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暮深呼一口气,“你往我脸上涂得是什么?”
古未迟摇摇风流桃花扇,“是西天佛祖正殿前的灰,神尊未雨绸缪神机妙算,差了白摩提前去西天讨了捧灰,若晚来一天,你这脸就没得救了。”
秋暮使劲吸吸鼻子,“为什么我闻着这灰有点腥臊味儿呢?”
古未迟手中的扇子停顿了一下,“这个是当然的,这灰需得跟童子尿一起用。”
秋暮立马翻脸,腾得跳起来要揍古未迟。
古未迟十分有经验地早已跳到门口,“等一下,我绝对没有耍你的意思,不信等见到神尊你亲自问问他,佛祖殿前的灰和童子尿是绝配搭档,你要闻不惯你可以抹掉,反正没人去西天再为你讨一捧灰。”
见秋暮安静下来,古未迟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用心的安慰着,“你应该庆幸你受的是皮外伤,若是内伤,那灰跟童子尿不知你喝不喝得下去。”
秋暮握拳,重新趟回床榻深呼吸,深呼吸,自我安慰自我麻痹:敷尿总比喝尿强……敷尿总比喝尿强……
两个时辰后,秋暮洗了脸。
镜中的容颜如先前那般娇嫩清丽。
古未迟凑过去评价,“咦?这灰还有整容效果,我瞅着你这会没以前那么丑了。”
秋暮一指头将对方戳远,“你等着,有机会我糊你一脸牛屎。”
空山新雨后,秋暮甩掉喋喋不休抱怨尾巴上少了一撮毛的肥爷,去寮房外的小径上闲逛。
那胖子吵得她耳朵疼。
石子小路还有些润滑,道路两侧疯长的草叶间挂着残雨,山谷尽头隐隐驾着一道彩虹。
秋暮走到不远处的凉亭里随意坐下,经过毁容事件后,她有点不敢再以身犯险进妙禅子的迷藏界,若妙禅子再往她身上喷点火不知她还不会不会像这次一样有惊无险。
可妙禅子同幽冥当铺交易了什么总要搞清楚,瞳姬每次都这样,打发她出来干活却不告诉她具体干什么,像是故意防着她似得,还有妙禅子吸食尸气又打算做什么,若去逼问对方,对方肯定不说,重入迷藏界又有风险,正发愁,突觉凉亭后的草丛间有异动。
因之前刚被烧过,秋暮心有余悸,怕对方太强,自己占了下风,不动声色间幻出噬魂鞭猛得朝后面的草丛中抽过去。
一道白色影子被鞭子卷出来。
白影落地后仓皇跪下道:“姑娘饶命,我未有恶意。”
秋暮收回鞭子,但警觉未减,见对方抬起头,楞了一下。
这张脸,迷藏界内她见过,正是浅姑。
“你跟踪我做什么?”秋暮问。
对方眸底贮泪,竟跪行到秋暮脚边,抓着她衣角恳求道:“我乃天蚕化形名叫浅姑,其实打姑娘跟同伴上山那日便注意到了你们了,姑娘身边的那位公子一身仙泽之气,想必是天族上仙,我见姑娘面善斗胆求姑娘救我姐妹一命。”
如此大礼,秋暮浑身不自在,“你起来说话。”
浅姑脸上染上一层希冀,她满含感激站了起来,擦了把泪道:“我有一个姐妹,我本想帮她不成想却害了她,我请姑娘帮忙救救我姐妹。”
“你姐妹?怎么救?”秋暮隐隐猜出是谁,面上不动声色。
浅姑摊开掌心,幻出一条约两寸长淡金色的软线,“这是我从姐妹体内取出的,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东西,也是重塑她魂魄的唯一希望。”
重塑魂魄!秋暮盯着浮在眼前仿似有生命的金色丝线,“你姐妹是阎小鱼?她……”
浅姑早便猜测这小姑娘和那仙人来这香火早已薄弱的悬空寺不简单,定是为探查有关后山谷浊物一事,想必迟笺和阎小鱼的故事已了解一二,如此省得她再费口舌讲一遍,她激动道:“看来姑娘已知晓了些,我便不绕弯子了,阎小鱼已魂飞魄散,只剩这条情丝。”
“情丝?”秋暮倒是听说过情丝这种东西,传闻月老殿里养着一批天蚕,天蚕可取人体内的情丝,用以断情缘,非到不得已不用,是以,世人对此知道的很少。
浅姑泪眼模糊望着面前浮动的软软丝线,“这是我趁机打迟笺大师那偷出的,需快些还回去,我就不多说了,此情丝内含着阎小鱼全部的回忆及情爱,藏着这段故事的开始及结束,倘若我将这段情丝放入姑娘体内,姑娘便能亲身体会这段过往,若对姐妹生出一丝怜悯,还望姑娘帮一帮她。”
且不论秋暮如何能帮到已经死得只剩一条情丝的阎小鱼,可浅姑的提议不失为一个继续挖掘妙禅子过往的好方法。
毕竟,再燃一条染了妙禅子血液的布条入迷藏界有诸多风险,正为难,浅姑便送来一个安全捷径。
浅姑见对方愣着不知在想什么,忙又跪下磕了个头,“姑娘放心,情丝进入姑娘体内不会对姑娘造成任何伤害,只会令姑娘脑中多出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若姑娘同意,浅姑感激不尽。”
秋暮扶人起来,“我试试吧。”
碧空流云下,石雕凉亭内,新嫩草丛前,浅姑施法将一条淡金色丝线投入秋暮体内。
那段尘封的往日便有条不紊的自秋暮脑中涌出来。
第95章 【17】
燕成帝十五年, 帝都新安妖祟作乱, 专门吸食百姓精气阳寿,数十位受害者在一夜之间由青丝变垂暮, 全城大乱,人人自危, 担心成为妖祟下一个“猎物。”
朝廷贴榜招猎妖师,靠着一点鸡毛道行前来混吃混喝的江湖术士不少, 雷天师便是其中一位,在天子百官面前将牛皮吹上了天,道平日除妖无数, 只要妖邪再敢现身保准成为他手中的无极葫芦的肚中餐。
又一月满之夜, 新安城上空盘旋过几只血鸦,粗嘎嘶叫透着不祥之兆。
这夜,老国丈未满十六岁的小孙子一夜之间牙齿头发掉光光, 老国丈听到惨叫声推门进屋后见到比自己脸上褶子还多的小孙儿后, 差点背过气去。
而雷天师抛在夜空的无极葫芦晃荡了一晚上,无任何发现。
老国丈痛哭流涕上书皇帝,燕成帝派人将毫无作为的雷天师乱棍打出帝都, 终身不得入城。
老国丈的孙儿都未能幸免, 朝中官员无一不心惊胆战。
百官之中有一位后起文官, 提议宣悬空寺的迟笺大师入帝都缉妖。文官道迟笺大师能凭一人之力擒住千年狼妖并将其感化,使其向善, 可见道行非凡。
燕成帝遂拟旨招之。
如此, 已分别三载的一双旧人于新安城再续前缘。
迟笺先去了皇宫拜谒皇帝, 自老国丈及受害人处了解了大致情况便转步侍郎府探望对自己有教养之恩的侍郎夫妇。
途中,一个小孩子吵闹着要糖吃,其父便吓唬他吸人精气的妖精专喜欢爱哭闹爱讨糖吃的孩子,若再闹腾今晚那妖精会将他吸成个小老头,孩子听罢,一点不起作用,吵闹得更凶了。
随行的母亲拉住小孩的手,说再吵嚷就把他送到侍郎府交给女阎王。
孩童立马止住哭声。
一家人走远,迟笺仍停在原地。
侍郎府何时出了个女阎王?且这女阎王的威慑力竟比那吸食人精气阳寿的妖孽还顶用。
推开侍郎府有些发暗的木门,院中竟无一门童侍应。穿过杂草凌乱的正院,转步明堂,堂厅梨木小桌上放着几碟早已凉却的素菜,东墙角戳着一组颜色发旧发黄的雪梅双鹤屏风,窗沿竖着一只青花瓷瓶,颈口插~的一束花枝早已枯萎,已辨不出是何品种。
明厅垂着好几重纯白纱帐,被门窗外的风一吹,晃荡得有些凄凉。
迟笺缓步靠近,撩开层层垂地白账,正墙的龛台上摆着两个灵牌,三炷香。
墨漆牌子上刻的是侍郎夫妇。
先父阎氏敬天,慈母张氏盈。
疑步出了侍郎府,迟笺询问挑着担子买山货的一位过路商贩,“施主可知侍郎府可还有人居住?”
“有啊,那女阎王一直……”似乎意识到言辞欠妥,遂改口道:“阎家女儿一直住在此处。”
“可是阎小鱼?”迟笺确认,当年他离开时,阎家只育一位女儿。
“对,就是她。这偌大的阎府如今只住了她一位。”
“哦?为何只她一人住此?”
“她没了家人,也没人敢同她一起住。”小贩指了指紧闭的木门,“别说这门关着,就算府门大敞,任谁也不敢跨进一步。”
“为何?”
“大师并非本地人吧,旧年里……”小贩暗暗观察四周没人才无所忌惮开口道:“旧年里,一位小贼进了这侍郎府,恰巧女阎王……阎家女儿自刑部办公回来,这阎家女儿将小贼擒住后吊在府门口的那颗歪脖树上好几日。你这和尚想象不出阎家女儿的手段哦,将人吊在树上也就罢了,可她往那小偷身上涂了一层香蜜,当时正值酷暑,四周白蚁虫蜂闻着香蜜而来将那小贼爬了里三层外三层,啧啧啧……”小贩似是回忆到那一幕,禁不住五官扭曲浑身打了个激灵,“后来那小贼终于被放了下来,可一身的皮肤都烂了,没多久就死了。你说阎家女儿如此好手段,谁敢招惹她啊,她在当地谁人不知,名声十分响亮。”
迟笺略显惊愕,于他的记忆中,阎小鱼可能顽劣一些,固执一些,但不至于狠辣至此。而三年前四空门一别时,对方仍一副柔弱幽怨的姿态,如何短短三年性子大变,他蹙了蹙眉头。
踏入刑部地下暗牢,阴仄石廊深处传来声声凄嚎,踩着浅浅水洼前行,石廊尽头是一间开阔行房,墙面上挂着各种刑具,背身而站的红衣女正挥鞭抽打刑桩上的一位壮汉。
鞭子的啪啪响声与汉子嚎叫之声此起彼伏回荡在阴暗地下石牢,迟笺从小贩口中得知,阎小鱼如今任刑部司长一职,专门负责那些抓不准十足证据的犯人。
此乃皇帝钦赐,亦是燕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刑部女官,自阎小鱼任职以来,以雷霆之势清理了不少陈年旧案,尤其那些身子结实不怕疼嘴巴严实撬不开的犯人经她一手伺候,全部张了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故而这位刑部女官备受争议,褒贬不一。
眼前的鞭子仍不知疲惫抽打到犯人身上,迟笺注意到红衣女手中之鞭并非普通的刑鞭,鞭子边缘镶着密密麻麻尖锐钢针,鞭子甩到皮肤上便是一层血洞。
“说还是不说。”红衣女怒吼,一鞭抽到罪犯的脸上。
被抽打的汉子双目猩红咬紧牙关,任由脸上的血一股一股往地上淌,打死不说。
“我阎家一百一十八道刑具,看你能撑过几道。”红衣女说完将鞭子甩到一旁的盐水桶里浸了浸,拎起来后又招呼到鲜血淋漓的壮汉身上。
那铮铮汉子叫唤得凄惨,闻之悲恸。
自打迟笺听到对方熟悉的声音后,神情有片刻僵滞,“……小鱼?”
声调中藏着几丝疑虑,不安及微不可察的颤抖。
阎小鱼闻声转过身,见到对方后略有些惊讶,随即又恢复一脸的阴郁, “迟笺大师,你怎会来此。”
果真是她。迟笺的心再对方转过身的一刹那,跳了下,带着某种陌生的惶恐不安。
他瞥了对面刑桩之上千疮百孔的汉子一眼, “阿弥陀佛,方步入刑部暗牢便感觉重重暴戾之气,这刑部上空更是弥漫层层怨浊之气,无论这位施主所犯何罪,你且先住手吧。”
“哦?”阎小鱼淡淡瞅对方一眼,“你来此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私事,贫僧是来寻你的。”
阎小鱼握紧手中刑鞭,又朝旁边的盐水桶里沾了沾,手腕一转,鞭子又抽向邢桩上的人,“你先候着,待我打爽了再说。”
阎小鱼这一爽,直接将那汉子爽死了过去。对方晕死过去后,他拎起一桶冰水泼醒对方,再接着打。那壮汉实在招架不住,最后连冰水也泼不醒时,阎小鱼方住手。
而旁观的迟笺一直垂眸念佛经,手中的佛转转得飞快。
阎小鱼见罪犯只剩一口气吊着,扔了鞭子,拿抹布熟稔地擦了擦被溅了一身的血迹,“大师在这谈还是回侍郎府再谈。”
荒芜的侍郎府院,两只野猫正扑食一只肥耗子,此乃庭院中唯一的生动景致。
断了一角的四角凉亭中,阎小鱼提壶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瓷碗贴在唇角,斜睨一眼身侧的深色僧袍,“我这没有热茶招待客人,你若渴了就自己倒杯水喝。”
迟笺无心用茶,问道:“侍郎夫妇何时仙去?为何仙去?”
阎小鱼喝完一碗冷茶又倒一碗,连着喝光一壶才面无表情的回一句,“干你何事。”
迟渊显然不曾料到对方会回他这么一句,微微凝眉片刻,又道:“究竟发生何事,可有需要贫僧帮衬的,贫僧自会竭尽全力。”
阎小鱼唇角勾出一抹冷笑,从石凳上站起来,仔细看着对方的眼睛, “确实有一件事需大师配合。” 她漫步走下凉亭石阶,冷冷启出一个字:“滚。”
凉亭小径转角处,那道红色身影彻底消失后,迟笺方收回视线,他站在残亭里不动,手中佛珠停了,肩头落上几片残花。
新安城因迟笺的到来确实安生了不少,妖祟很少再出来吸人精气阳寿,唯有城东郊外一户人家遭受妖邪骚扰,好在受损不大,并未像之前的受害者那般被吸得满头白发一脸褶子。
可惜迟笺迟了一步,循着邪气追出去时,只见一道虚虚白光融入夜色,消失无踪。
迟笺安慰了受害者及其家属,便又折回侍郎府。
庭院西南角,杂草重重花树繁茂,他听到对话声从花枝后头依稀传来。
“这新安城出了吸食人精气的妖怪,小鱼你可要当心些,听说妖精喜欢在满月之夜出来害人,若见月满千万不要出门。”
“我怕什么,恐怕妖怪都嫌这侍郎府霉气浓,不愿来叨扰我。”
“还是注意些好,我为你寻了把驱邪的桃花剑,你可随身挂着,以防万一。”
“多谢姐姐挂记,我定会随身挂着,不过姐姐可知城里的妖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也不大清楚。”
野猫觅食撞翻了墙角的花盆,一双人寻声走出来,见檐下端端站着迟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