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东瞳仁猛地扩了一下,两颊难以自控地微微颤抖,他还未开口,姜琰琰朝着他伸直了胳膊,握拳的手忽而松开,中指上穿着一圈红绳子,啪嗒坠下一枚玉珏。
玉珏血红,圆形带缺口,上刻龙鳞,像是一只弯腰盘旋的小龙,龙须细细长长的,比姜琰琰那枚要新一些,可模样是差不离的。
姜琰琰嘴角慢慢牵扯出一丝笑意,这笑看着挺难看,比哭还难看:“这是我刚从龙灵友脖子上扯下来的。”
姜琰琰故意停顿,她等着闻东的回应,等着闻东的解释,也等着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好巧不巧,闻东似乎也在等着姜琰琰说话。
“闻东,你早就知道,我和龙家有关系,你当时在长沙小洋楼,和我爷爷要求,要带着我在你身边修功德,是为了监督我吗?”
“你刚才为什么不出手?”姜琰琰又问,“你在旁边看了那么久,你不能杀生,可拦住龙家人,拦住肖洛明,你是可以做到的对吧,你晓得我们姜家的体质是不抗蛊的,十三夏也是不抗蛊的,你这么晚才出手,是在考验我,考验我到底是哪边的人?”
姜琰琰走近了,近到可以清晰地看到闻东这件深灰色长袍上,那好看的茉莉花暗纹。
她耸肩嗤笑了一下:“后来去夷陵的船上,你故意透露你在我身上埋了竹中窥,是想敲山震虎,你是想告诉我,我和我爷爷琢磨的那些小心思,你都知道,我提议让我爷爷偷偷私吞你的第九根骨魂的时候,你刚好开了竹中窥偷看是不是?”
“你什么都知道,可你什么都不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坏的?”
闻东张嘴想说没有,姜琰琰却抢白道:“对,我就是挺坏的,我受不了每个月由猫化人的那种痛苦,偏生我还死不了,你的骨头你飞升之后就没用了,我想着占着便宜,借了你的骨魂赐我一具肉身,所以后来,第九根骨的骨魂在哪里,你一直都不肯告诉我,直到昨天晚上,你还是不说,闻东,你是不是特别不待见我?”
姜琰琰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闻东面前,低着头,她像是一株倔强的茉莉花,收起了往日又香又软的花瓣和芬芳,徒留着硬挺挺的枝干,她也不抬头看闻东,连一个对视的机会都不给他,绝情得义无反顾。
谷底风挺大,羌顶刚才站得远,也听不清两人说什么,看到两人不说了,才走近了,小心翼翼地说了句:“老姜托我来带话,他受了点伤,回了村子里,不过不碍事儿。”
姜琰琰抬头看天,西边的红霞像是一缕缕燃烧的棉絮,火红火红的。
她看了地上的肖洛明一眼,这人该是死绝了,不过她也不确定,只对着羌顶说:“这尸体等我问过我爷爷,要烧要埋,再说。”说完,又指着龙灵友,“这女的,绑回去。”
羌顶和龙灵友只对视了一眼,龙灵友就笑了:“原来是羌顶啊,蛇婆……还活着吗?”
***
帕督安。
姜多寿回来的时候,后背有伤。
姜多寿早些年来过芒丙,虽然只是给自己捏藤身,可和帕督安也算是有些交情,村子里很多人的汉语,都是他教的,尤其是羌顶,从来没离开过云南,这一辈子就在芒丙和帕督安两边跑,可湖南话东北话都会一点,就是跟着姜多寿学的。
晓得姜多寿有伤,帕督安的那位长颈的婆婆专门给姜多寿备了一件屋子。
村子里也是有人懂些医术的,进去看了一眼,就慌慌张张地出来了,呜呜咽咽地跑去找了蛇婆,说了许久,大概的意思就是说那伤口里头好像有黑虫子。
黑虫子,是帕督安对玄蛊的接地气的称呼,也是帕督安村落里的人最害怕听到的几个字。
有人说,要把姜多寿赶出去。
羌顶急了,磕着头求蛇婆网开一面,最后又是自己亲自跑去找了姜琰琰回来。
治黑虫子的伤,帕督安人是不会的。
姜琰琰一行人回村子的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
月光淡淡的,把人的影子拉得又轻又长。
闻东看着眼前摇摇晃晃的影子,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挠来挠去,可影子的主人,连回头看都没看他一眼。
乔美虹走在最前头,用双刀开路,利刃砍掉垂下的根须和遮挡的阔叶,羌顶押着龙灵友,姜琰琰在后头捏着棺材钉紧紧地跟着,闻东走在最后,一声不吭。
进了村子。
晓得被押来的人是龙灵友,龙家的大小姐,立刻有人去禀了蛇婆。
蛇婆晓得,这女人能控蛊,龙家的玄蛊,是可以钻泥地的,所以这女人的脚不能沾地。
蛇婆索性让人找了几捆又粗又重的麻绳,直接将龙灵友给绑了,吊在村口的一棵大树树干上,进进出出,都看得到,树下,还派了人轮流守着。
晓得姜多寿受了伤,姜琰琰势必要进去看一眼的。
手指才碰到门,神识里,十三夏的声音响起:“你真要进去?”
十三夏又说:“里头有玄蛊,这蛊虫得想办法弄出来才行,你我都不抗蛊,你进去了也治不了人。”
姜琰琰只在神识里回她:“我刚才多厉害你没看到?龙家的老蛊母都得听我的,我怕什么?”
“琰琰,”十三夏又说,“你心虚了,你根本还没学会怎么控制人家的玄蛊,你就不怕你害了你爷爷?”
十三夏在神识里悠悠地叹气:“琰琰,你都心乱了,你看你在谷底唤出我之后,竟然一直忘记放我回去,你和九爷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小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儿,要不……你……还是去找九爷吧,捉一只玄蛊罢了,对九爷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姜琰琰手指慢慢垂下,咬着后槽牙愤愤说:“我不会再理他了,他不信我,我也不信他,这辈子都不会和他说话了。”
第104章
姜琰琰主动来找自己的时候,闻东还挺意外的。
她来的时候, 闻东正坐在火堆旁边喝茶。
帕督安的村落仅靠着羌顶一人进出林子运送物资, 东西不多。
姜琰琰等人也算是入乡随俗,颇不讲究, 拿手抓饭不在话下,洗澡一事绝口不提。
在这地界, 闻东还得掏出一包茶叶, 摸出自己最喜欢的那一盏茶碗,并且讲究了一道水二道水的规矩沏茶品茶,姜琰琰觉得, 这人简直就是个怪胎。
阿毳也在旁边, 他和阿蚁今日一直在反复地探消息,累坏了,抻长了腿听阿蚁和闻东说话。
阿蚁自然是来说自家姑娘的好话的。
“我家姑娘脾气就是这样, 又倔又犟, 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看不起她不信她,这脾气, 挺不好的,可是谁让九爷您爱上了呢?爱上了,咱也就只能……。”
“咳咳。”姜琰琰来得巧, 刚好听到这一句, 她心挺虚的,尤其是听到阿蚁说完自己脾气倔,又说闻东爱不爱的, 就不能委婉点儿?
姜琰琰只扫了阿毳和阿蚁一眼,这两人便是识趣儿地起身,阿毳挠头说:“我去洗菜,啊,没菜洗,那……我去随便逛逛。”阿蚁推着他就赶紧往外走,示意他可别再添乱了。
闻东没抬头。
姜琰琰又不好意思坐下,深蓝色的裤腿子就在闻东面前晃啊晃,连带着影子也跟着摇曳。
忽而,这影子又不动了,闻东下意识地偏转头,看着余光里那双满是泥点子的黑色布鞋,鞋子往后挪了半步,闻东抬头,姜琰琰这是要走的意思?
他倏尔站起身来,对着姜琰琰的背影说:“你没什么想说的?”
姜琰琰站得笔直,背对着闻东,身形被火光照亮了一半,又被黑夜遮掩了一半,她晓得今日要搞大动静,没扎麻花辫,只把头发高高地束成了一股,她头发没乔美虹那样长,扎得这么高,头发才勉强过肩。
闻东瞧着这高马尾动了一下,以为她要回头,手指尖儿都跟着紧张起来,谁晓得,姜琰琰只是摇了摇头,还是没说话。
她是真不和自己说话了。
闻东心里头像是被灌了冷风,他挺难受的,他刚才一遍喝茶,一遍想着要不要和琰琰解释,如果要解释的话,该如何解释,脑子里反复在琢磨姜琰琰与他说的那番话。
他自认是一个十分冷静沉稳的人,可那段话他总是不能沉下心冷静分析,脑子里像是一团麻,绕来绕去,总归盘旋着一句“闻东,我俩黄了。”
闻东晓得姜琰琰是来做什么,她不开口,他也晓得,他慢慢从姜琰琰身边走过去,拼了全身的力气让自己不要低头去看她。
“你备纱布吧。”
说完,闻东就钻进了姜多寿那间屋子。
***
几百年前,闻东打得一手好架,几百年后,闻东成了治病救人的菩萨。
这经历也算是曲折。
治蛊对别人来说是束手无策的重症,对闻东来说不难。
他捏着竹镊子挑出一只肉乎乎的玄蛊,看了一眼:“还挺肥美的。”
说完,又将竹镊子递给姜多寿,姜多寿正趴在草席上,屋内灯光很暗,帕督安村子里晚上都不习惯点灯,这半截蜡烛,还是姜多寿自己带来的,此刻也快是烧到头了。
姜多寿后背有伤,是那虫子钻进去的时候咬的,闻东手法又快又准,没有开其他的口子,直接从这玄蛊爬进去的洞又把它给引了出来。
姜多寿轻轻握着竹镊子,把那玄蛊的肥屁.股对准了火苗。
一股头发被烧焦的味道袭来,带着屡屡灰色的轻烟,这玄蛊一下子就被烧干了。
姜多寿抬头,脸色虚白,想爬起来穿好衣裳,却被闻东轻轻地摁住了胳膊。
闻东:“你还是先休息吧。”
姜多寿慢腾腾地重新趴下,肌肉放松,叹了口气:“琰琰生气了?”
“嗯。”闻东点头,“不仅生气了,还把我甩了。”
“这……这么严重。”姜多寿紧张得一下都结巴了,不过瞧着闻东,虽然看不大清楚闻东脸上的表情,可这语气听着,不像是生气或者难受的意思。
闻东又说:“她发现龙灵友身上的寻龙玉珏了,”闻东耸肩,“该是瞒不过了,我想着,要不还是告诉她算了。”
姜多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此生最重要的决定:“都听九爷的吧。”
闻东推开门,本以为姜琰琰会在门口等着,毕竟姜琰琰心里头现在最记挂的就是姜多寿的安危,可她不在。
羌顶说,蛇婆刚才派了人请姜琰琰过去说话。
***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
姜琰琰看着眼前热红滚烫的炭火,火堆里偶尔冒出蓝色的火焰,半低着头,避免和右手边靠着墙壁半躺着的蛇婆对视。
姜琰琰倒不是怕她,只是担心自己的眼神会对人家不尊敬。
藤蔓一样的脖子挂着几十个铜圈,转动的时候,会发出轻微的叮当响声,声音顺着弧形的墙在屋子里打着旋儿,钻进姜琰琰的耳朵里,不自觉的,手肘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外头那个姓龙的,是你抓的?”蛇婆主动开了口。
姜琰琰点头。
蛇婆顿了顿:“她身上,少了样东西。”
龙灵友被吊上树干之前,被帕督安的人派了两个妇人搜了身子,确保她身上没藏着什么龙家古怪的蛊虫或秘法,可摸来摸去,都没找到蛇婆要的那件玩物。
“一枚玉,你见过吗?”蛇婆慢慢地转过身,从自己靠着的垫子下面抽出一根细长细长的旱烟竿子,她捏着烟嘴的这一头,在地上慢慢地画了一个圆形,屋子里灯光暗,可姜琰琰晓得,这个圆,是缺了一个口子的。
蛇婆画完,又问:“长这样的,像是一条蜷曲的蛇,你见过吗?”
她的声音又轻又哑,姜琰琰歪着头,仔细看了很久,才慢慢抬头,与她对视:“没有。”
蛇婆没声儿了,姜琰琰底气十足地看着她的眼睛,进了这屋子到现在,她才勉强能在黑暗里看清蛇婆的样子。
猫眼睛可以在晚上视物,可她不想这么早暴露自己和仙家猫十三夏共用一个身子的秘密,她努力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去看。
蛇婆嘴角突然咧开了一下,不知道是想要说话还是想笑。
她用旱烟的头轻轻敲了敲火堆旁堆砌的石砖:“可那姓龙的说,在你的手上。”
“呵,”姜琰琰轻喝了一声,“龙家人说的话,也能信?狗嘴吐不出象牙,他们能说出什么好话?”
“哦?你很恨他们?”
“恨,当然恨,”姜琰琰手指朝外头指了一下,十分浮夸的口气,“婆婆您瞧着我能跑能跳的吧,外头,就那个穿着深灰色袍子的男人,是我男人,他原本可厉害了,就是被龙家害了,现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家里都得我来做主,我一个女儿家,忙里忙外,我爷爷不也说了吗?我们这次下南洋,就是为了报仇的。”
“我也恨。”蛇婆几乎是紧随其后开了口,“我一直认为,人和人之间,只要有一个共同讨厌的人,距离就会突然拉近了,可是,前提是……对方得诚实,”她看着姜琰琰,像是在打量一只入了圈套的羊羔,“小姑娘,你说是不是?”
蛇婆伸了伸脖子,铜项圈碰撞的声音带着一股奇怪的音调:“我是能感觉得到龙家人的味儿的,龙家人血液里那种歹毒的劲儿,我再熟悉不过了,小姑娘,自打你中午从我们前走过去的时候,我就晓得,你一定会再回来的,所以我当时没拦着,果然……。”
蛇婆的脖子朝着姜琰琰曲张了几度,羌顶说过,蛇婆已经许多年没出过这间屋子了,也许久没有晒过太阳,她的皮肤又白又皱,整张脸像是透明的玉色,眼皮子低垂,一点儿一点儿地朝着姜琰琰逼近,近到那脸上的鱼线一样细腻的褶皱都清晰可见。
“你爷爷说,你祖上姓尤?”
“是。”
“好巧。”蛇婆张口,黑黢黢的口腔里一颗牙齿都没有,像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八十多年之前,从北边来的那一伙逃难的人也姓尤,当时我的父亲还是帕督安的族长,父亲好心收留了他们,还给了他们寻龙顶河谷里最富饶的一块耕地让他们自食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