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二呆”。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个响亮而独特的称呼会跟“工部二成”一样熠熠生辉。
虽然心底已经开始有底气的嚣张跋扈,可进温益卿公房的时候江为功还是处于本能地低了头,换了平日小心翼翼受气包的脸色。
饶是如此,温益卿第一眼瞥见这两人进门的时候,仍是敏锐地察觉了江为功身上气息的不同。
“江所正,”温益卿端坐在官帽椅上,挑了挑眉,“你今儿好像容光焕发啊。”
江为功一惊之下窃喜,抬手在圆胖的脸上抚过,情不自禁地说道:“多谢郎中夸赞,兴许是卑职用的擦脸膏比较好,是景玉楼新出的一种香膏,你要的话我那里……”
眼睁睁看着温益卿的脸色沉了下来,江为功立刻住嘴。
温益卿冷笑:“你还挺知道保养的,脸皮养的这样嫩,是不是就舍不得出去工地现场风吹雨淋了啊?”说到“脸皮嫩”的时候,还特意淡淡地扫了他身边的舒阑珊一眼。
江为功见了他就天生的紧张讷言,这会儿便心虚地往旁边偷瞄。
阑珊在江为功身后一步之遥,她本是懒得再看温益卿一眼的,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抬眸。
却正巧跟温益卿瞥过来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温益卿看着她不以为然的眼神:“怎么了舒丞,你有不同看法?”
既然他问了……阑珊拱手道:“郎中见谅,可是以卑职看来,官员只要做好分内之事,另外留意整肃仪表,不失官体,自也是无可厚非。”
江为功听见,果然舒心多了,低着头偷偷地露出宽慰笑容。
温益卿道:“是吗?好冠冕堂皇的说辞。可你也知道先要做好分内之事,那你不如问问你这位‘仪表非凡’的上司,我交代他的分内事他完成了多少。”
江为功着急:“郎中,感因寺那工程的确棘手,之前顺天府勘查都找不出缘由,我觉着……”
“你觉着工程就得因此终止,或者你觉着你可以向皇后娘娘交代。”
江为功缩起脖子:“卑职当然不敢,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向上头禀报,说你那些怪力乱神的搪塞之语?”
江为功想辩解,又实在不敢,便咬住舌头。
温益卿道:“今日你给我出城去感因寺,一日不顺利动工,你一日别回来!”
江为功目瞪口呆:“郎中?!”
“你不愿意?”温益卿轻描淡写的,话语中却藏着不容分说:“在其位谋其政,你要是连这点儿差事都做不好,那就回家去继续保养你的脸吧!”
江为功的脸开始抽搐。
“至于你……”温益卿又看向阑珊,“你倒是个肯为你上司出头的,只不过有些事只靠嘴上功夫是不行的,首辅大人不远千里将你接到京城,甚至连荣王殿下都格外关切,你的千金贵体不敢有损,还是回营缮所去乖乖呆着吧。”
温益卿说完后,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
阑珊做了个揖,不卑不亢地说道:“多谢郎中照拂,不过温郎中这份以己度人的心思未免太多余了,虽都受着首辅大人跟荣王殿下的关照,但小人跟大人您可是不一样,小人没有大人那样好命,不能一步登天以势压人,只能踏踏实实的办自己的差事,凭自己的本事在工部立足,毕竟小人的结发妻子……不过是个出身寒微的小户人家女子。”说到最后,她很遗憾自己没能尚公主似的摇头。
温益卿的脸色刷地又变了:“舒阑珊!我看在两位贵人的面上才对你客气三分,你最好别不知好歹,变本加厉!不要以为我不敢处置你!”
“大人当然敢,听说大人在工部地位超然,除了尚书外,连侍郎都要让大人一头,”阑珊叹了口气,“可我这个人脾气有些倔,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但有人若想打我的脸,我自然要打回去才成。”
说到最后的时候她坦然地抬头,双眼微微含笑地看着温益卿,不是挑衅,而是笃定。
方才是温益卿先嘲讽她是仗着杨时毅跟赵世禛的势力,“千金贵体不敢有损”,所以阑珊便报以颜色,同样出言嘲讽。
温益卿当然明白,他盯着阑珊忖度片刻,忽地一笑:“好啊,本官本是因为别人的嘱托好意照料你,没想到你竟误会了、不领我的情,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徒劳,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踏踏实实办事,凭本事在工部立足吗?既然如此,这次江所正前去感因寺一行,你便陪同吧,一来可以施展你的‘大才’,二来也正好成全你维护你的直属上司的忠心,你说,本郎中这样安排,是不是苦心孤诣,你可满意?”
江为功听着阑珊跟温益卿针锋相对,果然不负他望,怼的解气。
他不敢抬头,脸朝地笑的眼睛都不见了。直到听温益卿说让阑珊跟他一块去感因寺,江为功才猛地抬头:“温大人……这个怕是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
“这个,舒丞才来营缮所,上下的流程等还不熟悉,立刻叫他出外差是不是有些太急了?”何况是感因寺那种连他都觉着头大的地方。
“是他自己先夸下海口,本官才给他这个立功机会的,”温益卿转开目光看向阑珊,“舒丞,你上司给你说情,你现在打退堂鼓,可还来得及,免得将来在首辅面前,说我以大欺小逼迫于你。”
他很想看阑珊露出吃瘪的表情,但是让温益卿失望的是,阑珊仍是坦坦然然的一笑:“温郎中格外优待我,我怎么能不识好歹呢?卑职领命。”
江为功忙拦着:“舒丞!”
温益卿眉头一蹙,暗中咬了咬牙:“好!果然是少年豪气。”他冷笑了声,又对江为功道:“不要以为本郎中只管催,我已经把有关之事上奏,近日就会有人前去协助你们。”
江为功忙问:“是什么人?”
温益卿没理他,只瞥着阑珊道:“事不宜迟,你们即刻出发吧……本郎中就在工部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阑珊跟江为功退出了温益卿的公房中,江为功拉着她的衣袖紧走几步,出了月门才站住脚。
他焦急地说:“你怎么就答应了他?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些干活的工人们,他们常年东奔西跑,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怪异的场景没见过,连他们都忌惮恐惧的地方,何况你我?我是避不开,你明明能避开怎么还中他的激将法呢?”
阑珊回答:“我知道温郎中是故意激我,只不过我更不想看他得意的脸,而且所正你都要前往,没个我隔岸观火的道理,到底要跟上司同进退。”
江为功吃惊地瞪圆了小眼睛:“你、你……”他又想训阑珊冒险,可心里又有些莫名的感动。
阑珊笑道:“当然我也有私心的,我这人好奇心重,到底是什么东西导致工人失踪,甚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也想亲临其地看一看。”
江为功这才笑道:“真是服了你了,好,不管刀山火海,咱们一块儿去就是了!”
两个人商议定了,江为功便吩咐随从去备马,准备其他一应物件。
出门的时候,他忽地想起一件事:“温郎中似乎老跟我的脸过不去,是不是他自己生得那样,就不许别人也保养保养了?”
阑珊忍笑道:“大人何必跟他比,他不过是脸白些而已,整个人看着阴阳怪气的,哪里比得上所正这样有男子气概。”
“识货!”江为功得意地哈哈大笑,一时把去感因寺的忧虑也抛之脑后了。
这感因寺在城郊二十里开外的摩诃山下,原本是一座小道观来着,听说很久以前有道士常在内炼丹烧汞之类,弄得乌烟瘴气,后来某天那道士失了踪,因为地方偏僻,更没有人前往,这道观就废弃了。
可是据居住周围的百姓们说,这道观本就有些邪气,比如别的废弃房屋往往会沦为鸟兽聚集的所在,但是摩诃山上的飞鸟却往往绕开这道观飞,而且绝不会停留在道观之中,连那些山中的野狐,黄皮子等也并不踏足道观一步……不过这些只是传闻,毕竟不会有人真的过去盯着看鸟兽是否栖息道观。
之所以要在此地起早感因寺,是因为皇后娘娘之前偶得一梦,梦见自个儿身在摩诃山下,有一位菩萨向她讨要一座安身寺庙,皇后娘娘将梦中所见告知了圣上,皇帝叫钦天监测算,便选定了这野道观的旧址。
定下此处后工部立刻派人前往实地勘察,觉着地角还算合适,地方也够宽敞,于是便敲定了此处。
工程是在夏季的时候开始动工的,先是要将道观旧址的那些破败房屋,门窗物件等拆除运走,谁知才动手没两天,就有工人陆陆续续病倒,然后又是一场连绵的大雨,把工期推迟到了秋季。
秋天的时候又换了一批人施工,总算将原地拆的七七八八,另一侧已经在新址上着实打地基了,不料地基才打到三分之二,就发生了工人失踪之事。
事发后负责现场督察的监造带人里里外外地搜查过了,却都一无所踪,又怀疑那工人是误入了摩诃山,兴许是山高路杂,一时迷了路,或者困在哪个山坳子里出不来,于是暂时将此事按下。
然而又半个月,第二个工人再度失踪,但这次有现场的目击证人。
证人是失踪之人的工友,只不过他在说起此事的时候仍旧语无伦次,像是受到极大惊吓,好不容易才从他掏出了部分真相。
人失踪那夜,他们起夜小解,因为之前的事情两个人都有些害怕,所以不敢远走,出了房间后就只在院子角落随便解了衣带。
这证人先完事儿,握着裤子打了个哈欠催那人快些,不料就在这时候怪异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的眼前,那工友像是给一只无形的手抓着一样,刷地飞了起来,然后诡异地消失在了夜空中,那人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生。
那证人虽目睹了这幕,却仿佛是做梦似的,简直不敢相信,他擦了擦眼睛又呆了会儿,才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说了这些后,这名工人便不能干事儿了,据说精神有些失常,时常会胡言乱语,搅得其他人也都心神不宁,流言蜚语四起。
又下了几场秋雨,大概是因为之前开工的各种怪异之事,工人们也十分萎靡,工程进度十分缓慢,眼见要入冬的功夫,第三个工人失踪了。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人心大乱。
江为功长的虽心宽体胖,其实是个很胆小的,尤其怕这些神神怪怪的事情,他手底的几个监造受命前往感因寺,去一个,病一个,最后竟无人可派,所以在温益卿面前,江为功才那样头痛。
如今他跟自己的新“难兄难弟”阑珊一块儿出城,路上就把有关感应寺的种种详细告诉了她。
正说着,外头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这是工部的车马吗?”
阑珊听着耳熟,掀开车帘看出去,却见竟是大理寺的姚升,带了几个差人,姚升看见她,双眼一亮便打马奔了过来。
江为功探头,忙拱手:“是姚大人啊,您这是去哪儿?”
姚升笑道:“江所正也在,说来巧了,接了命令前去感因寺。你们两人……”
江为功大喜,这才知道原来温益卿并没有骗自己,居然真的派了帮手:“我们正也要去,有姚大人作伴,安心多了。”
姚升道:“好说好说,大家相互照应就是了。”
阑珊问道:“姚大人,王大哥呢?”
姚升说道:“他才大理寺,正适应之中,所以没带他出来。”
放下车帘后,江为功喜滋滋地对阑珊说道:“这位姚大人很是精明强干,是大理寺的一把好手,之前在泽川又立了功,只怕不日就会飞黄腾达……咱们有了他同行,我安心多了。”
出城后半个时辰,就到了摩诃山下,阑珊从车窗往外看去,见苍山郁郁,上头还有着未曾融化的雪色。
姚升打马过来,道:“小舒,真想不到,你才到工部,居然就得了外派的差事,你们工部的老大也太不怜……”那“怜香惜玉”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又觉着不便如此玩笑,便改口道:“太不知道怜恤人了,好歹给你个适应的时候啊。”
阑珊还未说话,江为功从旁插嘴:“我不也是这么说的?但是谁叫我们摊上个不知道体恤下属的上司呢?”
姚升笑问:“江所正说的是温郎中?”
江为功还是很谨慎的:“我可没提他半个字儿。”
姚升笑道:“江所正不必如此提防,我又不是个多嘴的人,何况你们温郎中的性情我难道不知道么?之前小舒才来京城,恰好在永和楼上碰见了大家一起吃面,那会儿我看到温郎中在楼下,还想着跟他寒暄寒暄呢,没想到他硬是不理人,自顾自走了。你看看……”
江为功听了,像是遇到知己:“可不是嘛,真是个不会做人的。”又道:“原来姚大人跟小舒之前就认识了?”
姚升大破贼巢的事情,往上报的时候,并没有特意提过是在阑珊的指点之下,毕竟他是大理寺的人,又是有头脸的,若说给个外行人指点……非但没有脸面,反而失了争功的机会,因此丝毫未提。
这本是他们官场上的行事规则,无可厚非,但这会当着阑珊的面儿说起来,姚升脸上略有点不自在。
他看了眼阑珊,笑道:“是啊,我们是在泽川……”
话未说完,阑珊道:“是了姚大人,听闻大人已经将泽川作恶的那些贼人审讯完毕,不知如何判处的?”
姚升听她这般问,心头一动。
之前他收了王鹏到大理寺,本有些顾忌,毕竟他知道王鹏那人口没遮拦,恐怕会提起泽川他们帮着破案之事,谁知观察数日,王鹏竟只字不提过去,这很不像是他的个性,除非是有人特意叮嘱过他。
此刻见阑珊故意只问这个,姚升便知道,心里暗赞了一声,便笑道:“除了伤重死了的,剩下的都判了凌迟,还有涉案的人等,正在梳理,一个都跑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