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家赶到离得最近的悬空县时,活尸大军正挨家挨户搜罗活人。
此时的活尸跟以前叨扰百姓的那些活尸不同,眼睛冒着绿油油的邪光,耳朵尖尖竖着,浑身散出黑黝黝的浊气,竟是幽灵附身到干尸身上前来袭击城镇。
幽灵喜噬人骨肉,身形虽小,邪气冲天,目前又附身到活尸体内,威力大增,那些悬在门窗上的染血布条形同虚设失去作用。
“悬空谷的结界是你们三人联手撑出的,应是坚不可摧,就算幽灵附身到干尸身上也不应该这么快被冲破啊。”秋暮不解问道。
白摩:“我们赶去的时候晚了一步,有人破了封印,从对方留下的气息分辨,应是魔界长老亲自出动。”
果然如古未迟所言,那魔界,哪里有火,它们就赶来火上浇油。又一想,连一向不轻易露面的魔界长老都出来了,魔界肯定有阴谋可行,屡次纠缠迟笺,究竟为何,她一时想不出。
悬空县已成修罗地狱。被幽灵活尸咬伤的百姓已变得神志不清,摇头晃脑开始寻人便啃,哪怕寻不到活人,见到街角乱跑的野狗也要扑上去发泄几口。整个小城,沸腾叫嚣之下蕴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就连之前为秋暮一行开方便之门的茶掌柜也被咬了,正翻着白眼无头苍蝇一样乱吼乱撞。
古未迟白摩施法为半人半尸的百姓疗伤去毒,奈何活尸咬人的速度比两位仙人救人的速度快了不止多少倍。
笺迟敛眉持珠,望着眼前地狱般的小城,静默片刻后转身没入前方薄雾里。
不久之后,街头巷尾宅院寝屋里正发了疯咬人的活尸突然纷纷倒地,眼睛里的绿光亦随之瞬间消失,尖耳萎缩下去,身上散发的乌黑浊气亦渐次消散。众人抬眼,整个天空倏地亮如白昼。
尤其悬空寺后山谷方向金光大盛,经文佛印笼罩着大半夜空,肆意游蹿的漫天黑气皆被吸入金光佛印之中。
听得百姓惊奇叫喊着:是封印幽灵的金身佛咒,听老人家说数千年前悬空寺的主持方丈便用此咒封印幽灵一族,如今不知是哪位高僧又救得他们性命。
“金身佛咒……”古未迟的脸一瞬间垮下来。
一行人赶至悬空寺后山谷时,迟笺打坐于乱石之间,口中溢出的经文不断汇集到半空,形成更为坚固的金光佛印。他一身僧袍上挂满了幽灵,正啃食着他的骨肉。
乱石下的血融成小溪,秋暮看不下去,打算冲上去将那些挂他身上的小畜生们烧干净,却被白摩拦住。
“佛家的金身佛咒最忌中途被打断,此佛咒极其强大,需施法之人以身魂献之,一但开始便无收回的道理。”
以身魂献之!佛家用词讲究,实则“献”同“祭”没什么区别。
秋暮楞在原地,看来无需幽冥当铺出手了。迟笺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可是他真的舍得方出生不久的小鱼七么。
山林狂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枝,幽灵忽闪着翅膀乱撞,杂乱的声音中响起婴儿愈发清晰的哭喊声。
乱石林木一角,浅姑抱着鱼七走来,“这孩子自迟笺大师离开后一直哭闹不止,大家实在没办法才拜托我将她带来。”
迟笺听到狂风卷来的婴儿哭声,眉间皱了下,很快恢复平静,嘴里溢出的经文从未停歇,借着黯淡月光,似乎能看见他眼角垂落了一片水渍。
古未迟站在一堆枯枝旁,望着漫天的金印,喃喃着,“金身佛咒……”有气无力的模样。
半柱香后。
整片山林恢复了平静。风止,幽灵亦全数散成灰。乱石间,迟笺身上的僧袍被咬得破烂不堪,僧袍下,血肉白骨依稀可见。
古未迟终于僵硬地走上前,俯身问奄奄一息的迟笺,“你这是何必,非要用这种方式解决么?”
“阿弥陀佛,一日为佛,终生不弃苍生。”他从袖口处掏出一把雕着凤凰头的木梳子,抬手伸向秋暮。
“如今,只剩此物了,劳烦秋暮施主将此梳交予她。”
秋暮上前接过木梳,浅姑也抱着婴儿靠过来。
迟笺哑声道:“别过来,我如今的模样怕吓到她。”
浅姑停步,可她怀中的婴儿啼哭得更厉害了。
迟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一眼襁褓中的婴儿,眸光温润清浅。
而后,他化作碎裂的佛经,融入山川大地。
七日后。
古未迟白摩终于将悬空县以及周边城镇被咬伤的患者全数医治好,那些干尸体内的阴邪之气亦全数化尽,重新入土。
离开悬空县时,是个好天气。朦胧的月牙映在深青色天幕上,像是挂在天空中的一副巨大水墨画。
百姓们纷纷于月下小聚,街头巷角也开始出现摆夜市的小摊,挑着糖人的小贩沿街叫卖,临街的烟囱里冒着晚起的炊烟,地上也是一副人间烟火图。
穿过渐渐繁华起来的街市,青石小路尽头,浅姑抱着个婴儿候在那里。
“我来给姑娘还有两位仙人送行。”她抱着孩子躬身行礼。
墙角的苔藓沾染着湿气,秋暮吸吸鼻子,微凉。
迟笺用坠魔回应了小鲤鱼的情,用金身佛咒净了一颗菩提心。
将那柄雕着凤凰头的木梳子放到襁褓里,“这孩子终于不哭了。”秋暮说,除了这句她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浅姑一声轻叹,“自从迟笺大师走了后,鱼七一直啼哭,断断续续哭了七日,大夫说这孩子哭坏了嗓子,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发出声音了。”
长路融入幽幽夜色,秋暮一行继续向前,其间她回头再望一眼仍静静站在青石路角的浅姑,不知她怀中的小鱼七醒了没。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一章,第四卷 完结。
第104章 【26】
八月, 桂花开得刚刚好。
他将踏着晨露采摘的桂花花瓣小心地放入小瓷盆里,大大的眼睛里盛满期待。
近些日子, 小鱼一直发愁自己的头发长得稀少, 他记得打娘亲那听到若采摘初晨新放的桂花花瓣洗头可另头发浓密的偏方。于是整个八月,他不忘早起采撷第一重初绽的桂花, 风雨无阻。
“小公子,天还没亮又去采摘桂花啊。”侍郎府第二个起床的管事正打着哈欠见小公子举着带弯钩的长杆打院外归来,忙走过去躬身请安。
“嘘。”他做个噤声手势,抬眼望了望右厢房紧闭的雕花木门, 轻声道:“莫要吵醒了小鱼姐姐, 昨晚她感叹自己老了, 我哄了她两个时辰才睡着。”
管事忍俊不禁,十岁的黄毛丫头嫌弃自己老了,且叫七岁的鲜肉团子给哄睡着了, 叫他这个不惑之年的大伯情何以堪。
管事俯身替小公子擦了擦被露水沾湿的小绿袍子, 声音也压得低低的, “小姐将小公子带回府,真乃小姐前世修来的福气。”
他涩涩一笑, 挂着一袋子桂花进屋,轻手轻脚靠近床榻,替熟睡的阎小鱼掩好衾被,稚嫩的童音幽幽响起, “就算你是秃子, 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入秋, 百叶凋零,悬空寺内因生有大片松柏仍处处绿意茏葱。晚修结束后夜已深,回禅房的路上无意瞥见两只胖松鼠抱着刚采的松果匆忙归巢。
他拾起地上一枚被松鼠遗落的松果,眼睛有些湿,喃喃道:“小鱼,五年不见了,你是否还整日吵吵要吃松果?”尤其新摘的松果她最喜爱,一颗一颗将果仁剔出来,攒一堆才舍得吃。
回答他的是一缕微凉的山风。
自那后,他每日在悬空谷拾一包松果再回禅房休息,日复一日,松果如小山般堆满了禅房的八仙桌。
同门的小沙弥问,拾这么多松果做什么。
他说日日拾些松果,便不再那么想念她了。
小沙弥一本正经合起双手,“阿弥陀佛,如师父所言,师兄既入了空门,那些凡尘之事便该放下了。”
睁着眼睛,一夜无眠。翌日,小山似得的松果被他一把火焚了,火光照亮他澄澈的大眼睛,眼泪划过嘴角,涩涩的。
星月又轮回了数载,岁末,大寒,一股强冷寒流席卷悬空谷,寺内和尚大多感染了风寒,他尤其厉害,高烧了数日才退去。
大病初愈的他向方丈请愿,欲下山去数百里之外的侍郎府探望一番。
方丈转着手中佛珠,垂眼片刻后方回他,侍郎府一切安好,他只管再此好生修行便罢。
他由此一愿,只因高烧期间梦见长大的小鱼陷入一片火海,他眼睁睁看着火焰将她吞噬,他站在火海之外一动也不能动。噩梦初醒,急切盼望见她一面,确认她是否安好。
听方丈师父报了平安,他也就安心了。抬头望着高处的浮云,云朵之上似乎浮出她的笑脸,眉眼弯弯,清澈无暇。
伸手去触,顷刻消失了,云还是那朵云。
他唇角勾起一抹自嘲,捻着佛珠去了佛堂。
第一缕山风拂过山谷,冰雪渐融,大地回春。悬空寺二十里外有狼妖作祟,方丈师父携他前去服妖,中途落脚荒郊野店,吃茶间无意瞥见门外有一位姑娘匆忙行过。
他只觉对方的眉眼有些熟稔,小鱼应该也是这般年纪这般高了。他快步走出店门,姑娘早已不见了踪迹。
春情褪尽,夏意渐浓,命运终让他们相遇。
多年未见,她竟被一只蚕妖挟持出现在悬空寺佛堂前。
她缩在蚕茧里迷迷糊糊的样子,竟一眼认出他,他亦没想到她还记着儿时的誓言。
他却是应她待她长发及腰便娶她为妻,可他已伴青灯古佛多年,潜心修佛颇有感悟,红尘凡事渐抛身后,她的出现扰他心扉。
她幽闭禅房豢抄佛经,他曾去偷偷看过她。
他听她对方丈道:我对涯弟弟的心不生不灭,我对涯弟弟的爱不垢不净,我对涯弟弟的情不增不减。
他只觉,她对佛语有一种别样的感悟,佛经入口,润一圈情怀衷肠,说出的话是那么动听,有一种梵音击心不可比拟的悸动和丝丝的甜。
他唤她施主,刻意疏远,实则是说给自己听。
他知心已动摇,那张烂如夏花的笑靥触手可及,发丝间的缕缕桂花香如儿时那般温甜,曾惦在心头那么久的人就站在眼前,不过一个转身的距离。
他的那句阿弥陀佛下藏着一颗萌动的春心。
见她执着如斯,他心疼不已,陷入两难。
枯坐佛堂三日,欲求得结果。继续修佛,亦或是圆了儿时的誓言。爱一人,还是爱天下。一人与天下又有何分别……
佛祖金身像下,他第一次占卜。姻缘签抽了三次,三次下下签。他不惜摆出佛签阵窥探天机,测出个死劫。
他乃她的死劫,一旦纠缠,离恨成灰。
若破此劫,只一个断字。
腊月皓雪纷扬不休,山谷口的溪水结了薄薄一层冰霜。她在谷口搭建的小木屋亦渡上一层浅浅晶霜。白日里路过,见她在冰凉的溪水中浆洗衣物,采办寺内药材时,他特意添了一味冻疮膏并悄悄放入浅姑稍去的衣物内。
小木屋门口悬了一盏莲花灯,入夜后,他从四空门可遥遥望见那一点红。他看了数年,那一点朦胧红像是烫在他心头的一颗朱砂痣。
山风大的时候会吹灭那丛烛光,他便悄悄下山往莲花灯里添些灯油,时日见长,莲花灯偶尔破些细小的口子,他便暗暗将灯笼带回四空门细细修补好再默默挂回去。
那年春天持续湿热,附近山民百姓纷纷染上红疹。他从谷口经过,好几日未见她出门,连挂在院中晾晒的衣物也未曾收进屋去。
两位不停咳嗽的小僧路过,对他行了佛礼后又渐渐远去。他瞬感不妙遂推开那道木门。
简单的木板床上,她烧得迷迷糊糊,嗓子已咳得嘶哑,面颊颈间覆着密密麻麻的红疹子。
他滴血入药一口一口喂给昏迷的她。
翌日清晨,他状似无意到谷口走了趟,见她正在院中给菜地浇水,看样子已痊愈,这才返回寺内。
年复一年,又一个深秋,四空门外刮过一阵阴风,他坐在禅房诵经,手中佛珠一闪,心头一窒。
闪身到了谷口,小木屋外悬的莲花灯已熄灭,他猛地推开房门,果真见到一头蛇精正张着血盆大嘴欲将熟睡的她吞入腹中。
手中弹出的金光另蛇精吃痛一叫,惊醒梦中人。
她缩在床角望着裹着一身清寒的他将人头蛇身的蛇精打回原形,他靠近木床,她一头扑到他怀中,并未说什么只低低抽噎。
他任由她抱着,感觉怀中的人抖得厉害,轻轻摩挲了下她头顶的发丝,“莫怕,日后这蛇精不会再来了,我会一直保护你。”
她使劲抱紧他,点点头。
他扶她躺下,抚了下她微凉的脸颊,手掌自她眼前一挥,她又沉沉睡去。
起身清理了房间,抹去打斗的痕迹。
“明日醒来,只当这是个梦罢。”
旧年时光,弹指一挥。她终于彻底寒了心打算离开。
望着她清癯单薄的背影沿着石阶一步步走下山去,那一刻他竟有些感激命运。
虽是将她青春耗尽,终归扭转了她命中的死劫。只要她活着,哪怕此生不复相见,他亦满足。
她留下的菜园里的蔬菜又丰收了,他命小僧们将一众瓜果抬回寺庙,而后独自进了屋。仔细打扫着床铺陈设,盯着他用过的铜镜,想着,两年了,回了侍郎府的她应该过的很好吧,没有什么比呆在他身边更坏的了。
命运总擅长捉弄人。
他并未想过再同她重逢,一道捉妖圣旨再一次将两人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原来阎府遭变,只剩她孤零零一人,过得很不好。
他在阎府清理她儿时住过的房间,从地上拾起一只雕着凤凰头的木梳子。木齿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且挂了几缕蛛丝,她将它丢弃了。
他细细擦净木梳,重新搁入怀中。
聪慧如他,早便猜到城中妖祟是何人,却迟迟未曾下手,甚至关键时刻散尽半生道行救下浅姑。
他道:“贫僧倾尽毕生所有也要护她平安,若有一天贫僧再不能护她,愿你好生照拂她,因她从小就不会照顾自己,贫僧委实放心不下。”
皇城一行,她终以灰飞收场,而他亦坠入心魔。
那时他才清楚,他一心助她逃离死劫,她何尝不是他逃不开的劫难。
仙佛晋升必经历一场大劫。渡得,飞身晋位,渡不得,或修为散尽,或身死灰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