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累了,什么晕了,什么虚乏无力了,姜多寿无非就是不想说呗,听过尿遁,还没听过晕遁的。
至于姜琰琰,姜多寿用装晕来对付她,姜琰琰自然也要法子,她好几次故意在姜多寿面前提起,自己要去百晓堂家下片子,查身世,还扬言要去烟叔那儿亲自下片子,兴许还有些优惠,姜多寿都只当做没听到。
这爷孙俩,一个沉得住气,一个耐得起烦。
闻东看在眼里,反倒是觉得俩人都在为对方考虑,一直未管。
这一天,阿蚁忙不过来,乔美虹主动去帮阿蚁给闻东送饭,在门口敲了许久的门,也没见到里头有人应,乔美虹还寻思着是把饭给原样端回去,还是继续敲,就听到闻东屋子里传来了一声女声:“进来吧。”
乔美虹心头咯噔一下,推开门,只看到姜琰琰在给闻东铺床。
乔美虹脚步放慢了一些,把木托盘慢慢搁在桌上,只说:“我来给九爷送饭。”
姜琰琰也忙得差不多了,回头看了一眼,觉得累,一屁.股坐在闻东床上捶腿:“让阿蚁送就行了,乔小姐在我家,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动手忙活的。”
乔美虹看着姜琰琰在闻东房里颇为随意,牵强笑了一下,又问:“姜姑娘手臂上的伤好了没?”说完,指了指自己的右臂示意。
姜琰琰随口回:“好多了,闻东给我治过了。”
“哦,九爷……亲自给姜姑娘治病呢。”
“也不算吧。”姜琰琰想了想,“我俩体质互补,他属阳,我属阴,他也是为了给自己治病,顺道把我的伤也给治了。”
乔美虹没有走的意思,慢慢顺着长条凳子坐下:“姜姑娘喊九爷,直呼其名?”
“不然呢?”
乔美虹被反问住了,这个“不然呢”来得底气十足,倒像是乔美虹问的问题太奇怪了。
姜琰琰看出了乔美虹的不自然,她微微偏头:“乔小姐还有事儿?”
“没有,我只是听到个消息,有些好奇,瞧着姜家对九爷甚是熟悉,想打听一下,”乔美虹探长了脖子,意味深长地说,“九爷曾今强受天雷,被劈成了三岁孩童的身形,记忆全无的事儿,姜姑娘知道吗?”
姜琰琰没说话,她没太弄明白乔美虹和她说这件事儿的目的,敌不动我不动,她只管继续听。
“听说后来被东北的白家捡到了,带回家收养,改名白泽,还……还定下了一门婚事。”
姜琰琰懂了,乔美虹说这话,无非是两个目的,要么是站在姜琰琰这边,提醒姜琰琰早点铲除隐藏的情敌,要么是膈应姜琰琰,拿了那一桩没着落的婚事给姜琰琰添堵。
姜琰琰觉得,乔美虹好像两者都有。
“那有什么关系,”姜琰琰起身,伸了个懒腰,“我也有桩没作数的婚约,我连那户人家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那人家的儿子就失踪了,可能是被我克的吧,我这人,天生命硬,一克一个准,”姜琰琰看向乔美虹,“我和闻东,一人一个婚约,很公平。”
乔美虹不知道怎么答了,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没击到对方的痛处,反倒是自己落得个十分尴尬的境地。
姜琰琰收拾好了,准备出去,回头看了乔美虹一眼:“你要等闻东?要等的话,我就帮你把门带上。”
姜琰琰还真是胆大不避嫌。
乔美虹立刻起身:“不用,我只是来送饭的。”
乔美虹一点儿不觉得姜琰琰是大大咧咧粗心粗意,反倒是觉得,姜琰琰这分明是在炫耀,她大开城门,引敌军入内,不设防也不张扬,还贴心细致地帮敌军把城门关上,做出一副任你掠夺的样子,无非,是仗着自己失不了这座城池罢了。
乔美虹在姜家数日,其实也晓得,闻东对姜琰琰,就像是蚌壳护着珍珠,恨不得塞肉里,藏壳里,谁让这是宝贝呢。
乔美虹看得出来,姜多寿自然也看出来。
此时此刻,闻东正在姜多寿的房里,打着来看望姜多寿的旗号,实际上,是来问话的。
姜琰琰纠结于自己的身世,连续问了好几天姜多寿也不说,昨天这小骗子在自己房里不避嫌地磨了一晚上,左右不过一句“你去帮我问。”
孤男寡女,她也不怕自己没了名声。
姜琰琰又说,她是爬房梁翻墙下来的,没人看到。
瞧瞧,在自家的院子里,爬墙去找自己男人说话,也就只有姜琰琰做得出来。
瞧着闻东当时犹豫,姜琰琰许下诺言:“你帮我去问,我明天亲自帮你铺床。”
“铺床算什么?我身边没人?阿毳断爪子了?他又不是不能铺。”
“洗衣裳也行。”
“呵。”
“要不,我给你做个拿手菜?”
闻东听了,轻轻用手去打姜琰琰的手背:“你这爪子不像是提得起勺的。”
“我还是烧得一手好白开水的。”
“是,”闻东低头看书,“你烧水洗个头发都能洗出一股子菜味。”
姜琰琰没法子了,贴着闻东的胳膊肘坐下,乖巧到不行:“实在不行,你先记账上,将来随便什么都行。”
这个交换条件,很诱人,毕竟,随便什么都行的机会是不多的。
所以闻东答应了。
可姜多寿说的,也不多,并非是他想瞒着闻东,而是他真的只知道事情的后半段。
姜多寿挺直了腰杆坐在闻东对面,一口一口地抿茶,说了一通,他总结了一下:“总之,如果那妇人的话说的是真的,丫头也算是英烈之后。”
“八十四年前,清朝还在,道光二十年的那个夏天,英吉利以林元抚在广东海滩销毁大烟为引子,一路从东南沿海北上打到了大沽口。”
“这一路,的确打到过松江府德胜港,哦,松江府,就是现在的上海一带,我查过,当时的确有位姓尤的将军英勇抗英,那妇人说,自己是那位将军夫人,是因避难流落到内陆。”
“她当时受了重伤,还动了胎气,”姜多寿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这一块儿,被人划拉了一刀,瞧着,不像是推搡出来的,倒像是,让人割喉,不过,那人学艺不精,给这妇人留了一口气。”
姜多寿说完又叹气:“不过这口气,没能支撑她生下琰琰,其实丫头说得对,最后,我的确是用了些见血的法子,才从她娘亲的肚子里取出了她,说白了,就是剖腹取子,这也是那位妇人临死前咬牙要求的,说让我一定保住她的孩子,我还能怎么保?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了。”
“这些年,老烟一直让我把鬼生子的事儿告诉丫头,说也不知道丫头还能活多少年,更不知道我还能活多少年,总不能,让琰琰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我倒是觉得,糊涂一辈子挺好,人嘛,容易明白,难得糊涂。”
闻东点头:“但是你还是没说。”
“也不是没说。”姜多寿不自然地搓着手指头,“就……还没找着合适的机会说罢了,当时那夫人断气前,从脖子上扯出了一枚玉玦,偏红色,像是一条龙的形状,”姜多寿朝着床边柜头点了一下,“现在我还收在我床头的柜子里呢。”
“但是琰琰不知道?”闻东问。
姜多寿摇头:“她不晓得,我也没给她看过,我后来查过,也往百晓堂发了不少片子,晓得那位尤将军抗英之后,一路高升,他既没牺牲,又没困窘,如若真有家人流落在外,怎么置之不理呢?所以,我觉得这事儿有蹊跷,想查明白了再一并告诉丫头。”
“这一拖,就是三年,尤其丫头刚出生的时候,命虚体弱,我带着她去长白山跪求九尾狐狸后,独自去黄河渡口斩杀仙家猫,回来后,带着她在东北又住了好多年,想着,等她的身魂融好了,再带着她出来找家人。”
“我带琰琰出东北的时候,是咸丰二年,那时候丫头整十岁,可我们前脚才出山海关,后脚就打听来,说那位姓尤的将军也病逝了,这事儿,更是无从考据了。”
“我一老朋友,九爷您应该也见过,长沙那位老烟枪,又替我在百晓堂查了好几道,估摸着,丫头的娘亲可能是个外室,又或者是……烟花巷里的女人,丫头气性高,就怕她知道后心里膈应,你说,我怎么敢告诉她。”
作者有话要说: 玉玦:玉有缺则为玦,就是一个玉环上面有个小缺口
第80章
闻东听了许久,字字都入了心, 他抬头, 只看着姜多寿笑:“你瞒了一些内情吧,你并非对尤家一无所知, 尤家对你有恩?”
姜多寿听了,嘴巴往下一撇。
闻东慢慢说:“你若是和琰琰的娘亲萍水相逢, 替她剖腹取子, 我是信的,但你为了琰琰,入东北, 斩猫仙, 惹得自己遭到反噬,一具肉身不能用了,还得跑去芒丙捏藤身, 这便不是萍水相逢的情谊了, 我说得对不对?”
姜多寿似答非答,叹了口气:“我家丫头可怜呢。”
闻东又猜:“如果不是尤家对你有恩, 那就是你对尤家有情?”才说完,闻东又自我否定,“不对, 情之一字, 总是和男女有关,尤将军是男人,你又怎么会对他有情呢。”
闻东悠悠说:“但是琰琰的娘亲, 是个女人。”
姜多寿吁叹了好长一口气,像是没听到似的,开口说:“后来,我也打听过,听说尤将军那一场病也来得蹊跷,尤家倒是有后人,不过,似乎为了躲难,举家一路南下,在云南那儿打了个转,就再没什么消息了。”
闻东去猜,姜多寿不认,这一来一去就没什么后文了。
闻东也不是肆意去逼迫人的人,姜多寿虽然没有把“难言之隐”这四个字儿写在脸上,不过闻东也猜得差不离了,谁没点风花雪月的事儿呢,姜多寿也曾是活人,一个有血有肉,心脏能跳会紧张会心动的活人。
说到这儿,姜多寿又反问闻东:“九爷对丫头,似乎……。”
正揣摩如何开口,说“似乎有些想法”显得不够端庄,问“似乎与众不同”又不够直白。
闻东点头应了一句:“对,我挺喜欢她的。”
姜多寿还在愣神,闻东又皱眉说:“不过她似乎,还不大喜欢我。”
闻东细说:“与她来说,和我一起相处更像是一场买卖,她对我的每一分好,都是有条件的,换句话说,我若是对她好了,她总得想尽办法还回来。”
“她答应和我在一起,是为了将来能有肉身用,亲近我,是为了求我去帮她盯人,就连她现在对我好,笑眯眯地看着我,也是为了谢谢我用灵力救她性命。”
闻东抬头,发出感慨:“她是算着账掰着手指头在和我相处,我给她一分,她就会回馈我一分,不偏不倚,不多不少,也不知怎么说,总之,如果她去当个账房先生,肯定是个好手。”
姜多寿捂着心口连续咳了好几声。
姜琰琰和闻东在一起,他没什么不同意的。
毕竟姜琰琰克天克地,还克跑了一个没成婚的夫婿,遇到闻东这种不怕克,经得起克的,也是难得。
“丫头,可能是担心连累了你。”姜多寿自然是要替自家孙女多说几句话的,“她这命格,天煞孤星,与谁亲近,谁就倒霉,二十年前,她觉得是自己克了一个小姐妹的姻缘命,愧疚到现在,每逢七夕还跑去月老庙祈福,不给自己祈,只给人家祈。”
“我知道这件事。”闻东说,“虽她一直没说过,但看得出来,袁家大小姐袁琳,就是她当年的小姐妹。”
“嗯,”姜多寿点头,“听说,袁家大小姐月底也要出嫁了。”他嘿嘿一笑,略带几分苦涩,“倒……可能是个圆满的好消息,至少,能让丫头不那么内疚了。”
“哐”地一声,自梁上传来一声闷响,屋子里的闻东和姜多寿都不说话了,只静静听着屋顶的声音。
有人自以为自己猫步走得轻盈没有声音,却不知,全都落到了屋内两尊老前辈的耳朵里。
姜多寿摇头:“太没有规矩了。”
闻东只说:“随她去吧。”
***
白水巷。
五天前的那一场大火让人记忆犹新,夜里巡夜的人愈发小心,有人说,自打那场大火之后,这巷子里半夜总能传来女人的哭声,怕是那虞家小姐冤魂流连人间,不肯离开。
和虞家隔了一条巷子的袁家,院子里,花圃久未有人打理,杂草盖过了郁金香,原本种着蛇形梅的那红砖圆圃,陡生了不少摇曳的狗尾巴花。
袁家兴盛过,也衰败过,如今因为袁家大小姐将近的婚事,院子外头又多了两圈穿着制服的警察看守,日夜轮岗,尽职尽责。
袁家二楼,袁大郎才和袁琳吵完一架,甩门而去,哐地一声带着重重回响。
空气里还弥留着袁大郎对袁琳的咒骂。
“父亲与你说,让你不计一切代价,牺牲一切原则,保住袁家,袁家是谁,袁家是我啊大姐,我才是袁家的嫡长子,你如果眼睁睁看着我被追债地剁成泥,你也不松口吗?”
“钱而已,你嫁过去总可以再有的,我的命呢?大姐,我的命一去不复返啊。”
袁家落魄,袁大郎赌钱,二郎三郎落魄自闭,日常也不与人说话,倒是袁琳,四处奔波,袁枚负责安慰诸位哥哥。
屋子外头,袁枚还在劝袁大郎别步步紧逼,袁琳有些累了,她解开了紫色旗袍领口的梅花扣子,慢慢脱下压得小腿憋屈至极的束腿丝袜,解散了高高绑起的头发,揉着耳朵后酸痛的脖颈,靠在窗边的长条沙发上。
她透过白漆边框的玻璃窗,看着挂在西边的月亮,不自觉地,眼角就湿了一片。
曾有人和她说过,会一辈子照顾她,可那个人不在了。
也曾有人说过,会一辈子和她当姐们儿,可那个人……
“妈诶,你这窗户真难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