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江家请吃年酒。
今日王鹏也给大理寺的同僚请去了吃酒,阑珊便叫言哥儿在家里陪着阿沅,独自一人来到江家。
许是人在节下精神爽,江为功拄着一根拐杖,神采奕奕地出来招待宾客。
眼见人来的差不多了,突然门上报了一个不速之客的名字。
江为功听见后,还以为是门上弄错了,鸡飞狗跳地出来迎接,门上远远地打了个照面——没错,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兼死对头,温益卿温郎中。
江为功记得自己明明没发帖子给温益卿,温郎中居然自己主动登门来吃年酒。
不过也不能把人拒之门外,毕竟上司亲自大驾光临,乃是求之不得蓬荜生辉的好事。
可前一刻还阳光灿烂,这会儿心底却是乌云密布。
在内的阑珊见到温益卿的那一刻也很觉意外,暗中拉住江为功:“你请了温郎中?”
江为功赶紧诉苦并澄清:“天地良心,难道我是嫌自己大节下太过安逸,特找他来添堵的吗?”
而且温益卿身份特殊,江为功这种级别连递帖子给人家的资格都没有。
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却听那个给背后议论的人道:“江大人,舒丞,你们在说什么?”
阑珊胡乱搪塞几句,立刻撤退。
横竖这是江家,来者是客,就交给做主人的江为功去招待便是。
出乎阑珊意料的是,温益卿在酒桌上居然还很受欢迎。
除了她彻底不愿靠前外,其他受邀而来的,不管是工部的众人,还是江家的亲戚,竟然都主动的去跟温益卿接近,攀谈,套近乎加谄媚。
阑珊虽有意避开他,可也时不时地会抬头看一眼……望见那人在众人之中应酬,时而言笑晏晏,时而拧眉,如同陌生,又像是极为熟悉。
她实在受不了这种感觉,趁着大家热闹,便自己捡了些喜欢的点心等物,端着盘子走了出去。
里头温益卿虽给众人围着,眼神却是极清醒。
当看着阑珊起身离席的时候,温益卿把手中杯子一放。
正要出去,人却给拉住了,回头看,竟是江为功。
原来江为功已经有了三分酒意,他一改先前的谦避,死死拉着温益卿道:“温郎中,你今日能来,真的是让我……让我很意外。我敬你一杯!”
温益卿皱皱眉,随便举了举杯子。
江为功一饮而尽,趁兴拉着温益卿从众人之中走了出来:“我、我虽然平日里说过很多温郎中的坏话,可心里,心里其实知道的,温郎中人……也不怎么坏,至少不是坏到骨子里那种。”
温益卿有些意外,却淡淡道:“江所正,你醉了。”
“不不不我没有醉,我非但没有醉,我还想、趁机告诉温郎中一个秘密呢。”江为功把头摇的拨浪鼓一样,“我希望你,不要责怪小舒了。”
温益卿本想抛下他走开,突然听到这句便问:“你说什么?”
“小舒他,”江为功打了个饱嗝,“小舒他……真的是条汉子,是好兄弟。”
温益卿失笑。
“是吗?他是条汉子吗?”他冷哼了声,不错,在逛青楼的这种天份上,舒阑珊的确是不折不扣的“汉子”本性。
“当然!”似乎听出了温益卿口吻中的不以为然,江为功抓住他的手腕,“跟你说、虽然荣王殿下不许我们说出去,但是我、忍不住了,温郎中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只跟你说……”
温益卿本已经受够了他的醉人醉语,忽然听见他说到赵世禛,心头一动:“什么?”
且说阑珊拿着那盘菜果出到厅外,边打量江家后院景致,便迤逦而行。
慢慢走到几块高大太湖石旁边,不知从哪里引来的水流,从太湖石上潺潺流下。
这设计还算别致,竟有几分高山流水惬意,阑珊仰头看着,一边儿捡了个蜜枣在嘴里慢慢地嚼吃。
脚步声响起的时候,阑珊以为是江家的仆人。
随意转头看去,却汗毛倒竖。
来者竟是温益卿。
他缓步而来,双眼却紧紧地盯着她。
今儿他竟穿着一件茶色的吉服袍子,这颜色很是柔和内敛,跟他清俊的五官相得益彰。
阑珊有点儿紧张。
她想到上次两人的不欢而散,实在不知这次温大人想做什么。
但不管如何,有备无患。
阑珊右手捏着盘子,暗暗戒备。毕竟上次在芙蓉门前没提防才吃了亏,相同的错她可不会再犯第二次。
幸而这次温益卿手中没拿鞭子,只要赶在他扑过来之前转身就跑,逃走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而且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大声呼救,毕竟这是在江家,他不至于太过放肆,而江为功至少有一半的机会站在她这边。
实在不行,手中的盘子或许可以做为反抗的武器。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就在阑珊撑不住想要先一步逃走的时候,温益卿突然说道:“先前……是我误会了你,我向你道歉。”
阑珊都已经转身了,却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话。
“你说什么?”她回头。
温益卿的脸上有些不自在,他扭开头道:“其实我打听过当时在感因寺现场的人,只是他们说的那些话我不愿轻信,刚才江所正……同我说了你舍身相救他的事,那天是我先入为主的误会了你。”
阑珊好不容易把张开的嘴又合上,她看看手中的盘子:这是不会出现全武行的意思吗?
可是他温益卿,竟会当面向她致歉。
阑珊慢慢地垂下眼皮,掩住眼底复杂的情绪。
可温益卿又转过身来,他看着阑珊,又沉声道:“虽然我错在先,但是你不该撒谎说你来探望江为功,实际上却偷偷地去那种烟花之地。”
阑珊重愕然。
温益卿继续义正词严地说:“你知不知道,你毁了见杨大人的机会!”
阑珊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几乎哑然失笑:“多谢温大人提醒,可是我并不是非得见杨大人的。”
“你说什么?”他拧眉。
阑珊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太无谓了些,忙不救道:“温大人别误会,我并无任何不敬,只是说……我到工部是做事的,不是去削尖了脑袋钻营的,只要我能靠自己本事立足,做些踏踏实实的正事,见不见杨大人、给他喜欢或厌弃又有什么要紧。”
温益卿的眼中浮现明显的震动。
阑珊咳嗽了声,把手中的盘子放低:“温大人若无事,我先告退了。”
温益卿张了张口,却无声。
阑珊将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了停。
心中犹豫片刻,终于:“只是,为了这件事伤害一个无辜女子,郎中也心安理得吗?”
“你说什么?”温益卿转头。
“就是那位芙蓉姑娘,她差一点给公主殿下害死。”
“这件事不是公主做的,”温益卿皱眉摇头,“你误会了,那是坊间有人胡说的,公主她性情温婉,出身高贵,从不会做这种事,我是很了解她的。”
他的态度平和,没有恼怒,就像平静地在说一件天经地义毫无差错的事。
阑珊吃惊地看着温益卿。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在泛红。
温益卿是在真心的维护华珍公主,也全心全意地信任她。
阑珊看着他熟悉的眉眼笑了:“是,也许你说的对。”
不等温益卿反应,阑珊转身,拔腿快步走开。
第45章
温益卿没想到她会这样干脆的走掉,“舒丞!”
他转身脱口叫了声,眼前的人却头也不回的,甚至脚步走的飞快。
那一袭黛紫色袍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温益卿站在原地,脑中有片刻的恍惚。
他忽然莫名地想到,自从跟舒阑珊相遇,她的穿衣风格好像都是偏黯淡色调的,似今日这样的大节下,连他都破天荒穿了稍微亮眼些的茶色,她却仍是这样……有些偏灰突突的。
明明她的相貌如此出众,只要稍微打扮打扮,必然就如同明珠一般耀眼,她应该不会不知道这点。
那么,就是故意的了。
因为不想要引人注目,不想出风头,所以故意穿这些偏暗色调、会显的年纪比较大的衣裳。
想起方才她说“我见不见杨大人有什么要紧”的话,莫非自己真的误解了她?
温益卿心里有些莫名的忐忑,他回想着刚才阑珊离开时候的神情,以及那道看着瘦弱、却仿佛在竭力挺直的背影,总觉着那背影里有一种他可能很熟悉、却无法面对的情绪。
可是一旦去想,脑中就突突的有些针刺般的疼。
那边阑珊一径疾走。
慢慢地她听见大厅内人声喧哗,她不想跟那些人照面,便拐了个弯。
很快入了另一重院子,听见水声。
阑珊抬头看的时候,竟是个颇大的池塘,大概是先前那假山上引来的水流到此处,池中本来该有些荷花的,现在只剩下枯枝残叶,还有几个莲蓬颓然地低垂着脑袋。
阑珊看着这一幅冬日残荷图,不知为何,两只眼睛里的泪水顿时间倾涌如瀑。
她后退一步,无力地把身子靠在月门旁边的墙上。
冬日的墙壁冰冷,寒气从背后沁在身上,冷的令人心悸。
阑珊一边流着泪,一边觉着很可笑,事到如今,她居然还会为了这种事情落泪。
但是细微的情绪是骗不了人的,那毕竟……是曾经长在她心里的人。
院子很是幽静,有一只尖嘴短尾的鸟儿飞过来,站在池塘边沿上啄水喝,且喝且不停地东张西望,警惕回头,生恐有危险降临似的。
很快它喝饱了水,开始欢快地在原地跳来跳去。
这简单至极的快乐,让阑珊有些羡慕。
等那鸟儿终于心满意足地振翅而去,阑珊才走到池塘旁边,她俯身掬水洗了一把脸,冰凉的水流扑在脸上,觉着清醒。
直到她看见水面上倒映的自己的脸,才哭过的眼睛看着悲惨而可怜。
她忙连连捧了池水去冰那双眼睛,希望她不要不争气地红肿起来,给人看出端倪。
就这么连浇了几次水,阑珊忍无可忍,手扶着池塘边沿,将脸整个儿的埋入池水中。
仿佛很有效,起初还有些刺痛感,很快脸皮好像给冻的麻木起来,连呼吸都好像给冻僵硬了。
要是那些讨厌的记忆也都给一并冻住就好了。
这念头猝不及防浮了出来,阑珊紧闭双眼,希望这神奇的池水能够把脑子里那些糟心的旧事也都冰冻起来。
就在这时候,后颈的衣领给一只手用力揪住。
一股大力猛地将她揪了起来,脸上的水滴四处飞散。
她的眼睛给水迷了,又像是给冻的不能动,只模模糊糊地瞧见有个人影站在身前。
“你干什么!”那人却生气的。
这声音有些耳熟,阑珊抹了把眼中的水,终于缓和过来:“鸣瑟?”阑珊无法置信地看着面前脸带怒意的少年。
鸣瑟似乎很恼怒:“你想寻死也不是这么着!”
“寻死?”阑珊本想问鸣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忽地听了这句竟有些转不过弯来,她瞪着鸣瑟气恼的神情,总算明白:“哈哈……原来你以为我是寻死?”
鸣瑟恼怒的脸色因为她的笑而转做惊愕,他也发现自己是误解了,有些惊窘:“你……大冷天谁喜欢把头埋在冰水里?你发什么疯呢?”
阑珊笑道:“这是我独有的洗脸方式,对了,你怎么在这里?”
她问了这句,脸上的笑也刷刷地隐没,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惊惧:“总不会是荣王殿下来了吧?”
鸣瑟本来正在恼羞成怒,外加一点点心虚,忽然看到阑珊满面心虚,目光左右溜着,似乎怕赵世禛下一刻就出现,他的心气儿才算平衡了些:“我们主子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你想得美呢!”
“没来?”阑珊松了口气,她想的可一点儿也不美。
鸣瑟深深呼吸,想说什么有没开口,最后只道:“我懒得理会你。”
少年纵身一跃,青色的影子腾空而起,瞬间就如同那只飞鸟似的从阑珊的眼前消失了。
阑珊张口结舌,目送鸣瑟神奇退场。
擦擦额头的水,阑珊不解:“怎么回事?若荣王殿下没来,他怎么会在?难道是跟着别的什么人……难道是温益卿?”越想越觉着最后一个可能性极大。
洗了脸,又给鸣瑟出面一搅合,先前的破败情绪也总算一扫而光了。
擦干净了脸跟头发上的水往前厅去的时候,阑珊已经恢复如常,态度温和,言语带笑。
只是从头到尾,未曾再看过温益卿一眼。
宴席还未散,阑珊便向江为功告辞,江为功喝了两盏醒酒汤,整个人总算清醒了几分。
听说阑珊要走,江为功不依,实在拗不过她,便道:“罢罢,知道你又惦记着你家里,上次姚大人想请咱们去永和楼吃饺子,你都怕他们在家里担心忙不迭回去……既然这样惦念,今儿怎么不把弟妹跟侄儿带来?大家一块儿乐和多好!”
阑珊只笑道:“她不惯出来抛头露面的,反而不自在。”
江为功道:“一回生二回熟嘛,且你看今儿人家都带了家眷,就你没有,岂不是亏了弟妹跟言哥儿?”
说到这里江为功脸上露出一点精明的笑:“幸而我想的周到,饭前特让厨房把些好东西各留了几样出来。”
正说着,江管家带了两个小厮走来,一人手中提着一个极大的食盒。
阑珊大惊,江为功笑道:“这可不是剩菜啊,你别嫌弃,拿这些家去晚上就不用做饭了。”
因为这个年过的十分殷实,家里不缺什么吃的,所以这次宴席上阑珊也并没有拿东西,却想不到江为功竟然替自己想的这样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