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慕渊写折子,从来不会没事儿找事儿,他的身份在这儿,即便不是紧急的折子,大伙儿心知肚明的,也会在当日替他送进御书房。
都是要送进去的,蒋慕渊自个儿送、和在他们这儿转一圈,有什么区别?
依孙祈之见,他父皇对蒋慕渊这般器重,只要是正事的奏折,不会计较是不是通过了文英殿。
蒋慕渊今日却特别顶真。
傅太师觉得事儿也不大,干脆打个圆场,笑呵呵接了蒋慕渊的折子,没有直接放到紧急的那个匣子里,而是打开来看。
“咳咳……”傅太师一个不小心,呛着了。
这折子他拿着烫手,便顺势放下,接过茶盏饮了,抚着胸口顺气。
纪尚书坐在傅太师的下首,见状也好奇起来,捧起折子看了两行……
进退不是。
他不想点评,灵机一动,效仿傅太师,捶着胸口咳嗽起来。
折子再次被放在了一旁。
在座的六部大臣,谁不知道纪尚书平日笑嘻嘻的,其实精明极了,连他都是这么个反应,他们哪怕好奇,也不凑上来接帖子了。
孙禛是个好奇心重得压不住的,目光从傅太师转到纪尚书,嘀咕道:“这是写什么了呀?”
他伸手去取,孙祈离得近,先一步拿到了。
孙祈低头看了看,唇角抽动:“就那破事儿,阿渊你还上个请罪的折子?”
蒋慕渊指正道:“大殿下,这是自省的折子,不是请罪的折子。”
孙祈哑然,半晌道:“行吧……”
孙禛耐不住了,越过几位皇兄,凑上去扫了一眼,而后啧了一声:“杀俘虏还要自省?阿渊你理那些做什么?”
蒋慕渊抿着茶,慢条斯理道:“查升、关立两位御史,折子写得慷慨激昂、句句泣血,我与他们虽想法不同,但还是解释两句,也免得他们气坏了身子。”
这两位御史,蒋慕渊对不上人,但弹劾的折子上的名字,还是记住了的。
在座的大臣都是通透人。
查升、关立的弹劾折子,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那两本折子如今在御书房,小公爷为何看到了,他们一想就知道。
总不能是圣上当笑话给小公爷看的吧……
今儿这自省的折子,必然也是圣上要求的,再是得宠,再是舅甥,也是君臣呐。
小公爷把折子送到文英殿,心里也是憋着气了……
就像那日黄印在大朝会时喝骂的一样,前头将士在拿命拼杀,朝中还有无事找事的,寒心。
圣上知道战事应对,但御史一遍遍上折子,他少不得说说,小公爷越不过圣上,可心里的不痛快也是真的。
只是,毕竟是陈了的芝麻烂谷,圣上再拿出来说,其中深意,少不得多思量思量。
蒋慕渊由着大臣们猜想。
他与圣上做了两世的舅甥,两世的君臣,他知道圣上的脾气。
此事是敲打,但也是蒋慕渊受了不该受的弹劾和委屈,他要是半点儿气性不显,反而会让圣上觉得他理亏极了。
蒋慕渊装作不经意地扫了眼孙睿。
孙睿只是微微蹙眉,显得对这份折子很是无奈,而后,从孙禛手里拿过折子,放进了匣子里。
“这些先送去吧。”孙睿道。
没有人愿意掺和这舅甥事儿,孙睿这么一说,自是无人阻拦。
小内侍应了,捧着匣子一溜烟就去了御书房。
圣上昨夜歇得不好,今日有些疲,下朝后没有立刻看折子,靠坐在大椅上,闭目养了会儿神。
韩公公把匣子送上来,取出里头折子,放在了大案上。
圣上这才打起精神来,挪过折子随意翻了翻,一眼就看到了蒋慕渊的字迹。
“阿渊怎么不自己送上来?”圣上随口问了声,也不要旁人答,打开折子一看,就被那满满的“惭愧”、“沉痛”、“自省”给气笑了。
整本折子,言辞恳切、情绪饱满,自认不足的同时,也透了些不服气。
圣上摊着折子,勾着唇哼了声:“他怎么不干脆给朕写篇磅礴铿锵的骈文?这脾气,随了谁了啊!安阳和蒋仕煜都不是这性子。”
韩公公听得出来,圣上嘴上说归说,倒不见得真生气了。
他陪笑着,道:“还能随了谁呀,小王爷说,外甥像舅,小公爷这是随了您的性子。”
圣上一愣,复又轻笑了声:“是,阿渊的脾气,是随了朕了。”
第697章 多大的事儿
文英殿里,无人再提那送上去的折子,大臣们不都想掺和其中,干脆只说正事。
直至用午膳了,那些折子还如石沉入了御书房那片大海,不知道圣上是没有看,还是看了也不在意。
午歇后,御书房倒是来了个小内侍,笑着请蒋慕渊走一趟。
蒋慕渊随着他走。
小内侍半垂着脑袋,声音很低:“今儿齐公公当值,圣上传召小公爷,齐公公已经在给您备茶水了。”
蒋慕渊应了声:“齐公公的手艺好。”
“是,”小内侍笑道,“圣上也是夸赞的。”
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蒋慕渊心里有底了——圣上心情还不错,起码没有为了他的折子置气。
若是上午圣上在御书房里发过脾气,一溜儿伺候的人,尤其是年纪小的,哪个还有胆子说些琐事?
只怕是各个都想把嘴巴缝上,眼观鼻鼻观心,免得被迁怒了。
当然,这也在蒋慕渊的意料之中。
圣上就是那么个脾气。
通禀之后,蒋慕渊进了御书房,给圣上行礼。
圣上嘴上应了声,头也没抬,让蒋慕渊现在一旁坐下。
一坐就坐了一刻钟,好在,茶水和点心,没缺了蒋慕渊的。
圣上这才把奏折放在一旁,道:“你的折子,朕看了,文章写得不错。”
一面说,圣上一面看向蒋慕渊,只见他坐得随性,手里还拿着块绿豆糕,圣上的眉心跳了跳:“朕这是夸你?”
“反正不是骂我,”蒋慕渊稍稍坐直了些,“能解释的都解释了,道理也都明白……”
圣上哼了声:“气也出了?”
蒋慕渊笑了起来。
圣上隔空虚虚点了点蒋慕渊,倒是不再提那折子了:“前几日朕问你的那几桩,有想法了吗?”
蒋慕渊这才敛眉,正襟危坐,一一说了自己的看法,用词谨慎,并不妄言,最后道:“虽然在文英殿里听众位大臣们说了些,但毕竟久离京城,很多事情只知表面,这份分析恐也有不周全的地方。”
圣上摸着下颚,缓缓点了点头:“说得也都有些道理,知道朕今儿要问,昨儿寻傅太师临时抱佛脚,还抱出了些模样。”
蒋慕渊笑容不改。
他知道圣上要提这个,并不觉得意外。
“昨儿是听了太师不少指点和教诲,”蒋慕渊顿了顿,眼里添了几分温和,“媳妇儿与她姐姐感情好,我应了陪她一道去太师府探望。”
圣上看在眼中,道:“白日里不自己去……”
“整个下午就在宫门外候着了,她喜欢素香楼的点心,买了满满一食盒,怕我下午肚子空了,让人送到文英殿来,”蒋慕渊笑得扬了扬唇,“她那黏黏糊糊的心思,随她喜欢,倒是昨儿看了她姐姐回来,整个人越发担心了,听说是她姐姐孕中不适,人看着浮肿,肚子里的小东西还折腾,她就吓着了。”
这没有说上几句话就炫耀上了,圣上听得牙痒痒:“你跟你媳妇儿那点黏糊事儿,别进御书房来说,德行!”
蒋慕渊笑得越发得意,十分讨打。
圣上连连咋舌,最后干脆赶他出了御书房:“拿上那两碟点心,回文英殿去!”
蒋慕渊从善如流,起身告退出来。
韩公公替他拿了点心,小内侍捧着一食盒过来,把碟子装进去,又去茶房里取了些,装得满满当当。
蒋慕渊也不要旁人提,自个儿接了,迎着暖洋洋的南风,一路往前走。
他心里清楚,他在折子上撒些气,再在御书房里“胡闹”一通,这事儿就过去了。
文英殿里的大臣们,见蒋慕渊全须全尾的回来,面上不但没有被圣上喝斥了的颓然,反而精神气极好,手上又多了个食盒,里头装的是御膳房的点心,这是又吃又拿了。
众人交换了个眼神,都明白那份折子根本没有给蒋慕渊带来半点影响。
君臣不假,但,不也还是舅甥嘛。
外甥闹点儿小脾气,多大的事儿。
真要生气,圣上怕是要先被小王爷那个不着调的侄儿给气倒了。
下午的文英殿,依旧如常。
眼看着天色渐渐转暗,小内侍进来点了灯。
外头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这在文英殿格外罕见,蒋慕渊听见了,偏转头往外头看了眼。
窗户依旧开着,只瞧见一个着五品官服的官员站在殿外的天井里,正往这厢张望。
那官员与蒋慕渊对上了视线,赶紧俯身作揖。
内侍进来,禀道:“吕大人,鲁大人来了,说有要事向您禀报。”
刑部左侍郎吕大人闻言抬头,先往外头看了眼,便起身对殿内众人拱了拱手,这才出去,寻了鲁郎中到庑廊下说话。
隔着远,殿内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蒋慕渊只瞧见吕侍郎那张刻板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他甚至捏着拳头重重挥了两下,可见是十分高兴。
两人又说了几句,吕侍郎引着鲁郎中进了文英殿。
他脸上的笑容明晃晃的,把一本折子递上来,道:“几位殿下、小公爷,众位大人,南陵那里有进展了,那个拐卖孩子的老郭婆,抓着了!”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面上都添了欢喜。
这桩拐卖孩子的案子,压在他们心里有一阵了。
尤其是刑部,派了不少人手去南陵,却一直没有进展,偏好些人盯着这案子,连孙睿都看重,对他们的原地踏步很是不满,甚至当着许多大臣的面指责刑部办事不利。
孙睿说话并不难听,反而很讲道理,但正是那一句句的大道理,压得整个刑部脖子都歪了。
不说刑部尚书,两位侍郎日常进文英殿面对孙睿时,心里都不住擂鼓,愁得头发一把把往下掉。
眼下,总算是有消息了。
孙睿催得虽紧,但折子呈上来,他没有先手接过,只看向孙祈。
孙祈对南陵倒不是很上心,但十分满意这种长幼有序,便接了折子看:“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抓着了,没有抓错人吧?”
闻言,吕侍郎只觉得满脑袋都汗涔涔的了。
第698章 恩威并施
吕侍郎并未去过南陵,人也不是他抓到的,先前的那些兴奋和激动,被孙祈一句话敲打得半点儿不剩,反倒是有些心虚了。
他看了眼鲁主事。
鲁主事哪儿知道南陵的实际状况,他就是拿着驿官送来的折子来报消息的。
好在先看过折子了,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鲁主事硬着头皮,道:“殿下,臣听说,那老郭婆被抓起来之后,刑部和南陵的官员都拿着画像去比对过,应当不会错,而且,她家左右邻居也说过,那老婆子家里常常会有孩子的哭声,人数还不少,吵得邻里都歇不好,但很快,老郭婆家就没有孩子声了,之后再过半月一月的,又来那么一次。”
这事儿折子写着,孙祈就是随口一问,也不计较应对,颔首道:“听着倒是像那个一回事儿。”
说完,孙祈把折子丢给了孙淼。
孙淼捧着看了,他生性低调,看了一遍,只冲鲁主事颔首道了声“大人们辛苦”。
鲁主事惶恐极了,连连作揖,嘴上道着“应该的”、“不敢当”。
孙淼拦不住他,只让孙睿看折子。
孙睿看东西的速度很快,也看得清楚,他扫完了,先把折子递给了孙宣,而后问鲁主事:“老郭婆交代了没有?”
一众皇子之中,鲁主事最怕的就是孙睿。
当然,也不止是鲁主事,满朝臣子,对上孙睿时总下意识地会谨慎、紧张。
毕竟,这一位先前就随着圣上看折子,圣上对孙睿的偏爱也是明明白白的,若不是冒出了文英殿议政,孙睿就是很多人眼里的继任者的人选。
孙睿比皇长子孙祈还有威慑力。
反正中宫无所出,孙睿输给孙祈的,仅仅只是年纪而已。
对了,还输了个儿子。
孙祈已经有儿子了,孙睿还没有。
可毕竟这几位殿下年纪尚轻,孙睿的侧妃进府还不久,这事儿不用着急,过两年就有了。
而圣上还康健着呢。
鲁主事斟酌着,道:“去了南陵的同僚在抓着老郭婆之后就送消息进京来禀了,知道圣上以及众位殿下关注这案子,半点不敢耽搁,想来这会儿南陵那里,已经审过那老郭婆,最新的状况,之后也会尽快送来。”
孙宣正看折子,闻言笑出了声。
除了知道老郭婆落网了,旁的消息一概没有。
孙睿也不满,道:“先前说是大海捞针,南陵多山地,行走不便,只凭一副画像与‘老郭婆’这么一个称呼,轻易寻不到人。这也有道理,给了你们那么多时间,总算把人翻出来了。之后的审问,总不会再花上一两个月了吧?”
吕侍郎赶忙摆手:“那不能那不能,一定让老郭婆尽快开口。”
“皇兄,寻着人了,事情也简单了,再给刑部一些时间,真不行就把老郭婆押进京里来,让三司一块审。”孙禛与孙睿道。
孙睿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南陵那里连个老婆子的嘴都挖不开?”
孙禛摸了摸鼻尖。
孙宣看在眼里,打了个圆场:“南陵那儿的官员,都不是愣头青了,好些是先帝年间就出仕了的,问个证词哪有那么难,我们先等着,吕侍郎、鲁主事,你们刑部也抓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