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与湖水一般,底下再有暗潮,湖面也是平的,可一旦落了片枯叶,层层涟漪荡开去,良久不止。
是的,都不用石子,枯叶就够了。
傅太师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也拐着弯与圣上暗示过,就是不知道圣上是真的没有听出来,还是故意装听不懂。
“小公爷的意思,是希望三殿下可以……”傅太师说了一半。
蒋慕渊笑了笑。
猜到孙睿是重来一世,蒋慕渊的心情很是复杂。
前世圣上逼他死,孙睿必然是知情的,也默认了圣上的做法,今生孙睿再上位,大抵也不会给蒋慕渊留活路。
最麻烦的是,蒋慕渊不清楚孙睿在考量什么。
炸两湖堤坝,引狄人入北境,这都是一个弄不好就朝政崩塌的大事。
孙睿难道没有想过,狄人一旦冲破裕门关,京师岌岌可危吗?
蒋慕渊是不想看着孙睿登基了的,此人太危险,可其他皇子,眼下看来,无人能担重担。
当然,这只是蒋慕渊眼下的想法。
朝臣们对孙睿并无不满,先前发生的事情,蒋慕渊手里的证据也不足够扳倒孙睿,贸贸然行事,不仅无法收到成效,还会让圣上和孙睿反过来钳制他。
再者,即便有一日蒋慕渊有足够的把握把孙睿做的狠绝之事昭告朝臣,也要有后继者来继承皇位。
在那之前,蒋慕渊还是要先丰满自己的羽翼。
他不能把对孙睿的不认同摆出来。
“只看资质,三殿下是最合适的,”蒋慕渊顿了顿,道,“太师您是老臣,您有经验,先帝驾崩后圣上接下玉玺,这路走得还顺畅,宗亲也没有异议;可先帝爷继位的时候……”
傅太师摸了摸胡子。
先帝爷继位的时候,那是一片腥风血雨。
傅太师当时还只是很普通的京官,皇帝说驾崩就驾崩,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虽然不愿意搅合进皇子之间的争斗,但皇帝在世时最看重的是先帝,而当时的皇太后、也就是文崇皇后最满意的也是先帝,傅家讲究一个正统,最后也站到了先帝这一边。
傅家不是头一个拥立先帝的,但总算在马车飞奔起来之前跳上了车,先帝稳住朝政之后,傅家得了些好处,而他本人也一步一步,辅佐了先帝,又教导了今上,成了三公。
要傅太师说,他这把年纪了,再来一次伤筋动骨,他经不住,蒋慕渊的提议,深得他心。
不管是哪一位皇子,还是早些确定为好。
如此下去,各个都有心思,与朝政无益。
“老夫也想劝一劝圣上,”傅太师叹气,“却不晓得劝不劝得住。”
蒋慕渊垂着眼皮子,声音越发低下去:“您知道的,这事儿我不好劝……”
一是年纪,蒋慕渊的资历不够;二是身份,做外甥的掺和人家儿子们的皇位之争,不像话,也让安阳长公主为难。
傅太师明白道理,微微颔首:“老夫改日与曹太保、冯太傅商量商量。”
“劳您辛苦。”蒋慕渊道。
傅太师笑着摇了摇头:“都是为了自家而已,太太平平的,我们做臣子的不操心,老百姓也少受些苦。”
蒋慕渊也笑。
圣上让众皇子学政,那蒋慕渊就想法子让圣上评出一个高下来,孙祈、孙宣虽说比不过孙睿,但他们有心,圣上若露了立太子的意思,他们必定要争一争。
蒋慕渊的确不知道孙睿要做什么,那他就给孙睿寻些事情做做,省得孙睿闲着就寻别处麻烦。
而动作多了,露出来的尾巴也多,蒋慕渊总能抓到一些,拼凑出孙睿的真实想法。
书房里,蒋慕渊向傅太师讨教许多,而顾云锦看着精神不济的顾云思,很是心疼。
顾云思的肚子隆得高高的,整个人看着却很疲惫。
“他太折腾了,”顾云思靠着引枕,道,“动不动就踹我一脚,成天拳打脚踢,我夜里都叫他一脚蹬醒。”
顾云锦没有生过孩子,但看吴氏怀过盛哥儿,虽知道些,但总归不是亲身体验。
而顾云思的状况,比吴氏彼时看着更辛苦。
她两条腿都肿起来了,拿手指一按就是一个印子,还好一阵恢复不过来。
“还有两个月……”顾云锦担忧。
顾云思道:“就等着他两个月后赶紧出来,我非打他屁股不成!”
顾云锦想说生产不易,鬼门关凶险,话到嘴边又都咽了下去,不能与孕妇说那些,惹得人心焦,不是好事。
“小公爷今儿过来是与我祖父商议何事?”顾云思抬眸问她,见顾云锦摇头,她又道,“你糊弄不了我,我要听实话。你要是担心我的肚子,我这人最是分得清轻重,北地破城时发生的那些,我都抗住了,你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顾云锦咬了咬下唇,终是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是真不知道小公爷要与傅太师说什么,大抵是朝事,可我的确有一事能告诉你。山口关大战之后,三哥没有和大哥他们一块回到北地,他依旧装作狄人,跟着北狄退军去了草原。他想寻到北狄奇袭的密道。”
顾云思瞪大了眼睛:“三哥他……”
“他是把二伯父的责任背在了肩上,”顾云锦道,“只是,小公爷怀疑,北地失守,狄人奇袭至城下,其中有三殿下的手笔。”
话音未落,顾云思一把扣住了顾云锦的手腕:“你说谁?有人在背后谋算以至……”
“三殿下。”顾云锦重复了一遍。
顾云思愣住了,她就这么定定看着顾云锦,可她的眼睛并没有焦点,显然是思绪都飘开了。
良久,她的视线才慢慢聚起来,缓缓松开了顾云锦的手:“原来是这样……”
“三姐姐……”顾云锦柔声道,“你说的,你知道轻重。”
顾云思的长睫颤着,却还是回应了顾云锦一个笑容:“我知道。”
第695章 都是真的
之后,姐妹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这个话题已经够沉了的。
顾云思就这么靠坐着,偏着头看窗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淡淡的。
前头蒋慕渊使人来唤顾云锦。
顾云思这才道:“你回去吧,我当真无事,先前很多事情没有想透彻,眼下明白了,反而是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挪开了,轻松许多。”
顾云锦见状,起身出来,与伺候顾云思的雨竹交代了几句,这才离开。
屋里点着灯,一直没有剪灯芯,这会儿已经暗了许多。
雨竹拿着剪子要剪,也被顾云思止住了。
“这光正好,别太亮了,我眼睛难受。”
雨竹应了,直到傅敏峥回来,屋里比先前还阴暗。
傅敏峥疑惑着,以目光询问雨竹。
雨竹低声道:“宁世子夫人来探望奶奶,之后奶奶就一直愣坐着……”
傅敏峥放缓步子,在床边落座,道:“云思?”
顾云思抬眸,看着傅敏峥。
四目相对,顾云思没有说话,可她眼中的泪水却突然涌了出来,这让傅敏峥措手不及,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
傅唐氏好几次交代过他,孕中的妇人情绪起伏大,有时候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梗在心里了,喜怒哀乐都来得突然,傅唐氏让他万事都顺着些。
顾云思这些日子的情绪都还算稳,傅敏峥遇到这状况的次数很少。
他没有一丁点的不耐烦,即便再多几次,也不会不耐。
傅敏峥与顾云思成亲的时间不长,但他很喜欢妻子的性情,她开朗、热情也不缺温柔,让他不止一次想,把这位说亲前从未谋面的姑娘娶回家是何等的幸运。
顾云思现如今会有的情绪起伏,是为了替他生儿育女才有的,他感激,也心疼。
“怎么就哭了?”傅敏峥拿着帕子给她擦脸,低声道,“与我说说?”
顾云思一面落泪,一面摇头。
傅敏峥把人揽在怀里,引着她说话:“听说先前六姨来瞧你,是说了些北地的状况吧?云思,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那日噩耗传开时是真的锥心,城破、人亡,里头有顾云思的祖母,有她的父亲,有她的叔伯兄嫂。
顾云思挺住了,哪怕之后传回来的也都不是什么好消息,阵亡的册子上,名字越来越多,她也挺着,还反过来安慰傅敏峥,说好歹是寻着尸骨了。
再渐渐的,也有好消息,顾云骞活着,顾云映和几个孩子都有了下落,傅敏峥能感觉到,彼时顾云思是长松了一口气。
待收复了故土,顾云思的笑容也多了些。
前回顾云锦回京来探望顾云思,姐妹闭门说了不少话,之后顾云思的状况也还不错,虽未曾细细与傅敏峥解释,但也给了一句话,她说她心里有准备。
而近日这状况,显然比前回严重。
不晓得是不是肚子又大了一圈,顾云思的疲惫也添了几分。
他轻轻地拍着顾云思的肩膀,道:“很想哭?那就哭出来,不用憋着。”
顾云思的睫毛上全是泪,埋在傅敏峥的脖颈处,她没有忍,反而是痛哭一场。
哭出来了,整个人畅快多了。
顾云思握着傅敏峥的手,道:“云锦是来给我解惑的,我虽然接受了顾家的变故,但心里也一直有疑惑,云锦今日的话让我豁然开朗,让我不至于真的钻进了死胡同了,想明白了,哭出来了,也就都平顺了。”
傅敏峥认真听她说,见她神色里没有一丝勉强,不由也笑了:“那就好,我让雨竹给你打水净面,既是豁然开朗了,一会儿多用些晚饭,我来时问了,厨房里备的都是你喜欢吃的。”
他知顾云思这番解释的缘由是怕他“怪”顾云锦,傅敏峥还真不怪,因为顾云思的一举一动都很真,不是拿假话诓他的。
傅敏峥不会追问顾云思的“疑惑”到底是什么,既然顾云锦给解开了,他还挺感激的。
顾云思点了点头,垂着眸子笑。
在傅敏峥走开之后,顾云思才深吸了一口气,眼底情绪一并掩住。
通敌是真,皇权倾轧也是真。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残酷又冰冷。
唯有他们身体里的血是热的,还在奔腾,还在坚持……
顾云锦与蒋慕渊回了宁国公府。
用过了晚饭,顾云锦琢磨着在院子里走动走动消消食,就听蒋慕渊与她说,要去前头书房里。
顾云锦抬眸看他。
蒋慕渊解释道:“有折子要写。”
顾云锦了然,蒋慕渊这两天都在文英殿,今儿又与傅太师商议政事,必然不能只听不做,议事的折子还是要上的。
月光清亮,夜行也无需点灯,蒋慕渊到前头书房,听风已经候着了。
纸墨备了,蒋慕渊随手拿了纸打底稿。
圣上让他上一封解释杀俘的折子,即便是敲打,这折子蒋慕渊还是要写。
只是蒋慕渊不想叫顾云锦知道,不然那小媳妇儿一准要内疚。
平时就够招人的了,那张小脸上再添了内疚,只怕越发粘人。
虽然,蒋慕渊中意她对着他时那黏黏糊糊的劲儿,可孝期之中,最后万分辛苦的还是他。
脑海里念着顾云锦,这折子写来也没有那么糟心了。
蒋慕渊写折子有一套,自省的折子更是,前世后几年没少写这些,话术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么一个套路,总归是“罪过我没有,谨慎缺了些,下次多注意”一类的。
认罪,绝不可能,一旦认下,后头的麻烦事儿多着呢。
这折子写得流畅又迅速,修改了一遍之后,蒋慕渊重新提笔抄了一份,字迹工整,格式到位。
搁下笔,也不管折子未干,交给听风收拾,蒋慕渊大步流星地往内院回。
听风专心研墨,从不在他们爷写折子的时候胡乱插嘴,也没有偷偷瞥过,此刻拿起来正大光明的看……
看得他满头黑线。
且不说杀俘的事儿,他们爷到底是如何做的,才能在写下“沉痛万分”、“自省不足”的时候,脸上还波澜不惊,甚至透了几分“这折子真没劲儿”的无趣?
第696章 随了您的性子
圣上设了文英殿,底下臣子们所有的折子都要先过了这一关。
蒋慕渊不上早朝,翌日早上,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直直去了文英殿。
前头早朝刚散,文英殿里只几个伺候的内侍在忙乎,重新抹一遍桌椅,准备热水茶叶,殿下与大臣们的口味都不同,要依着喜好分开。
蒋慕渊候了会儿,就见孙祈等人一并来了。
彼此问了安,文英殿窗户大开,日头正好,里头敞亮。
孙祈坐下来,先撮了一口茶:“阿渊来得真早。”
蒋慕渊笑了笑。
今日坐堂的依旧是傅太师,他冲蒋慕渊行了礼,也不提昨日书房里的密谈,偏过头有几位大臣说道早朝时的事儿。
每日皆是如此,人人都按部就班。
御书房把批示完的折子送过来,傅太师让几位殿下过目了,自个儿也看了眼,便分发六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六部手里也有今儿新呈上来的折子,以轻重缓急分开,等下一一评点。
蒋慕渊看着内侍、小吏们进进出出,待都分妥当了,他才不疾不徐地把昨夜写的折子拿出来。
“我也有折子要呈上。”蒋慕渊道。
一屋子的人都抬头看他,十几双眼睛,全写着不解。
孙祈嗤的就笑了:“你有折子,你晚些去御书房里直接交给父皇呗。”
蒋慕渊道:“规矩不合适,不能越过了这儿。”
孙祈这就搞不懂蒋慕渊了。
文英殿议政,对所有的折子进行刷选。
紧急的、要紧的、或是众人无法达成统一意见的,会分批送进御书房;能自行商定的,这儿就盖了印子,让底下照着办了,只是五日或一旬,上个总述的折子给圣上过目;而那些言之无物、狗屁不通的折子,直接打回去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