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死了——渲洇
时间:2020-02-15 09:58:31

  十一娘说过的那些话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死死的纠缠住了她,不停的在她脑子里回荡,搅乱她的心神。
  她说——平阴君不是褚家的子孙,这个早几年就有传闻,夷安之乱的时候,平阴君滞留洛阳未能及时逃走, 可夷安侯却没有杀了她。
  她还说——平阴君死后不葬入褚家家墓,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她又说——我知道, 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猜测,做不得数, 可是我在老太妃身边服侍她,偶尔有一次听到了她与褚太后之间的谈话……
  阿念一时间接受不了自己打小就敬爱的表姊居然是个来路不明的外人,也担心褚谧君听到了这些话后会情绪失控,在楼十一娘还没将话说完时, 就直接打断了她。
  可当阿念抬头一看时,褚谧君早就不见踪影了。
  *
  褚谧君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只是不想留在那间房屋内, 楼十一娘说出那些话时,语调温柔,但在她耳中却犹如毒刺。她做了十多年褚家的女儿,“褚”这个姓氏是她立身的根本,是她所忠诚信仰的对象。可是这时忽然有人跳出来,将她数十年来早已习惯的一切统统推翻。
  若她不是褚家的外孙女,那她是谁?她活着又是为了谁呢?她忍不住这样想道。
  不,十一娘或许只是在骗人。
  可是她骗人是为什么?就为了逗一逗阿念么?
  也许,十一娘也只是听信谣言罢了。市井小民闲来无事就爱造谣生事,她早该习惯了。
  她是不是该回去?褚谧君想。
  回去将十一娘没有说完的话听完,最好能够当面质问她。这样狼狈匆忙的跑出去,是一种怯懦的逃避行为,实在不像她的作风。
  不过,她现在这是在哪?褚谧君环顾了周围一圈,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
  魂体的行动敏捷远超过她的想象,她不过是闷头闷脑疾走了一阵,就来到了洛阳城郊。
  若她还是那个不怎么出门的褚家娘子,她是不可能认出自己现在身在何方的,好在前一阵子她时常同常昀外出,很快就凭借此地的山林河流,猜出了这是哪儿。
  这是洛阳城东的一座不出名的山丘,虽不出名,却意义非凡,这里是她……是褚家家墓所在的地方。
  褚谧君轻飘飘的顺着山路而上,最后停留在了一座坟茔前。
  此时还未天明,但夜已将尽,蟾宫黯淡,星子无光,露水凝结在草木上。褚瑗的墓碑伫立在夜色中,仿佛孤冷凄凉的一抹人影。
  褚谧君默默来到母亲的墓前,一瞬间想要流泪。
  坟前竟然已经跪着一个人了,那是徐旻晟。他跪在妻子的坟前,头靠着墓碑,就这样睡了一夜。
  褚谧君蹲下,在他怀中看到了半空的酒坛。在她上山的途中,她在山脚看到了一座草庐,草庐是新修的,应是徐旻晟的住处。褚谧君早就从阿念那里打听到了,四年前徐旻晟就离开了褚家,自请为亡妻守墓。
  褚谧君想要借着模糊昏暗的月色好好看一看这人的脸,想要知道未来的徐旻晟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更想要知道,这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父亲。
  褚谧君自小就和他疏远,这时才猛然惊觉,她与这个父亲,似乎生得并不像。
  远处突然响起一声雀鸣,惊醒了本就睡的不安稳的徐旻晟。
  但他醒后,不过是坐直了身子,昏昏沉沉往嘴里灌了口酒,丝毫没有回到住处睡下的意思。仿佛对他来说,以天为被以地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比从前颓废消沉了许多,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精神气,头发居然灰白了大半,看起来苍老无比。
  醒来后,对寒冷的感知便敏锐了许多,他怎么也无法再睡下,索性一边给自己灌酒,一边对着墓碑说话。
  “我都好久没有梦到你了,听说人死后有轮回。二十年过去了,你想必已经有了一个新的人生了。”
  “我记得那时候你常邀我去东市饮酒,我酒量不如你,时常喝醉了闹笑话,你就在一旁看着。后来,我们都到了凉州。西域的葡萄美酒甘醇无比,远胜过洛阳东市的浊酒。那时候就连你都喝醉了,咱们俩一块和那些胡人唱歌跳舞。”
  “说起来,在凉州那几年过得还真是很开心,咱们一块去了不少的地方,见了不少的人。那时候少年意气,觉得所有的志向都能达成,平步青云扫平四海是迟早的事。但那种可以自由自在实现一展抱负的日子,以后再也没有了。”
  “那时候咱们还多次出关,前往西域三十六国游历。你我都将一路上的见闻记了下来,说以后要编纂成书,可惜后来你却……”
  “不过没事,后来,我一个人也还是将书编好了。你的仇我也帮你报了,就是不知道……”说到这里,男人嘶哑的声音有些哽咽,然而悲伤之余,更多的还是苍凉,“就是不知道,你的遗愿要到何时才能实现。这世上,竟没有人能够继承你的志向,呵,甚至连能够继承你血脉的人都没有。等到我死后,再无人为你扫墓献祭,该是何等的可悲。”
  听到这里,褚谧君心中咯噔一下。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身为褚瑗女儿的她已经死去,所以褚瑗的血脉无人传承,还是说……褚瑗本身就没有子嗣,故而死后凄凉?
  徐旻晟说了许多话后,人渐渐乏了,又倚着墓碑沉沉睡去。
  褚谧君留在原地,盯着这个被她一直当做父亲的男人看了好一会儿,而后转身离去。
  去找阿念吧。她只能去找阿念了。
  尚未日出的时候,山林间的道路极其昏暗难行,好在她现在不过是一抹魂灵,也不怕磕着绊着。
  走到山脚时,她却忽然见到了亮光。
  是数十个手提着灯笼的旅人。
  若是往常,褚谧君在这种情况下或许会感到害怕,谁知道夜半赶路的这一大群人是不是匪徒。但现在这世上反正也没有谁能够看得到她,她索性不理会他们,直接往前走。
  就在这时,为首之人忽然猛地勒住了即将撞上褚谧君的马匹。
  褚谧君其实并不害怕被马撞上,因为她连实体都没有。可骑马的人能够看到她,就实在是让她有些惊讶了。
  正当褚谧君愣神的时候,骑在大宛宝马之上的人也开口了,“小丫头,走路可得当心些。”
  是个女人,声音略有些沙哑——应当是刻意压了下嗓子,但应当是很年轻的,一身胡人的打扮,厚厚的面纱裹住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正看着褚谧君,眸中一片平静,可褚谧君总觉着,这个女人在笑。
  只有这个女人能看到她,而这女人身后数十个着胡服、配刀剑的随从却个个一脸茫然。女子扭头看了他们一眼,用胡语对他们说了几句什么,而后翻身下马。
  “随我来。”她低声对谧君道。
  褚谧君依言跟了上去。
  女子并没有将她带到太远的地方,仅仅只是领着她绕到了一处偏僻的角落,使她那些随从无法再听到她说话而已。
  “你是哪里的来得孤魂野鬼,还不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女人弯了弯眼睛,带着几分戏谑。
  “你是谁?”褚谧君习惯了没有人能够看到她,见到这个女人后,心中自然感到惊疑。
  可她并不恐惧,不知为何,这个女人给她一种很亲切熟悉的感觉,她不认识她,但她确定她不会害她。
  “你为什么能够……看到我?”褚谧君又问。
  “佛家有‘缘’这种说法,或许你我能够相见,正是出于冥冥之中上苍注定的缘分吧。”女子虽是胡人,但汉话说得极其流利,一口洛阳官话几乎能够比美那些生于帝都长于帝都的贵胄子弟。
  “至于我是谁,你以后就会知道。”女人回答,但因为语调温和,并不让人觉着是在敷衍。
  “不,我现在就想知道。”
  “若我不说呢?”
  “你也看到了,我既然是游魂野,自然有的是办法纠缠于你。”褚谧君这样说。
  实际上她也只是想吓唬一下这个女人而已,这个女人是什么身份,似乎和她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可女人却挑了下修长的双眉,对她说:“盗墓贼。”
  这样清晰冰冷的三个字,反倒让褚谧君错愕,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盗墓贼。”女人伸手点了点自己,表示褚谧君完全没有听错。
  “赶紧离开这!这里是大宣相国的家墓,墓中随葬不丰,你得不到什么,而且一旦被发现,你就将死无葬身之地。”褚谧君仍是下意识的维护褚家。
  “哦,那不知城南平阴君墓,值不值得去盗呢?”女人笑了。
 
 
第112章 
  褚谧君心情复杂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墓……你也别打主意了。”褚谧君扶住自己的额头, “早就被人盗过了。”盗墓的人还是她本人亲自找来的。
  “被盗过了也不要紧。既然是一位封君的坟墓, 想必随葬不少, 就算遭了盗墓贼,也总该剩下不少东西,随便哪样明器,都够我们这些穷酸的塞外胡人吃喝不愁了。”
  “她没多少随葬!”本就心情不佳的褚谧君更是恼火。
  她不是心疼自己的那些陪葬物, 她死都死了,金银财物归谁她也不在乎,她只是烦闷,她生前无力挣扎,死于他人之手,死后更加无能,只能任人搬空自己的墓穴。这种感觉谁能够容忍?
  “哟, 你怎么知道?”女人像是被她吓了一跳,又仿佛没有。
  从始至终, 这个女人脸上都没有多少表情,说是盗墓贼, 却少了贼人该有的贪婪与迫切,可若说她不是——然而她之前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认真且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一个胡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原, 难道真是为了盗一个早夭封君的坟墓?你恐怕连洛阳一带的地貌都不甚熟悉吧。”褚谧君瞪着,“有什么目的你趁早说出来好了。”
  “莫非,你这个小野鬼, 便是那名死去的平阴君?”女人用一种逗猫似的口吻问道。
  被看穿了身份,褚谧君却也不惊不恼——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让这女人多看笑话,“大宣有封君名号的女子,从开国以来不下百人。将主意打到她身上,你可真是没有眼光。你难道不知,大宣相国的有三位外孙女,对这一个其实根本不算上心么?平阴君是被薄葬的,死后甚至连买进褚家家墓的资格都没有。”
  不,她心里清楚,外祖父是对她很好的。
  至少在十五岁的褚谧君看来,外祖父对她很好,所以她才无法接受那个老人竟与自己毫无血亲。
  只是一旦开始相信自己不是褚家血脉后,心中那股委屈便怎么也无法遏制,在这种不理智的情绪的驱使下,她开始怀疑多年来温情脉脉背后是否存在虚假。
  “我听说,平阴君好像不是你们大宣相国的亲生外孙女。”女子冰凉的嗓音响起,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怜悯。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一下子就被调动了起来。褚谧君死死的瞪着这个女人,她怎么知道——为什么就连一个胡人都知道——
  “实不相瞒,我虽然盗墓,但本职是个行商。商人的消息,总比一般人灵通些的。”女人唯一露在面纱之外的眼睛好似能穿透一切,“而且……”她声音低了下去,“穿着胡服的不一定就是胡人,一身汉装的,也未必是汉家儿。”
  在褚谧君怔愣之时,她又继续说了下去,“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未必是真,认定的答案也未必永远不会更改。”
  “那依你意思,人在何时才能得到真实呢?”
  “所谓的真实,有那么重要么?”女子反问。
  并不是说真实就不重要了,而是说……褚谧君不得不正视这个女人,此人绝对大有来头,知道的东西远比她想象的要多。
  方才这句话的意思是,就算褚谧君真不是褚家的儿孙,可难道褚家对她多年的养育就能不作数么?
  ***
  在天亮之后,阿念到底还是没有逃出皇宫。
  楼十一娘如约将她带到了魏太妃面前,阿念在几番犹豫后,直接将从十一娘那里听来的话说给了魏太妃听。
  她想要找魏太妃对质。从楼十一娘的描述中,魏太妃是知道这桩褚家隐秘的。
  魏太妃在听完她的话后,当即面色一变。
  阿念隐约有些后悔,这样直白的问出来,太妃说不定会迁怒十一娘,更重要的是,太妃不一定会在面对她的时候说实话。
  果然,太妃阂目,对阿念道:“你们褚家的隐秘事,老身怎么知道。宫女耳朵不好使听岔了,二娘子难道就这么轻易的信了么?”
  阿念又不是什么不懂察言观色的人,知道自己不该再追问下去了。可是……她是在不甘心。
  这种离秘密很近很近,却被一扇门强硬阻隔的感觉,实在是一点也不好受。
  “十一娘说,你来这里找老身,是希望我能帮着带你出宫。”魏太妃抿了口茶汤,说起了正事。
  “……是的。”阿念心不在焉。
  “这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魏太妃说:“不过皇帝将你无缘无故的拘.禁在宫中,本就于理不合,而老身又曾受过褚家的恩惠,所以也不是不能帮你。”
  “但是——”魏太妃转而又道:“你得答应老身一个条件。”
  “什么?”
  “离开洛阳,回到琅琊去。”
  阿念闻言僵硬了一下,将手中茶盏轻轻放下,这是抗拒的姿态。
  “晚辈听到了不少让人在意的传闻,就这样匆匆回去,实在不甘心。”
  “老身不逼迫你离开洛阳,老身只按照你的意愿将你送回到相国身边。但老身相信他心中的想法一定和老身一样,希望你离开是非。”
  “既然如此,那晚辈不求太妃帮这个忙了。”
  她像太妃求援,是为了离开皇宫,好协助表姊调查死亡真相与身世之谜,若她听从魏太妃的,什么都不管,只等着以后乖乖回琅琊,那她还不如一直留在太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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