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平阴君速速离去!”为首的东宫宦官终于忍不住,褚谧君大声喝道。
在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听到了惊天的秘密,可能会被灭口之后,他们便陷入了惊惧之中。现在情况还能挽回,他们只要装作什么都没听懂、只要方才褚谧君说的那些话没有传入褚亭耳中、只要常昀没有起杀心,那他们就有一线生机。
可是褚谧君不能再留在这里同常昀说话了。
他们担心褚谧君会进一步泄露某些了不得的秘密。
他们更害怕褚谧君会蛊惑常昀。
褚谧君若是停留在东宫的时间长了,一定会被褚太后注意到。到时候太后问起褚谧君都同常昀说了些什么,他们又该怎么回答?
总之褚谧君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褚谧君没有看他们,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常昀。东宫的宫人们齐刷刷的跪了一地,半是恳求半是威胁,“平阴君还是走吧,太后派来的御医过会就要到了,您也不想耽误广川侯治伤吧。”
“你们滚!”被关了这么多天后,常昀终于情绪爆发,抄起案上的瓷盏对着说话的宦官狠狠砸了过去。
“云奴。”褚谧君握住他的手。
常昀转头,看着她。
“答应我,以后好好活下去。”她眉目肃然,唇角努力的弯起,“要活下去,你就得学会隐忍。”
她松开了他的手。
其实她还有很多话想给他说的,但是仔细想想,不需要了。
她转身离去,原本躺在榻上的常昀想要起身去追她,但她回头,用清晰的话语告诉他,“我们会见面的。”
他顿住,片刻后又缓缓的躺了回去。
褚谧君从没骗过他,所以这一次,他依然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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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东宫后,褚谧君意识到自己被人跟踪了。
褚亭果然缜密。
“要怎么办?”侍女问。
她平静的跪坐在车内,“按照之前规划过的路线,甩开那些人。”
洛阳城的每一条路线,她都差不多烂熟于心。她曾经不知多少次走出褚家高墙,跟着常昀去过那么多地方,对洛阳熟悉的就像是自家的后园。
穿过东市后,太后派来的人应该差不多都甩开了。侍女问她去哪,她说,西苑。
如果褚相没有骗她,她也没有理解错的话,清河王就在西苑,魏太妃救了他。
是的,魏太妃。
她的外祖母曾经的身份之一,就是魏太妃。但太妃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名号罢了,卫夫人死去后,“魏太妃”依然存在。
褚谧君不知道那个顶替她外祖母身份,在西苑住着扮演魏太妃的人到底是谁,但料想那人应该是为褚家办事的。
褚谧君进入西苑时,一路畅通无阻。魏太妃像是早就猜到了她要来。
她被带到灵泉殿,宫女们将殿内的帷幕一层层挑开,露出了坐在大殿最深处的老人。
这老人的面容,她曾经在若干年后的未来见到过。
“我名妙娘,无姓,曾是贴身服侍你外祖母的侍女,”老人说道:“这五十年的时间里,每逢你外祖母不在的时候,便由我来扮演‘魏太妃’。”
这应当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吧,在五十年的时间里,以另一个人的形象而活。
老人的举手投足都与卫夫人十分相似,让褚谧君晃神的时候还以为是见到了外祖母死而复生。
“我知道你来找我,为的是什么事。”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带着褚谧君往屏风后走——其实她的身体还不错,不至于走路都还摇摇晃晃,只是多年来伪装成一个病弱之人,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走路方式。
“是我让人从诏狱里带走了清河王,他是个好孩子,我也舍不得他死。”老人说:“但我这样做,其实还是出于丞相的授意。至于丞相为什么要借我之手去救人,一会你听我慢慢说。”
第159章
绕过屏风后, 又走了一段路, 最后侍女挑开帘帐, 露出了一间不惹人注意的耳房。
褚谧君看了一眼老人,老人笑着朝她轻轻点头,她深吸口气,一步步往前走去。
清河王跪坐在案边作画, 窗外阳光映照着他灰白色的头发。在听见有人走来的脚步声后,他扭头看向褚谧君,朝她微微一笑,眼尾的纹路交错。
褚谧君不犹加快脚步,却又在距他有几步之遥的地方顿住,朝他稽首一拜——这是子女向父母所行的大礼。
清河王眼神微微一变,最终千百种情绪, 只化作了一个浅笑。
“知道了。”他说:“起来吧。”
***
清河王与朱霓成婚时,历经了一番波折。
丹阳朱氏将女儿送来洛阳, 是为了让她嫁入显贵之家,以此振兴家门, 自然不能容忍一个落魄的宗室娶走朱霓。
何况那时清河王自己也心存顾虑。他比朱霓年长许多,在面对妍丽如春花的朱霓时,难免有自惭形秽之感。
但朱霓说:“殿下乃我知己,这世上除了殿下, 也没有谁能容得下我了。我愿嫁殿下,也还请殿下怜悯我茕茕之身。”
这番话说的是实情。
天底下的男子何其多,但能够欣赏朱霓才的只有清河王一人。若她空有美貌, 又被教导得乖巧认命,那她或许就会和这世上大多数女子一样听从父母安排,去嫁给一个对家族最有利的男人,然后安安静静的相夫教子。
可偏偏朱霓自幼便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她心中一直藏着一团小小的火焰,也许微弱,但却是灼烫的。这世上几乎所有人都将父母之命与嫁娶之事结合,将顺从柔弱看作女子的本分,所以她的反抗那样孤立无助又那样可笑无理。
她反抗不了命运,只能四处求助。她像是被卷入洪流之中,即将被水冲走的人,清河王是距她最近,唯一能够拉她一把的人。
最终他们还是成婚了,在卫贤的斡旋之下,由褚相出面做主,他和朱霓完婚。
清河王与褚家有些交情,许多人认为,他父亲和他自己的皇位,都因褚淮而失去,所以他该对褚相恨之入骨才是。可实际上清河王与褚家上下相处得还算不错,和那位据说是卫夫人内侄的卫贤更是交谊匪浅——在他迎娶朱霓之前,他一直以为能娶到朱霓的人,该是卫贤才是。
当他向自己的新婚妻子问起这一问题时,对方先是出神了片刻,然后才摇着头告诉他,“我与他,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他是九霄之上的鸿鹄,我是山野间自得其乐的雀鸟。我们选择的,是不一样的路。”
“更何况……”她又说:“我与他之间的感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的?
后来清河王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卫贤,或者说褚瑗,是朱霓在这世上的信仰。鸿鹄能飞多高,那么雀鸟就能借着鸿鹄的眼睛看到多高的风景。
可是后来,褚瑗死了。
从永懋元年褚相被贬出京至永懋三年,政局一直不算稳定。他们二人索性离开洛阳,一同四方周游,每遇名胜,则以笔墨录之。他们夫妇二人在丹青与琴艺上有着不少的共同语言,是彼此的知己,相处和睦如孟光梁鸿。
朱霓的确是个有才华的女子,随着画作渐多,她的名声也传得越来越远,到后来,甚至有人愿以千金求购她的一幅画。
但朱霓最用心的画作,并不是那些流传在外的作品,她最用心的,是一副她花费了数年时间都还没有完成的画。
画上的是一个人,站于江河之畔,似踌躇满志,似疑惑深思——这幅画被朱霓反复修改、重画、撕毁、再画,而画上的人始终没有脸。
终于拖延到永懋三年,朱霓才最终完成它。
某日午后,朱霓收到了一封来自凉州的信,信是卫贤写来的,这几年他时不时会寄信给朱霓,告诉她在千里之外的西北,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说他在凉州一切都好。”朱霓一边读信,一边将信中的内容说给清河王听,“边关庶务我不大懂,但按照他的叙述,那些阻碍他的麻烦,应当是差不多都被解决了,军队也安分了。他去了凉州三年了,辛苦那么久总算有了成效。”
清河王看得出她在为卫贤高兴,朱霓本就不是习惯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此时更是欢喜的双眸都在熠熠生辉。
清河王倒并没有不快,他看着妻子,只是愈发好奇卫贤在朱霓心中究竟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你那幅迟迟未完成的画作,画中的人,其实应是卫贤吧。”
她并不否认,大大方方的点头,“我初见他时,便是隔着河水遥遥注视着他。”
“滔滔江河东流之景,与卫贤很是相衬。”清河王说,这些年卫贤在西北做的事,他隐约耳闻,并为此心中涌起了淡淡的钦佩,“他是个胸有丘壑的好儿郎,世间男子当如是。”
朱霓却忽然笑了起来,大笑不止,笑着笑着眼泪滑落,也不知是为什么。
那晚朱霓便完成了那幅她耗费了三年时间的画,但画中站在江河之畔沉思的人,却成了一个女子。
“这、这是……”画中的是个女人,可仔细看她的脸,却发现这人有着和卫贤相差无几的五官。
朱霓尤为善于画人物像,她画出来的人,无论是形貌还是气韵,都能与原本那人极其贴合,清河王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不得不确信画中人就是卫贤。
“你好端端的,将卫贤画成一个女人做什么?”他哭笑不得,“他要是知道了,会生气的。”
“他不会。”朱霓捧着画上上下下端详,说。
她的眼神太过认真,以至于清河王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个不好的猜测。之后他反复观察过妻子这幅画,将画中人的脸与记忆中的卫贤比对……
他从前只是觉得卫贤样貌阴柔,太过秀丽,以至于给人一种淡淡的违和感,见过画中“女装”的卫贤后,他竟越来越觉得卫贤真的就是个女人。
永懋三年年末,他们夫妇俩路经琅琊,在那里他们碰上了雪灾被困山间,多亏当即世族救助。
救他们夫妇二人的是琅琊上官氏的人。
这是琅琊郡最有权势的家族,褚淮被贬官至此地后,为了自保都不得不将自己的小女儿嫁入上官家。
因为大雪封道,那阵子他们就暂时住在上官家的别业之中。嫁入上官家的明月和朱霓是旧识,那阵子由她带领着,朱霓很快便与上官家的女家眷们熟络了起来。
上官氏乃名门世家,族中不乏善于书画之辈,其中有一位寡居在家的上官五娘与朱霓格外好意气相投,最后她们的关系甚至要好到上官五娘可以随意出入她的书斋。
在朱霓的案上,上官五娘见到了那封画着“卫贤”的画像。
“这是谁?”寡居的上官娘子掩住眸底的深沉,只一派天真好奇的笑问道。
朱霓随手用一方绣帕遮住了画中人的脸,说:“这是我在梦中见到的神人,她翩然而来,乘云而去,如惊鸿似游龙,我也不知道是谁。”
琅琊与洛阳相隔那么远,上官五娘应该不认得卫贤——那时朱霓是这样想的。
她不知道的是,上官五娘死去的丈夫,便是洛阳人士,是高平侯的侄儿。上官五娘见过卫贤,不仅讲过,还对整个褚氏家族都怀着杀意。
永懋三年的琅琊郡还一片平静,琅琊上官氏阖府上下都一派安宁祥和,那时他们还与褚淮维持着表面的和睦,暗中却已经开始勾心斗角。褚淮希望回到帝都,而上官家希望褚淮永不翻身。即便上官七郎和他的妻子明月感情深厚,但也没法挽回什么。
上官五娘与朱霓日益亲密,她频繁的来拜访朱霓,只用了不长的时间便摸清了朱霓的喜好、亲友以及全部的往事。
一个是世家大族精心培养起来,城府深沉,善于言辞的女郎;一个是自小爱好山野、天性烂漫的画者,后者怎么可能是前者的对手。
朱霓在懵然不知的情况下,将自己和卫贤的一切都吐露给了上官五娘——除了卫贤的真实身份。
卫贤和褚瑗是什么样的关系,朱霓早就知道了,是卫贤……不,是褚瑗亲口告诉她的。这是她对她的信任。
可是就算朱霓严守这个秘密又如何呢?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了。
她和卫贤过去经历的每一件事,都被上官五娘以巧妙的方式问了出来,然后一点点拆开细细分析品味。卫贤从西北寄来的信,也被上官家的人设法抄录——他们正是靠着这样的方式猜到了卫贤的动向。
上官五娘实在是一等一的心细聪明,很快就猜到了什么,而上官家在凉州也埋有细作——之前没有人怀疑卫贤的性别,故而也就没人会仔细往这一方面细查,可是当他们开始怀疑这点时,无论卫贤藏得有多仔细,也总会露出破绽。
卫贤每个月为何总有几日甚少出门、为何他常年穿着能遮住脖颈的衣裳,这些连同他过于清秀的面容、狭窄的骨架一起,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第160章
永懋四年年初, 他们夫妇收到了凉州之乱的消息。
那时他们已经回到了洛阳, 因为朱霓怀孕了。
他们都是醉心书画的人, 对军国之事并不了解,故而在凉州之乱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以为在不算什么大事。朱霓每日都会为远在万里之外的友人祷告,那时她还以为他能够平安。
卫贤在寄给她的某封信中说过, 再过两三年,他就能稳定住凉州的局势,再过个七八年,也许他就能够回来。等他回来,他一定会探望他们夫妇俩,又或者,他们夫妻也可以等过几年后再去看他。
但是很快, 敦煌、武威为赫兰所占的军报便被快马加鞭送来了帝都,凉州之乱在短时间内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卫贤的生死, 谁也不知道。他们只能在焦虑中等待。
然后,就等到了最坏的消息。
永懋四年三月, 卫贤从凉州回来了。他是秘密归来的,谁都没有惊动。
一个徐姓的年轻人在黄昏时叩响了王府的侧门。这是个看起来十分狼狈颓废的青年,一身破旧的短褐,发髻蓬乱, 眼神黯淡,“卫贤……想见你们。”他被带到清河王夫妇面前时,没有客套没有寒暄, 直接说出了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