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死了——渲洇
时间:2020-02-15 09:58:31

  明月偶尔会和她提起褚瑗,毕竟三姊妹一起长大,感情一直不错。在说到褚瑗时,她哭了好几次——她并不知道自己丈夫的家族是还是褚瑗的凶手之一。
  “听说弦月有个女儿,我能见见么?”
  “那孩子身体太弱,吹不得风,等她大些了,你再见她吧。”
  这话是实话,褚瑗留下来的那个女儿,的确十分虚弱。褚亭讨厌那孩子,恨不得摔死她,可是一想到这孩子身上流着弦月的血,她就怎么也下不了手。
  最后她找来了宫里最好的医官,去调养那个孩子的身体。她希望那个孩子能够活久一点,那孩子是弦月留在世上最后的痕迹。
  那年六月,明月诞下了一个男婴。
  她早已买通了产婆,安排在明月身边的下人,也全部都是她的人。她用一个寻常农人家中,一生下来不久便被父母掐死了的女婴的尸体替换了明月生下来的那个男孩。做这一切时,她心中并没有愧疚。
  也许是因为太累了。这样的事情她在心中已经反复演练过不知多少次,当她面对自己嚎哭不止的妹妹时,她还能不动声色的安慰。
  “我会为你找最好的夫家,只要你愿意,你还会有很多的孩子。到时候我替你向陛下情愿,你的孩子生下来便能封侯千户。”
  她的心腹医官也在一旁向明月解释,说她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是死婴,这是因为她在孕期心中郁结所知。
  “我要见 父亲、我要见父亲!”明月抓着褚亭的胳膊哭喊。
  她不紧不慢的抚摸着妹妹的脊背,“父亲不在洛阳,你忘了么?”
  他终究不能一直陪伴在妻子身边,月初,他便领了圣旨前往琅琊清缴上官余孽。这件差事关系到他能否重回权力中枢。
  卫夫人病势虽然逐渐稳定,但还在休养之中。
  所以在洛阳,没有谁能够救得了失去孩子的明月。最终明月带着怨恨离开了这里,并因一时之怒而立下重誓,决定不再回来。
  “清河王妃的孩子,也快要降生了对吧?”她将明月的儿子藏好后,问起了自己身边的心腹。
  “是的,快了。”
  “去告诉徐旻晟,等到那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都一律杀了,清河王妃更是留不得。”
  “皇后就不怕清河王……”
  “他要是敢反抗就连他一起杀了。”褚亭不耐烦的低喝,转念一想,却又还是叹了口气,“罢了,把他逼急了,还不知他会做出什么。这样吧,告诉徐旻晟,如果清河王保护妻子儿女的心意实在很强烈的话,那就……让他在妻子和儿女中选一个。”
 
 
第162章 
  永懋四年七月初, 清河王府内传出消息, 说王妃早产。
  “早产啊……听说早产很容易死人的。”褚亭慵懒的倚在榻上, 拨弄着怀中香炉里的灰烬,“真好呢。”
  站在她跟前的徐旻晟打了个寒噤。
  曾几何时他也是个笃信仁义之道的儒生。
  女官端上了一壶酒给他,他接住,轻轻的摩挲着白玉酒壶的壶柄。
  “去为我看望清河王妃吧。”褚亭用平淡的语调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的。王妃、新生的孩子, 总要有一个去死,以祭奠弦月。”
  “皇后殿下……”他开口,嗓音嘶哑,“您就不怕将清河王逼急了,他会选择玉石俱焚么?”
  “我不怕,人么,都是怯懦的。”她嗤笑, “你告诉清河王,我要他的妻子死, 也要他的孩子死,如果他不听从, 我就要他死。如果他害怕了,跪在地上求你,你就告诉他,你可以开恩饶他一命, 他若继续求你,你就露出一脸为难的神情告诉他,你可以放过王妃和孩子中的一位, 他要是还不甘心,想要继续讨价还价,你就拔刀出来,警告他不要得寸进尺。”
  褚亭对于人心的把控,实在是精准。在这样一番心里攻势之下,只怕清河王非但生不出怨恨,还会对死里逃生无比庆幸,甚至会感激皇后的仁慈。
  奉皇后之命,徐旻晟带着那壶毒酒去了清河王府。
  当然,他不仅带着酒,怀中还抱着一个出生不足月的男婴。
  他到达王府时,朱霓已经诞下了一个婴儿。她运气很好,并没有难产。徐旻晟一踏进清河王府,便听见产婆欢欢喜喜的在和几个王府的下人说,王妃生产顺利,如有神佑。
  “是男孩还是女孩?”徐旻晟的眉目不觉柔和了些许。
  “是个女儿。”清河王抱着孩子站在廊下,目光空茫,无悲无喜。
  徐旻晟将自己怀里的婴儿递了过去,原本正在熟睡的孩子被惊醒,即刻嚎啕大哭了起来。两个孩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清河王有些慌张的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放在长廊的地板上,伸手抱过流着褚家血液的男孩。
  “我能去探望王妃么?”徐旻晟问。
  那一瞬,清河王的眼中陡然涌出了痛苦之色。他抱着婴儿佝偻着身子,整个人都在不住的发抖。
  清河王那样聪明,应该已经明白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徐旻晟站着没动,他在等待着清河王开口。
  皇族有宗室数百人,少有如清河王这般落魄的。他没有封国、没有财富更没有皇帝的信赖,他无依无靠的活在这天下最危险的帝都,甚至连自己的妻儿也救不得。
  徐旻晟等待着清河王向他乞求,因为他和褚亭一样,也深恨这对夫妇间接害死了卫贤,不希望他们好过。
  但是他又不希望看到清河王向他卑微求饶的模样,因为他觉得这很残忍。他清楚卫贤之死主要的责任不在他们,卫贤死之前甚至绝口不提报复。
  该死的应当是凉州的乱军、是搅乱一切的世族,而非洛阳城中这对曾经是卫贤友人的夫妇。徐旻晟听着婴儿的哭声,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
  可是清河王并没有跪下,更没有痛哭流涕以博取同情,他轻轻笑笑,坐下,将男婴放在了女婴身边。
  “贱内,已然……故去了。”
  怎么会?
  徐旻晟怀里还揣着那壶毒酒,那壶酒就像是炭火一样灼烫。
  “王妃不是……很顺利么?”
  她在分娩时的确不曾受什么苦楚,明明这些天她因为褚瑗之死悲痛欲绝以致早产,可是她腹中的孩子却好像能够体会到母亲的不易似的,极其顺利的便出世了。
  但是朱霓还是死了,就在刚才,她用一把短刀刺进了自己的咽喉。
  她下手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足见她早就下定了寻死的决心。
  清河王没有告诉她褚瑗之死的真相,作为丈夫,他不敢想象假如妻子知道了真相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愿意独自承担一切愧疚。
  朱霓最后一次见到褚瑗时,还是在褚瑗才回到洛阳之时。褚瑗让她好好活下去,可是她没有听。
  也许她是自己猜出了褚瑗的死因吧,所以她选择以死赎罪?
  不,死亡是无法赎清罪孽的,死去的永远回不来了。只是对她来说,褚瑗等同于她在这世上活下去的支柱。褚瑗既死,她便也垮了。
  她死前让人将新生的婴儿抱到了自己的面前。
  “是个女儿呀……”她叹息了一声,又说:“女孩,很好。”
  “你要好好活着,活得越精彩越好,不要留下任何遗憾,也不要被任何人扰乱自己的心智,更不要被束缚,要自由自在的。”她轻声叙述自己对女儿的期望和嘱咐,眼眸温柔又哀伤。
  “我有些累了,把孩子抱走,让我好好休息一下好么?”她对自己的丈夫说。
  清河王不疑有他,轻柔的将女儿抱起走了出去。
  他自诩为朱霓的知己,以为与她心意相通,可是直到那时,他都没有猜到她想了些什么。
  但是在走出大门后,怀里的女儿猛地大哭了起来,他被这尖利的声音吓得心头一悸,而在婴儿的嚎哭声中,他清楚的听到了兵刃出鞘的清鸣。
  猝然回头,他看见了鲜红的颜色闪过。
  朱霓在心中已经反复设想过无数次自己死亡的场景,她下刀极快、极准、极狠,一刀便断了自己生还的可能。
  *
  徐旻晟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朱霓静静的躺着,一地的鲜血铺开。
  徐旻晟忽然想起,褚瑗死的时候,血的腥气也是这样浓郁。
  他缓步走出门外,在看见清河王时,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没有资格说出“节哀顺变”这几个字,却又实在觉得这对夫妻可怜,无论是死去的王妃还是活着的清河王。
  才二十出头的徐旻晟抿紧唇,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从清河王身边擦肩而过。
  “徐先生留步。”清河王沙哑的嗓音陡然从身后传来。
  这时徐旻晟才注意到,清河王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并非是他抱来的褚家外孙,而是朱霓生下来的那个女孩。
  “小女往后,就仰仗先生照料了。”清河王将女儿递给徐旻晟。
  徐旻晟木然的看着才出世的婴儿,说:“殿下可以对外宣称,王妃诞下了一对龙凤双生子。”
  原本在褚瑗的计划中,就没打算杀死任何人。一心想要为妹妹复仇的褚亭,也只要求朱霓母子中的一人以命偿命而已。
  “把这孩子抱走吧。”清河王木然道;“人心永远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公允,总会有所偏颇,有所忽略。再说了,我不将一个人质交到你们手中,你们肯放心我么?”
  的确如此。徐旻晟点头,小心翼翼的将孩子抱了过来。
  褚瑗的女儿现在养在他身侧、明月的儿子前些天也藏在他那,他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在照顾幼儿方面已经有了足够的心得,抱着婴儿的动作说不出的熟练。
  清河王目送着他离去。原本该姓上官的那个男孩在他身后的房间里嚎啕大哭。
  清河王给这孩子起了个小字,叫做“云奴”。
  徐旻晟曾经劝说他杀死给朱霓接生的产婆,但他没有同意。
  果然产婆在离开后,便泄露了王妃生下女儿的事实。
  不久后便有人好奇的过来打听,问他府上究竟是弄璋之喜,还是弄瓦。他满不在乎的敷衍道;“是女儿是女儿。”
  等到云奴稍大些了,他索性给他穿上了女孩的衣裳。不少人家为了能够平安将儿子养大,会将男儿打扮成女孩的模样,以此乞求鬼差放过。清河王这样的做法,反倒让那些好事者们慢慢的觉得没意思了起来。
  “听说了么,清河王家的儿子,其实是个小娘子。”
  “是你听错了,他只是将儿子当成女儿在养罢了。”
  “可我听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约莫是眼神不好的人,真将人家穿着女裙的小世子看成女孩了吧。”
  于是这风波也就无声无息的平复了下去。
  之后多年,他带着这个“儿子”孤独的活在洛阳城的一隅。起初他并不喜欢这个孩子,然而时间久了,偶尔竟也会真的将这孩子当成自己亲生。
  云奴是个好玩好动的孩子,他闲着没事,也就带着他四处去玩。那时他已经封笔了,自从妻子死后,他便再不作画再不吟诗,甚至也连琴也不碰,昔日风雅的文人,而今成了一个被琐屑缠身的凡夫俗子。他带着云奴去城外的田野漫步,和他一起吃粗劣的麦饼。云奴不听话时他也会抄家伙管教,然后父子俩将偌大的府邸闹个鸡犬不宁。有时手头紧了,云奴又有什么想买的新玩意,他就往赌坊试试运气,然后输得个精光,等云奴来赎他时父子两个互相埋怨。
  这样的日子,倒也不坏。如果不去回想过去,如果不用忧虑未来,这样真的很好。
  他会陆陆续续得到自己女儿的消息。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被当成了褚家的外孙女养着。褚瑗生下的那个孩子先天不足,在她的女儿出生后不久,便早夭了。那时卫夫人的病势稍稍好转,想要见见次女留下来的血脉,于是徐旻晟便将他和朱霓的那个孩子抱了过去。
 
 
第163章 
  听徐旻晟说, 因为褚瑗留下来的那个女孩, 实在过于虚弱瘦小, 所以即便用才出世不过十多天的清河王之女却顶替她,也没有破绽。
  可是,阅历丰富的老人是真的分辨不出两三个月大的婴儿和才出世的婴儿的区别么?
  也许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已经失去了女儿的他们, 愿意将一个陌生的孩子当成自己女儿生命的延续。
  一个宗室女,就这样成为了褚家的外孙。她满周岁时,褚淮总算重新回到了丞相这一位子上。他祭奠完自己的女儿后,为“外孙女”起名“谧君”,褚谧君。
  云奴三岁的时候,深宫之中的皇后褚亭秘密的造访了清河王府。她隐去了皇后的身份,佯装成一个寻常的贵妇人。不知是否是血缘的羁绊在发挥作用, 小云奴似乎很喜欢她,缠着让她抱。
  褚亭只是摸了摸他的脸, 即便这是她妹妹的儿子,她也没有多少喜欢。
  “这孩子, 三岁了吧。”她说。
  “起名了么?”
  “叫‘昀’。”他恭谨的垂首,用手指沾着茶汤将这个字写给了褚亭看。
  “还以为你对着孩子不会有多上心,却原来名儿都替他想好了。也好,你用心管教他, 别让我再来头疼。”褚亭慵懒的一颔首,她今日打扮的素净,唯有惊鹄髻上的赤金嵌宝步摇随她这一动作而晃动, 熠熠生辉。
  说话间好动好玩的云奴挣开了乳母的怀抱,又迈着小短腿一路跑到了褚亭跟前,伸手让她抱。
  褚亭故意不动,还是幼童的云奴竟也颇为执着,就这样眼巴巴的伸着手等着她。
  最终褚亭柔和了眉眼,将孩子抱在了自己膝头。
  谁料云奴被她抱到膝盖上后,竟然趁她不注意一把扯下了她发上的那支金步摇,然后从她怀里挣脱,一溜烟跑到了一边去。
  褚亭一愣,片刻后大笑了起来。
  原本躲在柱子后悄悄看着褚亭,期待着她生气的云奴被她的大笑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于是又小跑上前,把步摇塞到了褚亭的手里,又一溜烟跑远。
  “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褚亭用帕子点了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对清河王说:“开蒙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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