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想了下自己写给长女的信笺,她在信中说,她有意撮合谧君与广川侯,还说,她希望能为常昀换个富裕些的封地,免得委屈了外孙女——以常昀的态度,看样子是不会参与到对皇位的角逐中,那么能让他做个富贵的诸侯王也就很好了。
卫夫人忽然意识到,也许褚皇后并不是反对褚谧君嫁给常昀,而是反对褚谧君嫁给一个不是皇帝的人。
“你姨母呀,有时候就是过分偏执了些。”卫夫人没忍住同外孙女抱怨道。
“的确如此。”褚谧君在沉默了一会后,点头,“外祖母,你说,如果我要是不听姨母的话,她会……杀了我么?”
卫夫人一愕,继而轻笑,敲了下她的脑袋,“你在说什么呢。”
“玩笑罢了。”褚谧君摇头。
不知何时,褚皇后在她心中已从姨母、长辈,变为了一个可怕而危险的存在。
褚皇后对亲生女儿的漠视使褚谧君感到心寒,偶尔她能从这个姨母的眼瞳深处,窥见到深沉而复杂的情绪。
***
东安君推开窗子,属于秋日的凉风飒飒拂过,满院的红枫如火。
从洛阳京都送来的信笺在她手中展开,她草草扫了一眼,冷笑。
意料之中的结局。
十五年前她在洛阳失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自此以后,她再也不肯踏足洛阳半步。
然而当她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时,她开始怀疑一件事——她怀疑自己的孩子根本没有死。
当年上官一家而举族下狱,她的丈夫上官橓亦身陷囹圄,只剩下她因为是褚家的女儿,而被放过,当时她已经有了一个快满三岁的孩子,腹中还有个未出世的胎儿。
她想要救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于是从琅琊动身,雇了马车一路疾驰,在短时间内便达到了洛阳。她的母亲就在洛阳,她一直是母亲最疼爱的孩子,无论她提出什么请求,母亲一定都会答应。
然而到了洛阳后,等待她的却是冰冷的拒绝。
在几番争执之后,她愤然离开了褚家——现在回想,那时的她实在是过于轻率了。
离开褚家后,她才发现经过了一路的颠簸和过于激动的情绪起伏,她出现了流产的征兆,同时长子也因为水土不服等缘故病倒。
在她惊惶无措的时候,她的长姊救了她。
皇后派出宦官来,在京中给她购置了一处宅子让她暂且安身,又派来了御医为她与她的儿子诊治。
奈何她的长子体弱福薄,最终也还是未能痊愈,夭折了。
在差不多的时候,她又收到了消息,说她丈夫病死狱中。
她的父母果然还是不肯帮她,任由她的丈夫死去。
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无光的一段岁月。
她自幼被娇养着,几乎不曾碰上什么逆境,在那种情况下自然很快倒下,不久后她生下一个孩子,但那孩子似乎是因为在胎中没有养好的缘故,出身不过几个时辰就断气了。
那时她意识昏昏沉沉,根本没来得及好好看那孩子一眼,当下人们把早夭的婴儿抱出去掩埋时,她也没能跟上去好好看看。
当时脑子里浑浑噩噩,只剩下悲伤,后来再回想时,却是越来越觉得可疑,她的孩子,是真的死了么?
或者说,那个死去的,是否真的是她的孩子?
起初这只是一个没有根据的猜测,后来,这猜测如同藤蔓般死死纠缠住了她。
她身为封君,在琅琊待了多年,好歹也养出了一批办事还算得力的心腹,她将那些人派去了洛阳,为她查找她孩子死亡的真相。
当然,这些人每年送来的答案都千篇一律——无果。
也许她的孩子真的已经死了,她这么多年来执着,不过是在发泄自己无处安放的歉疚而已。
可每当她要放弃的时候,她便忍不住会想,万一她的孩子真的还活着呢?万一那孩子正在这世上受苦呢?万一……
作为一个母亲,她怎么可能放弃那孩子。
收拾好心情从屋内走出,顺着重廊一路往前,在路过一个八角亭时,她看见了她的女儿阿念。
那孩子打扮得端庄淑雅,跪坐在亭内,侧颜宁和美好,一如每一位寻常大家闺秀那样——但实际上这孩子又在研究那些奇奇怪怪的巫蛊之术。
世人对玄奇诡异的东西,总是暗地里渴求,同时又畏惧。东安君屡次三番的在女儿面前表明过自己反对她学这些东西的态度,奈何阿念不愿听她的,时间久了,她只好听之任之。
“在做什么呢?”东安君走近八角亭。
各式各样的兽骨在地上排好,小阿念严肃认真的神情与她稚气的脸颇为不合,“在卜卦呢。”
“都卜到了什么?”东安君还是很挂心女儿的,虽然不信这些,但她不介意听自己的女儿胡扯。
“在为谧君表姊卜卦。”阿念说。
她在洛阳和褚谧君相处的那段时间里得知了褚谧君的生辰,今日闲来无事,便打算为表姊算上一卦。
“都算出什么了?”东安君和颜悦色的问:“你为何……要皱着眉?”
第107章
“表姊的命运, 很是奇怪。”阿念稚气的小脸皱成一团, “像是早夭的命格。”
东安君吓了一跳, 但她并没有将这事当真,只说:“这样的话,可别说出去,否则不知道的当你有意诅咒表姊呢。”
阿念疑虑重重的摆弄着地上铺开的兽骨, “然而奇怪的是,若是换一种算法,表姊却又是截然不同的命运。换一种算法,她的命格应当是长命百岁、大富大贵。实在是……”
“大概是你学艺不精,所以出现了错误?”东安君温柔却又不容抗拒的将地上的兽骨一一收起。
阿念垂下头,看起来颇为沮丧。
东安君不愿意看她接触巫术,但阿念本人却对这些颇感兴趣, 也在这上面耗费了不少精力,遭到否定之后, 难免会有不快。
“父亲应该会很擅长这些吧……”她期许的抬头询问。
东安君抱住女儿。大概是出于孩子对父母天然的渴求,阿念不但对巫蛊之事执着, 对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也异常执着。
“应该吧。”东安君回答的有些敷衍。毕竟那只是早年和她有过露水之缘的人罢了,十余年未见,她连对方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但就算他很擅长巫术,他也终究只是个凡人罢了。”东安君不愿女儿过分相信这些, “所谓的巫术,大半都是骗人的把戏,不要被轻易迷惑了。”
***
“事先说好, 那些方士巫觋,许多都是满口假话的骗子。”常昀走在褚谧君前方,时不时忐忑不安的回头叮嘱他,“就算是不奏效,你也不许失望,更不许怪我。”
常昀认识不少的方士。贵胄在追求名利的同时,也会相信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方士的存在给了他们某种寄托。不少权贵家中奉养着方士,也有不少方士,虽然未能得到赏识重用,但为了碰运气,也汇集在洛阳城内,日复日的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
这让褚谧君很是惊喜,她正好需要寻找方士,设法再度离魂。
虽然她也不知道离魂能不能成功,成功了能不能前往她想去的那个未来,但是……试一试总不会错的。
不前往未来,没办法寻找那个杀死她的人。眼下她生活的环境中充斥了太多的虚假,反倒是那个她已经不复存在的未来,残酷却真实。
常昀走在她前头,步调不快不慢。褚相有意使褚谧君与他结亲的事,他还不知道,所以在见到褚谧君时他不曾有任何忸怩不安,倒是褚谧君,时而会想起定亲之事,时而又会想起褚皇后的反对,心中十分复杂,索性故意走慢了些,与他拉开一两步的距离,不再像从前那样同他并肩而行。
常昀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但他什么也没有多说。褚谧君疑心以他的聪慧,或许已经猜到什么了。
他带她来到了宣城公主府。
这位交游甚广且宾客众多的公主,在自家府中养着不少能人异士,其中就包括几名据说能通鬼神求长生的巫女。
这些人常年为贵族做事,接触过不知多少隐秘,早就学会了如何保持沉默。在听到褚谧君的古怪请求后,她们也不多问什么,只是简短的表示,她们愿意一试。
常昀被请了出去,房屋门窗紧闭,帐幔重重垂下,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变得昏暗模糊。巫女们点燃了一种不知名的香料,甜腻的气息弥漫开来,熏得人昏昏欲睡。巫女们跪坐在褚谧君身侧,喃喃祝祷。这样的情形诡异且可怖。但褚谧君的眼皮却越发的沉重,最终睡了过去。
***
再度恢复意识时,褚谧君的视野还颇有些模糊,她没能够马上认出自己是在哪,也没能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做什么。
思维混沌一片,过了许久后,她听到了嘶哑的猫叫声。
那声音让她陡然清醒了过来。
她所在的地方……是太和殿。但因为太过冷情,她一时间竟没有认出这是哪里。
作为帝王的居所,太和殿此刻没有一个侍者,而殿内那些华丽的陈设也被撤去,放眼望去空荡荡的,雪青色的纱幔偶尔随窗外轻风晃荡。
这里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太和殿。她的皇帝姨父注重帝王的颜面,认为衣食用度最能体现一个人的身份高低,所以他的太和殿,一向是华贵森冷的。
她又到了未来,常昀称帝的那个时段。只有常昀才会如此任性,全然忘掉自己的身份,只按照自己的意愿处理这间象征着天下至高地位的殿堂。
褚谧君发现自己现在又成了魂灵的状态,但比那次要好很多,她能够自如的控制自己的行动。
她茫然的游荡在殿内,用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常昀。
不是说常昀将自己藏了起来。他躺在一张不长的榻上,身上盖着一件长袍,睡的正熟。因为那张高足榻十分狭窄,所以他只能缩成一团睡,黑色的长袍和他本人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以至于褚谧君险些没有发现他。直到那只盘在他脚边的老猫叫唤了一声,她才猛地发现原来他在那。
成年的常昀肤色苍白到让人心疼,眉目间有着化不开的戾气,即便是睡着的时候,眉心也是蹙起的。两三缕黑发搭在他眼睫处,在柔风的吹拂下微微扬起又落下,搅得他似乎有些不舒服,于是眉头越发用力的皱在了一起。
褚谧君伸手,下意识的想替她将长发拨开,但却根本触不到他。
按照巫女们的说法,人在离魂时的状态近似于死去,她和眼前这个常昀之间相隔了时光与生死。
年老的黑猫向她看了过来。
其实褚谧君也不知道这只猫儿到底能不能看到自己,黑猫浑浊的碧眼正对着她所在的方向,许久都不曾挪动,好像是能看见她这个来自过去的魂魄一般。
据说动物的感知比人更敏锐,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褚谧君试着后退了两步,往旁边挪了挪。
猫儿的眼睛便也跟着她一起挪了挪。
褚谧君又往后退了几步,朝猫儿试着招手,“来。”
她从前养着自己那只黑猫时,并没有给猫起什么名字。倒不是不喜欢它,而是因为她身边就这一只猫,它无可替代,也就不需要名来作为区分。往往褚谧君朝它一伸手,唤一声,来。黑猫便会雀跃的扑倒她怀中。
在这个时空中,她死去已有四年了。动物就算对自己的主人怀有感情,也差不多该淡忘了。在听到她的声音后,黑猫猛地坐直,直勾勾的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像是有些懵,像是在竭尽全力的回忆。过了一会后,它猛地跳了起来,扑向她。
只可惜褚谧君根本没有办法接住它。黑猫落在地上,惊诧又疑惑的叫了几声,绕着褚谧君反复兜圈子。这声音惊醒了常昀。
他睁开眼。
两人的目光就此对上。褚谧君看得到他,而在他眼中,只有午后流转的尘光。
他眨了眨眼,错开了目光,低头去看地上的猫儿。
“你这是怎么了?”他轻声问。
猫儿又不知人言,什么也无法告诉他。常昀叹息一声,掀开身上盖章的袍子,将焦躁的老猫给抱了起来,耐心的安抚着。
褚谧君无可奈何的坐在他身边,也伸手拍了拍猫脑袋。
“真是个瞎子。”她忍不住朝着常昀抱怨道。
又摇头,“不过这也怪不得你。”
她站起身,开始考虑自己等会要去哪里。之前常昀睡着的时候她没想那么多,现在猛地记起来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还是先去找阿念吧。至少得有个能看见她的人,否则她该如何调查自己的死亡。
叩门声响起,在空荡的殿内,门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陛下,臣万安求见。”
“进来吧——”常昀大概是还没怎么睡醒,懒懒的开口。
片刻后,一个熟悉的细眉宦官走了进来。
这不是褚谧君第一次见到这个宦官了,之前她也有好几次在常昀身边见到此人。常昀封他做了中常侍,这人应当是他信任的心腹之一。
“新阳公主求见。”万安说。
听到这个,常昀烦躁的往后一倒,抓起之前那件黑袍重新盖回到了自己脸上,“朕要休息,没有空见她。你让她滚。”
万安站着没动。
“还有什么事?”
“布置……差不多都妥当了。”万安说。
道出这句话时,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谨慎与跃跃欲试的兴奋。
常昀缄默片刻,应了声:“嗯。”
“只是,相国那边恐怕已经警觉了。”
褚谧君早就注意到了,她活着的时候,外祖父的官位是“丞相”,但在常昀为帝的时候,人们对她外祖父的称呼是“相国”。
二者没有多大区别,却又有很大的区别。虽说都是辅佐帝王的百官之首,但相国比丞相更为尊贵。
汉时萧何以辅佐高祖开国的功勋方被拜为相国,获得“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资格。
而在常昀这一朝,她的外祖父却成为了相国,可见其地位更为拔高。
……简直是到了要篡位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