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姑亦好久未见过迟笺,自当年她认了阎小鱼当妹妹后再也没打过迟笺的主意,护送阎小鱼回新安城的路上遇到一伙强盗,浅姑用打劫强盗的钱再新安城开了个思南茶馆,生日还算不错,平日里更是一有时间就到侍郎府陪姐妹聊聊天,以不至于对方太孤单。
一别多年,她上前打了个招呼:“迟笺大师,别来无恙。”
“阿弥陀佛。”
浅姑知道迟笺是接了圣旨前来除祟,可侍郎府并无任何邪祟之气,况且侍郎夫妇早已仙逝,现在府内空空,只住着一个阎小鱼。浅姑握了握阎小鱼的手,会心一笑便识相地退出去。
与迟渊擦肩而过时,她似乎是不经意冲对方一笑。
“你又来做什么?”阎小鱼口气里满是嫌弃。
迟渊并未在意对方的态度,而是手持佛珠望一眼消失在府门口的素色身影,“你同她姐妹情谊倒是深厚。”
阎小鱼淡淡道:“不错,有时妖比人更懂得何为情,何为义。”
他听出她话里所指,缄默。
此时,大门外传来嘈杂声。几个官差压着一位铁链束身的青年书生从门口走过,阎小鱼跨出门,唤住官差询问何事。
为首官差禀报,此书生偷盗商铺银锭被当场抓获,此番是要压入大牢服刑。
阎小鱼咬着牙根道偷盗乃大罪,吩咐官差压回去拷问此贼是否是个惯犯,定要一一问个清楚。
书生听了,大喊冤枉,路角突然跑出个姑娘扑到阎小鱼脚边哭哭啼啼替书生求情,那姑娘道书生生性善良敦厚,生平从未做过坏事,两人情投意合决定厮守终身,奈何家父贪财索要重金彩礼且定了时限,否则就将她另嫁。书生家贫,短时间凑不齐重金彩礼又不舍此段姻缘才行了偷盗之事,实乃被逼之举,求她宽容处理从轻发落。
那面,书生也用力挣脱官差的束缚,拖着铁链扑身到姑娘面前,红着眼圈为心上人细细擦去裙角的尘土,“云儿是我无能,是我对不起你,我知有罪,以后不得自由身,你……且找个好人嫁了吧……我家枕下搁着一把长命锁,乃祖传之物,你将它拿去,护你一世平安,我能给你只有这个了。”
一对有情人于街头跪地抱头痛哭,书生虽偷盗有罪,但事出有因,值得同情。
眼前一幕,每个人内心或多或少软了一下,唯有阎小鱼不为所动,对着一对恋人厉声喝道:“当街同戴罪之人搂抱哭啼,是嫌大牢的刑罚不够重?”转头问为首的官差,“此人偷盗银锭多少?”
“三十两。”
“依律杖刑八十,带回去。”
阎小鱼乃御赐官职,官差不敢怠慢,忙拖着书生赶去刑部大牢。
云儿姑娘跪在阎小鱼脚下磕破了头,阎小鱼眼皮眨也不眨。
迟笺敛着佛珠道:“本是一对有情人,那书生虽偷盗,然未遂,你何必如此不近人情,判得如此严厉,八十杖打下去,那书生恐怕撑不住。”
“秉公办事而已。”阎小鱼靠近对方几步,轻蔑道:“何为不近人情?大师不是最见不得男女情爱之事么,何时竟有了这些慈悲之心。”
“阿弥陀佛,恐你对贫僧有些误解。”迟笺缓声道,遂扶起跪地的云儿姑娘,劝她先行回家,这里他可再为那书生争取宽厚处理。
云儿连声道着感谢走了,阎小鱼也不再废话,转身进了侍郎府,并关严实大门。
这道大门却未能关住迟笺。迟笺面圣,道那妖邪盯上了侍郎府恐对阎家唯一的女儿不利,圣上当即下旨,要他日夜守在侍郎府寸步不离守在阎司长身边,务必擒拿妖邪还新安城太平。
阎小鱼再不愿意也别无他法,只得由着迟笺任意在她眼前晃悠。
几日下来,迟笺见识了阎小鱼在刑罚上的好手段。
一个幕后操控一桩谋杀案的刀疤汉子无论怎样都不肯招供认罪。阎小鱼便令人在狱中架起一只巨大蒸笼,将犯人捆了丢进去,并好兴致的在犯人身上盖一层小嫩葱外带一层大白蒜最顶上洒一层上好花椒,待葱香花椒的香味打蒸笼里冒出来时,那位彪悍汉子终于忍不住招供了。
还有一个酒楼掌柜,因嫉妒隔壁酒楼生意火爆,于是纵火焚烧邻家酒楼,且抵死不认。阎小鱼命人将这厮丢进一个满是死猪肉鲜牛粪的大瓮里,将翁顶遮盖严实后,只露出对方的一颗脑袋。不出几日,瓮中腐肉粪便生了一茬又一茬活蛆,酒楼掌柜乖乖画押认罪。
刑部司长阎小鱼“伺候”罪犯的手段标新立异,残酷见效。
一些有重大嫌疑却死不认账的犯罪嫌疑人多半被会送到阎小鱼手中,经她一手打磨,没有不说实话的人。一些心灵脆弱的犯人,听闻要将自己送到那位传说中的女阎王手中,争先恐后抓准时机抹脖子吞毒药,实在不行咬舌自尽或是撞墙,大家道宁可痛快自杀也不要落到女阎王手里受活剐。
如此效率虽高,但手段过于辛辣狠毒,迟笺不忍,压着眉头问:“你有没有想过,此等刑罚,恐怕屈打成招造成冤案。”
阎小鱼一板一眼回道:“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第96章 【18】
迟笺追查妖邪之余, 便宅在侍郎府锄草栽花下灶做家务。
荒寂的侍郎府焕然一新, 逐渐有了人气。
阎小鱼对此视而不见,每日就着冷水啃着冷馍凉菜, 从不肯吃对方做的饭菜一口。
天幕渐暗,迟笺于侍郎府挂起了一堆灯笼, 亮堂而暖人心。
他又下灶做了几道可口小菜,飘着香气的菜肴端上桌后, 阎小鱼一如既往无视,捧着昨日剩下的半个馒头慢慢嚼着。
迟笺亲自拿起竹筷递过去,阎小鱼权当没看见, 继续喝凉茶啃冷馒头。
迟笺放掉筷子, 轻叹:“如今的小鱼不像小鱼。”
阎小鱼终于丢掉硬邦邦的馒头,口气凉飕飕的,“现在的大师也不像大师。”
迟笺平声道:“即使你恨贫僧, 也无需亏待自己, 身子是自己的,心情也是自己的。”
“我恨你?我为何恨你?”阎小鱼莞尔一笑,“不过是不想看见你, 见到你总会让我想起之前为你受得那些苦, 现在想来真是不值。” 她拿起一只筷子闲闲敲着装满素菜的瓷盘, “只是我这会真猜不出大师为何要黏在我家?”
迟笺盯着饭菜之上升起的细缕暖烟,轻声说:“你饮的茶是凉的, 食的饭是凉的, 身边未有家人照拂, 无人对你嘘寒问暖,你的宅院是空的,你过得很不好。”
“哦?大师可是在关心我?”
迟笺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又陷入千年沉默。
阎小鱼走到门边,仰头望着院中随风起伏的树冠,音调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在悬空谷守了九年,你可有关心我的茶饭是冷是热,宅院是否空空,可有人对我嘘寒问暖,这会儿突然来关心我,真是好笑。”
迟笺敛珠道:“你为何一味陷入执念。”
“何为执念?”她转过身,步步逼近对方,提高音量问:“当初有情为执念,如今无情也为执念,你告诉我什么不是执念。”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凡尘种种,皆浮生一梦,万般嗔痴,不过镜花岁月,你全然放下,便不会像这般不开心。”
“我不开心?”阎小鱼冷笑,“我确实不开心。”,她幽深的眸子直直望着他,“可是我凭什么开心。从我记事起就将你放到心中最重要的位置,甚至胜过生养我的父母,为了找到你,我忤逆父亲,不顾母亲忧虑成疾,不顾众人将我当成笑话,翻山越岭去寻你,更甚者,忽略世俗眼光,耗尽整个青春年华苦苦等你。可结果呢,呵,算我没出息,又或许我们此生没缘分,我认了,余生只想陪伴在父母身边,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孝敬父母尽一尽女儿的微薄心意,父母便惨死在贼人刀下。”
她顿了一下接着道:“当初父亲一念之仁饶过一名进府行窃的小贼,不成想那小贼是个占山的强盗头,摸清阎府地形后竟集结一众山贼返回侍郎府抢尽财物后将我父母杀死,侍郎府三十八口无辜下人也惨遭杀戮,就连爹爹豢养的爱犬也被乱刀砍死。”
她眸底猩红,握紧拳头,微微哽咽道:“我从悬空寺返回阎府,见到的是身中数十刀惨死在贼人刀下的爹娘的尸身,是被洗劫一空血流成河的荒院。你可知,阎府院里的鲜血被雨水冲了几次才冲刷干净么。你若是我,你能开心么?又凭什么开心?”
从没有人告诉迟笺阎府的家变,惶一听到这些,他心头蓦地一沉,长睫垂下一层阴影。
阎小鱼再没说什么,走出屋门。
留在原地的迟笺念一声阿弥陀佛,浅声道:“贫僧欠了你。”
翌日。阎小鱼亲自提审偷盗商铺银锭的书生,证据确凿书生也认了罪,她亲自下令打了八十杖。
书生体弱,八十板子下来几乎已经断气,书生刚被扔到地上,迟笺便赶来,扶起晕死过去的书生,渡了些真气又为书生敷了一层上好金疮药,书生就此得救,幽幽转醒。
身着官服的阎小鱼始终坐在一旁的高椅上观看,也不插话,等迟笺把人救醒,当即发令再赏书生八十杖。
迟笺拦住上前的官差,走近阎小鱼,问:“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这位书生。”
阎小鱼懒懒敲着椅子扶手,“本官秉公执法,大师莫名插一脚是何意,就算大师乃圣上请来帝都除妖的,但也不能干涉刑部办案。不过……既是圣上请来的人,本官也不好不给面子,看得出你很想救这书生一命,这样吧,你替他挨了八十杖,本官就不予追究。”
“好。”迟笺走到刑凳前,撩开僧袍,“动手吧。”
官差却为难了,迟笺乃得道高僧,且是圣旨招来缉妖的大师,即便大师犯了罪,他们也不敢贸然用刑。然而,高椅上坐着的女官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女阎王,女阎王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若不小心得罪了她,日后有他们受的。更重要的是,当朝皇帝因同情侍郎一家惨遭杀戮,对这个万幸遗留下来的孤女颇为照顾,平日里参女阎王的奏折多了去了,皇帝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情心泛滥的皇帝还赐给女阎王一道免死金牌,致使高官皇亲亦不敢轻易得罪阎小鱼。
官差左右为难,暗自眼神沟通了一会,齐通通跪下,“小的们不敢。”
迟笺善解人意,承诺自愿领罚不会告状更不会迁怒他人,差官们这才哆嗦着将他打了八十杖。
自始至终,阎小鱼坐在椅子上淡然看着,偶尔喝几口闲茶。
迟笺实在,未曾暗中以法护身,结结实实挨了八十板子,宅在阎府将养了好几日。
阎小鱼偶尔会在府中看些案卷,迟笺忍着伤痛暗中送些热茶糕点过去,明知阎小鱼不会吃,可他总不厌其烦送着。
有时阎小鱼会望着院中的花草发怔,迟笺就拿草叶编一些会飞的蝴蝶鸟雀等小玩意放她身边供她玩赏解闷,阎小鱼拿起那些小玩意看一眼,然后一把火烧干净。
好些天不来串门的浅姑,登门来访。
陪姐妹用了午膳后,浅姑敲开迟笺所住的西厢房的木门。
“你如今对她好,是何意?”她直接问。
迟笺从蒲团上站起,捻着佛珠道:“是贫僧欠了她,如今,她依然恨着贫僧。”
浅姑摇摇头, “她没恨你。现在的她,根本不懂男女之情,更不会因陈年往事还怨恨着你。”
“此话何解?”迟笺诧异道。
浅姑掌心幻出一条通体淡金色的丝线,“这是我打她体内抽~出的情丝。她没了情丝,便不会再有爱情,更甚至再不能体会到爱情是何滋味。”
“你乃天蚕一族?”迟渊压下心头诧异,问道。
浅姑点点头。
世有天蚕,可剥离人体内之情丝,断姻缘。天蚕数量稀少,大多养在月老殿,供月老差遣。
情丝一旦被抽离,人便再也感觉不到七情六欲,效果堪比绝情丹。
浅姑长叹:“当初小鱼伤心欲绝离开悬空寺返回阎府,又见了父母被惨杀的场景,我见她活得实在辛苦,就征得她同意将她体内情丝取了出来。”她悔意甚明,“我本是心疼她,想帮她,目前看来,我错了。”
本想再感受不到情爱,至少一身轻,不料对方会变成这副沉闷冷漠了无生趣的样子。
平日除了审犯人,其余日子便是发呆。一人独守硕大庭院,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像个木头人。
情丝投入秋暮体内,因此秋暮能感应阎小鱼所有的心绪,如同迷藏界一般。失去情丝的阎小鱼内心犹如一口枯井。她唯一的思绪便是回忆回忆过去,不过也是白回忆罢了。只因她记得那些鲜活的回忆,回忆却再不能鲜活起来,她完全不能体会当时爱的死去活来感觉及心境。
以前的那个自己,像是个寄居在她体内的另一个陌生人。她觉得那个“陌生人”蠢得无边。
迟笺有什么好,不值得她付出那么多,一点不值得。
半晚时分,下了一阵寒雨。
阎小鱼坐在廊下发呆,打个喷嚏后才起身回房。
房门未关,迟笺端着刚熬好的姜汤走进去。
阎小鱼抚摸着怀中一只瘦猫,懒得看他。
迟笺放掉姜汤, “贫僧将情丝还给你,供台已摆好,你祭祭天蚕族吧。”
阎小鱼抬眼见迟笺手中躺着那条淡淡的丝线,不屑一顾道:“扔掉的东西再捡回来就没意思了。”
似是预料到她会拒绝,迟笺收起那条淡金色的软线,“要贫僧如何,你才会自愿祭了天蚕一族,取回情丝。”
并非迟笺不能强行将情丝塞回阎小鱼体内,而是这情丝取出来容易,送回去稍稍有点难。
天蚕族的老祖宗定了规矩,凡是欲将情丝送回体内之人,需摆好天蚕族的供牌向天蚕族长及月老请示,族长及月老同意方成。
否则你想取就取走,想要回来就要回来,岂不是太过儿戏了。
阎小鱼望着屋檐下滴答不停的雨滴,想了会才道:“要我将情丝取回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我要你娶一个姑娘。”
阎府不远处有个专摆地摊的长街,平日附近的农家会将自家种的菜拿出来卖。
阎小鱼从地摊长龙中找到一位卖白菜的粉衫姑娘,勾勾手示意对方跟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