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替太后监视常昀的宦官皱了皱眉, 意识到了事态有些不对。
褚谧君在常昀身边坐下,就好像从前那样, 但她的目的并不是与他闲聊谈天,她看着他的眼睛, 用认真的语气告诉他:“云奴,清河王出事了。”
常昀眨了眨眼,褚谧君如此直接的将这样的大事说出来,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我有办法救他,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她又问,同时握住了他的手。
常昀点头。
虽然暂时还不清楚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 那么,他就不需要再犹豫什么。
“君侯且慢——”东宫的宦官尖声喝住他,“君侯忘了,现在您伤势未愈,得留在东宫养伤。”
褚谧君握住常昀的手腕,带着他大步往外走去,“清河王身陷诏狱,又为奸人算计,生死不明,广川侯身为清河王之子,焉能置身事外?”
簇拥在褚谧君身边那些眉目温顺的侍从,也在这一刻齐齐露出了凶悍之色,袖中藏着的兵刃被一瞬掏出,指向了试图阻止褚谧君的东宫宫人。
她这是打算明抢了。
当然,仅凭这么点人是无法成功将常昀从东宫带走的。这点褚谧君清楚,常昀也清楚。他们只是要将动静闹大而已。
东宫之外的戍卫执戟横在了两个少年人面前,褚家的侍从将褚谧君和常昀拱卫在中央,与这些人对峙。
褚谧君指着戍卫骂道:“我朝以孝治天下,岂有父亲身陷险境,而子女不闻不问的道理。你们阻拦广川侯尽孝,枉顾人伦纲常!岂可为人乎?”
常昀亦适时的从一名侍从那里取到了一把佩剑,搭在了自己脖子上,“我父生死未明,若尔等非要阻止我为父尽孝,我只有一死以报父母。”
场面一时间混乱无比,有东宫宫人焦急的劝阻、有褚家侍从的帮腔助势、有东宫卫兵不安的窃窃私语。
褚谧君要的就是混乱。
“东宫邻近太学,再闹一会,必然会有博士、学生过来一探究竟。”褚谧君凑近常昀,在喧闹之中小声说道:“儒生最重礼法,以父子之情、天理人伦之说打动他们,他们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等到这些人将事情闹大了,说不定能逼迫太后退让。”
“嗯,好。”常昀简要回应:“多谢。”
“……这种事,不必言谢。”褚谧君心情复杂,对于清河王,她心中冒出了一个猜测,只是一只未敢去证实而已。
果然不久后太学生赶来,褚家侍从趁机将清河王的遭遇吼出,激起了这群太学生的愤慨。
东宫戍卫忠于职守,说理说不过这些人,却又不敢对学子们动手,褚谧君看准机会,想要带着常昀直接从东宫趁乱冲出去。
这时候褚亭到了。
太后的仪仗一如往日般气派,镇住了不少人。褚亭自常邵死后,便成了这个王朝站在权力最巅峰的人,她杀伐决断积威已久,在她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噤声缄默。
“这是在吵什么呢?”她坐在肩舆上,俯视着所有的人。
有东宫戍卫主动开口道:“平阴君意图挟持广川侯离开东宫。”
紧接着便有胆子较大的太学生开口:“听闻清河王有难,广川侯既然身为人子,怎能对父亲置之不理。不论广川侯是犯下了什么罪行触怒了太后,还请太后宽恕广川侯,允许他前去尽人子之责。”
褚亭轻哂,“这话可错了,其一,广川侯并未触怒我,只是他受伤又在病中,需要静养。其二,清河王有罪,是谁都不能去看他,否则便是我这个太后徇私了。”
“我父何罪之有?”常昀忍不住质问道。
褚亭瞥了他一眼,“勾结伪帝余孽、意图作乱。”这罪名纯属她信口编造,用以搪塞在场太学诸生。
“你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还是等到廷尉审讯之后再看吧。若清河王果真是被冤枉的,我必定会放了他。”褚亭明白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将赶紧让聚在东宫的这群人驱散,将事情压下去。
褚谧君看到了徐旻晟,他跟在褚亭的仪仗后,在对上她的目光后,徐旻晟朝她摇了摇头。
这意思是……清河王失踪之事,与褚亭无关?
但褚谧君不想退让,好不容易有一个可能将常昀带出来的机会。
就在这时,褚相来了。
比起性情强势的褚亭,年老的丞相是个乍看上去没有多少威严的人。他也没有如褚亭那样浩浩荡荡的带着一群人赶来,当他由宦官搀扶着走近时,才有人注意到了他,慌慌张张唤了声丞相。
褚亭也赶紧从肩舆上下来。
“老远我便听到东宫这一带吵吵嚷嚷,这都是怎么了?”他朝常昀所在的方向走近,无论是东宫戍卫也好还是褚家侍从,都在他面前收起了武器,“云奴,听说你之前受伤了,身体不是很好?”
常昀头上还缠着纱布,这阵子他也的确还在慢慢调理中。他对上老人的眼眸后一愣,“是、是的……但我想要见我的父亲。”
“你现在身体虚弱,就这样去见清河王,会让他担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有损毁,也是一种不孝。老夫向你保证清河王不会有事,你去休息吧。”褚相说。
这短短的一句话不足以说服两个少年,然而紧接着,褚相又说了一个词——西苑。
他并没有发声,说出的只是一个口型。
西苑。
他看着自己的外孙女,又一次重复了这两个字。
除了与他离的很近的褚谧君与常昀,没有人知道他无声的说了些什么。他看着这两个晚辈,目中包含深意。
鬼使神差的,两个少年的手松开了。
对视一眼后,他们都从彼此眸中看到了疑惑及无可奈何。
“好,我回去。”常昀说。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转身往回走,在即将迈进东宫大门时,他扭头看了眼褚谧君。
她对上他的眼眸,叹了口气,朝他微微点头。
但他反倒有些迟疑了,直到他身边的宦官耐不住性子,以广川侯身体虚弱为由,半搀扶半强迫的将他带了进去。
一场由褚谧君掀起的纷乱就这样被长辈三言两语平息。
聚在东宫前的人陆续散去,就在这时,褚亭对褚相说:“与父亲许久未见,想请父亲去长信宫品茶一盏,可好?”
褚谧君不得不将心中积压了的一堆疑问按下。
“父亲确定不是太后带走了清河王么?”在回去的路上,褚谧君问。
“我与太后说起清河王失踪之事时,她面上的惊诧不似作伪。”徐旻晟说。
褚谧君没说话,她在想自己该不该去西苑一趟。
不,她该去的是清河王府。
在回到褚府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后,她稍作休整,便又一次出门。
清河王被捕入诏狱后,府中便只剩下了几个年纪较大的老奴。
“我受广川侯之托前来贵府,有要事想询问诸位。”褚谧君同他们说道。
“平阴君想问什么,吩咐我等便是。”这些老奴一个个都和殷勤,这么多年来褚谧君与常昀的关系是什么样,他们都看在眼里,所以自然而然的也就将褚谧君当成了半个主人看待。
“我想问你们,清河王妃当年生产前后府中发生的事情、她是怎么死的。”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其实最接近真相的就是她眼前这群人。关键在于,他们肯不肯听她的命令。
年纪最长的老奴凝视着褚谧君,许久不语。
“还请老翁告诉我这些问题的答案。”褚谧君肃然道:“此事关系重大,勿要再隐瞒了。”
老奴叹了口气,带着褚谧君去了书房。在一番翻找后,递给了褚谧君一幅画像。
“时人作画,多重其意,而忽视其形。我家王妃却不一样,她的画作,神形兼备。这是她去世前唯一留下的自画像,画中的女子,与她生前的模样相差无几。”
褚谧君徐徐将画卷展开,在看到画中女子的那一刻,她的心脏就忍不住剧烈跳动了起来。
画中女子很像她。
不,确切说也不是很像。
但是,但是她与清河王妃,越看越是眉目相似。
第158章
清晨, 侍女推开褚谧君房门时打算叫她醒来时, 惊讶得发现她正坐在榻上发呆, 眼睛睁得很大,神态颇有些憔悴。
“您这是……”
“一夜没睡。”褚谧君轻描淡写的说道:“昨晚想了很多事情,睡不着。”
侍女犹豫了会,问:“您昨日在清河王府, 究竟遇上了什么事?”
褚谧君拜访清河王府时,似乎谨慎得有些过分了,就连他们这些侍从,都被她喝令远离她十步开外,听不见她与清河王府的老奴的交谈,也看不清她究竟见到了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她敷衍的笑了笑:“我昨晚上,只是想了一些有趣的问题而已。比如说生死、命运、因果。”
“……您要不要再休息会?”侍女听不懂她都说了些什么, 只担心她一夜未眠的身子是否还撑得住。
“不了,我没有时间了。”她起身, 在侍女的帮助下更衣洗漱,又用脂粉小心的掩盖住眼眶的乌青, 虽然没有休息好,她精神却又处于一种诡异的亢奋之中,“昨晚,丞相回来了么?”
侍婢没有注意到褚谧君对褚相的称呼已经由“外祖父”变为了“丞相”。她回答道:“又是忙碌到子夜时分方归。对了, 他有句话让婢子转告给您。”
“什么?”
“从心所欲。”
看样子,那个老人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褚谧君挑起口脂,在唇上缓缓抹开, 在一番装扮后,镜中的她看起来与往日无异,甚至说更为光彩照人。
“今天是什么时候了?”她问。
“四月初一。”
是时候了。= ̄ω ̄=棠芯= ̄ω ̄=最帅= ̄ω ̄=城城= ̄ω ̄=整理
褚谧君将一封自己昨夜写下的信笺交给侍女,“把这个送到陌敦王子的府邸,告诉他,可以动身了。”
“是。”侍女以双手接下,然后问:“那您呢?”
“我要去一趟东宫。”褚谧君按住自己的心口。
***
昨日才在东宫之外闹出那样大的动静,今日褚谧君来到东宫外时,这里的人都拿出了十二分的警惕。奈何褚谧君背后有褚相撑腰,他们不敢阻拦。
“我想要和广川侯说会话。”褚谧君对东宫的那些宦官说道。
那些宫人依旧守在常昀身边,半步不动。
常昀烦闷的皱了下眉,要不是他已经被收走了身边所有的武器,他是真想给这些人一点颜色看看。
“你们既然不愿意走,那就留在这里听着吧。”褚谧君也懒得理会他们,只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到时候,可别后悔。”
“伤势怎么样?”她坐到常昀身边。
“短时间内好不了。”常昀遗憾的摇头。
她叹了口气,“切记珍重。”
“你要做什么便去做吧,不要顾忌我。”常昀已经隐隐猜到了褚谧君的想法。
他被困住了,但他希望她能够自由。
“也有人和我说过类似的话。”褚谧君轻笑了下,“我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按照我自己的意志。所以……就算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你也不必自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常昀猛地抓住褚谧君的手腕。
“没什么。只是未来有无数的假设,我只是做了个假设而已。”褚谧君将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柔声说道:“再做一个假设吧,假设……假设你不是你清河王的孩子,假设你不姓常,假设你不是广川侯,你心里会怎么想?”
常昀抬眸,望向了褚谧君。
视线交汇的那一刻,他知道了,褚谧君说的并不仅仅是假设。
他会怎么想呢……
他合上眼眸,认认真真的思考。
其实这种状况,他早就设想过。此时经褚谧君之口说出,他也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
“我没有什么想法。”他睁开眼,告诉褚谧君,“在我看来,无论我是什么样的出身、流着谁的血,都不重要。”
果然。
这是褚谧君意料之中的答案。
这世上几乎大部分的人都看重自己的出身,儒家讲究血缘、伦常、宗法,一个家族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如同树木上的枝桠,不断分化,却又始终紧密相连。
可常昀不是树上的枝桠,他甚至连树梢的叶片都不是,他是天地间随风而动的蓬草,不为任何事物所绊。
“也好。”褚谧君颔首。
“所以,你到底打听到了什么?”他半是好奇半是忐忑。
“我打听到什么,都不重要了。”褚谧君环顾了一圈站在常昀身边的人。
现在他们都一个个面露惧色。方才褚谧君说的话,他们都听到了。广川侯似乎并非皇家血脉,可是常昀已经差不多被确定为未来的帝王——作为知道这个秘密的小人物,他们很有可能要被灭口。
“只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得记着。”她贴近常昀,“你是什么出身、什么姓氏都不重要,你记得你是云奴就好。我得走了,今后我们可能会分别一段时间,但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她从未像眼前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凑得这样近,他听着她压得极低极低的声音,她的气息微微拂过他的鬓发,但这些都没有让他感觉旖旎,反倒让他心中陡然涌起了一阵恐惧。
他下意识的握紧了她的手腕。
褚谧君柔柔的笑了一下,继续道:“好好保重自己,一定要小心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