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婆——酒棠
时间:2020-02-19 08:55:09

  “可是人啊,总是不会满足的,当年帕督安和我父亲的好心,只换来了他们夜里的一场偷袭,他们杀死了我的父亲和母亲,一把火烧掉了帕督安漂亮的房子,夺走了我们满栏的牲畜,驱逐着帕督安的流民离开了我们的家乡。”
  “你们中原有句古话,叫做鸠占鹊巢,我一开始一直以为,鸠是一种十分凶猛的鸟,后来我读过你们的书,才晓得原来鸠是青燕子,和我这旱烟杆子差不多长,可我觉得,这种形容愈发符合这帮人的性子,装作弱小无害的样子,夺了别人的家园。”
  说到此处,蛇婆撑着身体往前挪了挪,她原本一直用厚厚的毯子盖着自己的下半身,这一挪,便是露出了一双小脚,这脚是裹过的,大拇指变形,其他四趾被裹成粽子,弯曲缠绕在脚底板。
  姜琰琰之前见过清末裹脚的老太太,那真真是三寸金莲,不过走路的时候一颤一颤的,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倒,帕督安是没有裹脚的习俗的。
  蛇婆想说的话还没说完,她鲜少和人单独交谈这么久,她的腿压久了就痛,可她又站不起来,她脚痛,膝盖痛,颈椎、脖子、脑仁四处都痛。
  “你怕了?”蛇婆声音幽冥冥的,像是有回声。
  “没有,您继续说。”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蛇婆突然笑了一下,“非要说的话,就和你们中原史书上写的差不多,腥风血雨夺下他人江山果实之后,不就是要开始粉饰太平,改头换面当一位仁君了吗?他们姓尤,貌似有仇家,不能外露,又不想失了根基,就画蛇添足,在‘尤’这一字儿上添了一撇,小姑娘,我汉语不好,你告诉我,‘尤’字加上一撇,是什么字儿?”
  其实自打蛇婆说到寻龙顶的时候,姜琰琰基本上就全猜到了。
  ‘尤’字加撇,即成‘龙’。
  姜琰琰嘴角轻微地抽搐,喉咙里热滚滚的,像是憋了许多疑问和不解,可她不能问,至少,不能问蛇婆。
  蛇婆似乎在笑,这笑容扭曲而又诡异,曲长的脖子像是风筝线,拖拽着蛇婆巴掌大的小脸,偶尔还摇曳一下。
  “是龙字。”姜琰琰说完,复又看向蛇婆,“望子成龙的龙,龙马精神的龙。”
  “哟,都是好词儿好句呢。”蛇婆叹了口气,慢慢萎下身子,像是一朵刚开过的花,逐渐枯萎,“可惜,他们不是好人,你是吗?”
  蛇婆能单独找了姜琰琰进来说话,能直接说出尤家变龙家的秘密,是早已看破了姜琰琰的身份了。
  姜琰琰抿嘴:“我也不是。”
  “哦?”
  “好人是什么?”姜琰琰偏头反问她,“普渡众生?悬壶济世?还是别人的刀子戳到你的眼睛跟前了,也得笑着劝人家善良?就和我男人一样,人家都打到他的头上来了,偷了他的东西,他也不能杀了人家,他心中有尊佛,不能提刀,我却不同,我讲究恶有恶报,龙家偷了我男人的东西,就得付出代价,我这样的人,睚眦必报,怎么能说是好人呢?”
  蛇婆听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姜琰琰:“小姑娘,若你脖子上没有那枚玉珏的话,你还真是对我的胃口,只可惜,你有。”
  蛇婆突然用旱烟竿子敲了敲墙壁,周遭立刻想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人很多,房子前后左右都有,这是蛇婆早就设好的埋伏。
  木门推开,门口身影颀长,影子拖拽,似一笔浓墨。
  闻东站在门口,朝着蛇婆点了点头:“婆婆聊完了?”他又看向姜琰琰,朝着蛇婆示意,“我来接琰琰。”
  蛇婆指尖微顿,忽而皱眉,猛地又用旱烟竿子敲了敲火堆旁的石砖,声儿挺大,可外头没人应,她眯起眸子盯着闻东:“有些本事。”
  闻东没应蛇婆的话,只伸手朝着姜琰琰:“爷爷找你说话。”
  姜琰琰慢慢起身,虽可感觉得到蛇婆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可是也无所畏惧,走到门口,她看着闻东伸出的手,掌心朝上,向着她,也等着她的回应。
  当着蛇婆的面,对闻东太冷,似乎不大好。
  自己只说不和他说话,也没说不能牵手,对吧。
  姜琰琰才把手搭上闻东的掌心,闻东便是轻轻一拽,把她拽了出来,回头朝着蛇婆点了点头,把门关上了。
  两人一直无言,慢慢往前走,姜琰琰的手还被闻东握在手心里,闻东没有松开的意思。
  好像走过头了,不是去姜多寿那儿的路,都快进林子里了。
  姜琰琰缩手一抽,想把手给抽出来,却抽拽不动,闻东的力气很大。
  姜琰琰忍不住了,喝了一句:“去哪儿呢?你拐卖小姑娘是不是?”
  闻东顿住步子,笑着回头:“你和我说话了。”
  “你无不无聊?”
  闻东抬起另一只手,朝着蛇婆的屋子虚晃了一下:“我才从那儿把你给捞出来,你再说我就把给你塞回去。”
  姜琰琰偏头,任凭自己的手背闻东攥着、捏着、紧紧地捂着,也不动了,垂着手,闷闷说:“我又不是打不过人家。”
  闻东走近了些:“能听我好好说了吗?”这声音很近,就盘旋在姜琰琰的头顶,姜琰琰下意识地抬头,鼻尖对着闻东的下巴,闻东的眼睛泛着水光,之前没发现,闻东的眼睛也能这么好看。
  “听你说?”姜琰琰有些不屑,“谁晓得你会不会避重就轻。”
  闻东摊手,无奈:“那你问,我说。”
 
 
第105章 
  第一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是龙家人的?”
  闻东不遮掩:“你爷爷把玉珏交给我的时候,这东西很邪门, 龙家的玉和我埋进你爷爷心口的那一枚, 虽然都是血头玉,可来历不同, 我那一枚是神兽成年时自心口结出的魄珠,后面的我就不细说了。”
  “总之, 我给你爷爷埋的, 是个好东西,而龙家的玉,天生就带着一股煞气, 很浓重的煞气, 你体质太阴,以煞抵煞,所以才感觉不出来。”
  “也不是说, 带煞气的就不好, 你祖上世代武将,哪个武将手里没有鲜血?他的兵刃铠甲, 军旗战马,修罗场里千锤百炼,煞气浓郁, 这股煞气, 可以让敌人心生寒颤,一样,也可以让活人不敢近身, 你那枚,我估计就是你亲爹爹尤博留下的,上面的血气有些时候了,估摸着是八十多年之前留下的,和你出生的年份,差不离。”
  “可这样的玉佩,我之前,只在龙家见过,今年春天,我去龙家夺骨的时候,龙盛况和龙灵友身上,也都带着这种煞气浓重的玉珏。”
  “再结合你爷爷所说,八十年前,松江府战乱,你父亲尤博带领三千兵马镇守抗敌,可尤家的女眷却私认为守不住,带着金银细软儿子儿媳连夜逃了,一直往西南方向,你爷爷说,后来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爷爷在骗我?”姜琰琰警惕地插了一句嘴,“我爷爷知道尤家就是龙家?”
  “不,”闻东正色,“你爷爷是真不知道,也不是说百晓堂探消息的能力不行,也不是说你爷爷没尽心尽力,只是滇南这一块儿,是乔家的地盘,少数民族多,规矩古怪,百晓堂扈家的手伸不过来,消息就在这儿,断了。”
  “不过我有办法。”闻东轻笑,“总之,顺着尤家逃难的这条线,不难查到,他们当时在滇南停留了好一阵,后来应该是犯了当地的禁.忌,被迫继续南下,跨过了澜沧江,人丁稀落,转入平原,在寻龙顶,承蒙了帕督安村落的照顾,尔后喧宾夺主,占了人家的地界,才……。”
  “行了,后面我都知道了。”姜琰琰脑子里都是那屋子里蛇婆对自己说的话,一去回想,就感觉蛇婆那张惨白的脸似乎就在跟前。
  大体姜琰琰其实已经推测出来了,她回头,看着密林间隙处抖落下的细碎星光,脚尖在地上画着圆。
  “如果,我真的是白冉和尤博的女儿,那尤家还有其他后人,是不是说明,我爹不止我娘一个女人。”
  闻东跟着姜琰琰的目光抬头看这静谧星空:“过去三妻四妾很正常,”他低下头,看着姜琰琰被月光照亮的侧脸,“现在也很正常。”
  姜琰琰应声回头,盯着闻东,闻东立刻说:“当然,我是不会的。”
  “你继续说。”
  “说什么?”
  “我娘是我爹的三妻还是四妾,你查到了么?”
  闻东摸了摸鼻尖:“这……太私密了。”
  “族谱上总该是有的吧。”姜琰琰问完,心里头突然空了一下,“我晓得了,族谱上没有,我娘连名字都没能上去,连个姓氏都没能留下,她是外室,对吧。”
  闻东劝:“琰琰,没有的东西,就不一定代表不是,也可能是化名,毕竟你娘当时在躲白家人,怎么可能用白冉的名字招摇过市?”
  闻东生怕姜琰琰想多了,又近了几步:“再说,陈年旧事,我让人找到的那份族谱,就只有寥寥几页,写到你爷爷这一辈就没了,我是说你尤家的爷爷,连你爹都没有,你总不能说,那族谱上没有你爹,你爹也不是尤家人吧。”
  “琰琰,你不要多想。”
  姜琰琰的眼睛闪啊闪,像是这天上的星星,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闻东,你最近,是越来越啰嗦了,你怕我心里承不住一开始就别瞒着啊。”
  闻东想回一句,解释一下自己并非有意,可姜琰琰回话太急,没给他机会。
  姜琰琰顺势问:“再说你刚才提到的,我爹爹尤博,我娘亲白冉,我晓得了,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们,甚至都不晓得他们长什么样,可至少我知道了,那龙盛况呢?他辈分大还是我辈分大?”
  龙家当家人龙盛况,年近六十,小了姜琰琰二十多岁,长者为尊这话是不错,可九岁侄女背着三岁舅舅上学的事儿,姜琰琰又不是没见过。
  闻东点了下头:“你大。”
  姜琰琰心里头舒坦了,也是奇怪,虽然大一轮辈分改变不了什么,可她心里头就是舒服。
  闻东继续说:“龙盛况的亲爹是当时尤家小妾所生,那位小妾是怀着这个孩子逃命的,也就是因为当时看到有个大肚子的孕妇,帕督安才会如此仁慈收留了这一伙人,至于尤家其他的男丁,查不到了,不晓得是不是在逃难的过程中,没了,或者是……其他原因。”
  姜琰琰听了,只慢悠悠地回了一句:“哦,龙盛况他爹是庶出的。”
  这像是在故意撒气,有没有用不知道,总之说了比不说舒服。
  如此说来,都不需费力多算,就能晓得……
  “所以这样顺着算下来,龙盛况还是你的大侄子。”闻东说完,小心翼翼看着姜琰琰。
  姜琰琰听了,顺着夜晚清凉的风看着被吊在远处大树上的龙灵友,心里感慨:当时在峡谷只是为了斗嘴,她一口小杂种地骂人,按照姜琰琰的性格,肯定是要骂回去的,只是没想到,这骂来骂去,自己还真是这位龙家大小姐的姑奶奶。
  有些蹊跷,也……有些可笑。
  “所以我能控玄蛊的蛊母对吧,因为我的血缘,比龙灵友这一辈儿,乃至比龙盛况这一辈儿更接近蛊母的养蛊人,对吧。”姜琰琰看着龙灵友被风吹得来回晃荡的身板,她像是一枝柳树枝,摇曳在风里,她垂着头,很安静,远远看过去,不像是个人,倒像是一个安静的布娃娃。
  闻东想点头,却又觉得姜琰琰似乎多说了一些什么,闻东可从未说过,龙家老蛊母是谁炼化出来的。
  姜琰琰长吁了一口气:“其实你说完我也能猜到了,三千清兵抗英,连自家家眷都不信能扛得住,带着钱财跑了,可他却扛住了,多少会让人去怀疑,他是不是用了什么非常规的手段?毕竟,当时龙灵友帮唐云打昆明城的时候,也是用了玄蛊的,用这玩意打仗,应该不是第一次了吧。”
  片刻的沉默,有时候,说了太多,听了太多,都需要时间消化。
  这些事儿一件件的,像是硬塞进姜琰琰脑子里的大石头,她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却还是觉得脑子有些发胀。
  闻东也不说话,只挪眼看着她,静静地看着,他还有其他的话想说,和龙家无关,和其他所有人都无关,只和他们两个人有关,话都到了嘴边,闻东又觉得现在还没到时候。
  姜琰琰只突然抬手指着被挂在树上的龙灵友,笑靥如花,眼角却有晶莹微光在闪:“你说,龙家现在……是不是乱了?他们会在想些什么?说些什么?”
  ***
  寻龙顶。
  龙盛丙骑马赶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山门处点了灯火,像是在刻意等他,看到他是一个人来的,守门的人还有些意外,龙盛丙下了马,那马嘴已经裹着一层白浆,吭哧吭哧地冒着白气,这马快跑死了。
  居正堂,龙盛况在等他。
  亦或者说,是在等龙盛丙带着龙灵友回来。
  但是他等的那个人,没回来,不仅没回来,而且……
  “大哥,灵友……死了。”龙盛丙声音在颤,极度伤心的口气,痛彻心扉的眼神,他抬手朝堂外一指,愤愤道,“九头鸟不知道找了什么帮手,竟然能控咱们龙家的老蛊母,那老蛊母易主了啊大哥。”
  京腔的调子,川剧的变脸,武生行当的台步,都在龙盛丙一人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龙盛况坐在交椅上头也没抬,还没到六十,他头发就白了一半。
  指尖敲着红木交椅的扶手,龙盛况缓缓开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三,这是规矩。”
  龙盛丙大手抹汗:“带不回来啊大哥,你看看我,带了巫门那么多大弟子去,就我一个人回来了,实在是带不回来啊。”
  龙盛丙着急跺脚,面红耳赤。
  龙盛况却是平静得像一汪深潭:“灵友若没了,那还有遗骨,没有遗骨,还有遗物,总归,是要厚葬的,毕竟,她是阵门蛊门的两门门主。”
  “大哥,你不信我是不是?人真的没了,那江南谷底就是人间炼狱啊,您这是让我回去找死的意思?”龙盛丙这话出口,脸色微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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