?
时越想不明白,大步上前,一直走到了巨坑的边缘。
宓华容不知道时越为何突然走了上去,却也跟上了他,两人走到巨坑边缘,看着坑里一群死不瞑目的尸体,时越的眉头一直紧蹙。
他们现在的位置站在了苏棠的不远不近的地方,能够看到她的脸,却不会引起她的注意。
或者说,她的注意力从来就没有在他们身上。
苏棠望着天空,脸上有着深深的疲倦,但是眼底却是一片慈悲。
这种眼神,时越只在她一个人身上见过,那是一种浩大,是能包容万象的广博。
在苏棠的眼中,人在世上走一遭只不过是在人间借了一具躯壳,生死只是一个轮回,这一轮回的结束只是代表着这一世的结束,并不代表着未来的中止。
前世今生就是一个圆,轮回存在,天道好常在。
苏棠望着天空,不由苦叹:“你们何必执着——”
未生我时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轮回来后轮回去,生生世世轮回过。
这一世不公,可是下一世不一定不公,如不信因果,那边只是苦苦执迷不悟。
徘徊在不属于他们的人世,对这世间还有所留恋,那便成了因,若还执念不知轮回,那便将酿成恶果。
苏棠最不愿意的就是看到这样的结局,这一世苦过了,何必下一世再苦呢?
更何况,若执念太深甚至连下一世都将不复存在。
一世太短,轮回太苦。
她长叹一句,又望向天空。
时越顺着她的眼神抬头往上看,发现此时的天空之中黑得不可思议。
那不是纯粹的墨黑,已经不能单单用颜色来形容。那是暗到了极致的黑,仿佛天空中的皎月和明星散发出的光都被吞噬得一干二净,天空中没有丝毫亮光。
宓华容也发现了这个,不由啧了一声却没有开口。
苏棠久久凝望着天空,与之对视,良久之后才苦笑一声,又道了句:“何必执着——”
说完之后,苏棠便没再理,深吸口气后,又闭上了眼睛。
她让人不必执着,可是她自己也跳不出执念,所以这件事最终无解。
“它们”有他们的执着,她也有她的执着,就看谁最终执着到了最后。
苏棠又开始诵经,只是这一次,两人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嘴里所念的经文发生了变化。
他们两人听到苏棠这次的诵经,没有了刚开始那次灵台清明的感觉,可是正是因为没有任何感觉,这才是最可怕的。
这说明,这次的经文他们听不懂,或者说是不需要听懂。
《往生咒》超度那些滞留人间的冤魂,枉渡那些心中有执念的怨鬼,让他们往生路上一路前行,不要在留恋人间。
上次在渭城,苏棠以身为坛,超度了渭城上方的冤魂;
这一次,她故技重施,试图化解这些枉死的怨鬼心头的怨气,送他们过奈何桥。
只是这一次的难度,比起上一次的难度要难上许多。
苏棠刚刚在山头的时候,没有办法,只能行那下下策,用自己的血唤醒了这些的滞留在这片天地的冤魂。
把血为媒介,借她身上的精气助它们一臂之力,借力给它们力量现行。
以怨止怨,以恶制恶。
当时这样做,是万不得已才这样为之。
这种借力给怨鬼的事情,一旦把握不好度,就好比无知的幼童拿着一把可以伤人的利剑,一不小心伤害了别人的同时,也会伤害自己。
苏棠就是那把利刃,她把自己借给了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让原本只是徘徊在此地看着仇人却无法对他们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的冤魂们,有了能够报仇的一臂之力。
是她给了他们这股力量,这股力量能够帮助他们复仇。
让那些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把他们无辜虐死的仇人,尝到他们临死前所经历的痛苦。
他们所经历的死亡瞬间,几乎是同等甚至是加倍还给了他们的仇人。
所以在场的匈奴人无一不露出了濒死前的恐惧的表情,因为他们确实经历了一次死亡,而且是彻彻底底的死亡。
能够感受到刀在身上割过的痛,能够感受到血液一滴滴流出体内的凉,还有能感受到生命一点点的失去。
那是一中看着自己由生向死的恐怖过程,这都是那些冤魂曾经经历的所有。
如今,借着苏棠体内强大而纯粹的血脉之力,那些冤魂成了有了利牙的怨鬼,可以将自己身前所遭受的痛苦一一还给了自己的仇人,他们恨不得能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仇恨就像是恶魔的果实,一旦尝到了甜头,那么在想让他们放弃,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苏棠当时放血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会造成的后果。
所以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又想方设法将他们招了回来。
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这也是苏棠之前变得如此虚弱的原因,她肩头的箭伤是一回事,但是更重要的是,她不惜牺牲了自己的寿命将已经快要尝到鲜血滋味的怨鬼们召唤回来。
一旦那些怨鬼以牙还牙,成功将那些匈奴人害死了,那么他们身上就会背负一笔人命的业障。
那些匈奴人固然该死,但是不是死在他们的手里。
他们身上担了那么多条人命,在场的没有一个是完完全全清白的人,他们可以说都是死有余辜。
但是,他们有千千万万种死法,但是绝对不是死在复仇而来的冤魂手里。
如果,苏棠放任他们复仇成功了,匈奴人真的经历了人世间最残酷的死法,可是最后,对于苏棠来说可能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对那些原本就无辜的百姓而言才是真正的伤害。
所以苏棠不能放任他们复仇,她以寿命为代价,在最后一刻将灵力发挥到了最大限度,束缚着那些怨鬼,将那些他们召集了回来。
怨鬼们眼见着就要复仇成功,却没想到最终还是功败垂成,这个结果对于他们来说就好比就差了临门一脚,但是却被人拉了回来。
他们自然万分的不愿。
他们开始闹,开始反抗,开始与苏棠进行拉锯战。
苏棠此时的状态非常不好,甚至可以说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临界点了,所以怨鬼们占据了上风,她被他们带到了这里——他们的死亡之地。
在这里,他们的力量会发挥到最大,尤其是午夜时间,此消彼长,苏棠对他们的束缚力自然而然就会降低。
苏棠被带到这,可以说是被半强迫着走到了这里,于是有了时越与宓华容之前两人看到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