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心深锁,指尖触碰的滑腻教他无法收手,一路向上抚去,捧住了她的脸颊。
指腹轻轻缓缓地擦过她的眼睫,抚过她的眼角。
他想看她睁开眼睛。
裴景诚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彼时的他还是一个卑微的少年,与她近乎是云泥之别。他本以为,他会死在那大雪里,可是他没有,睁开眼的时候,便是她。
他深深记着——
她的眼里,满是亮光。
在国寺中的半个月,是他二十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纵使那时的他一无所有,可如今,他却无时无刻不羡慕着那时候的自己。
那时候的他,有她。
有那个温温软软地唤他“诚哥哥”的小姑娘。
那个小屋,就好似是他至美的梦境。只要到了那里,见到了她,一切屈辱与苦痛皆能烟消云散。
他没有想到她会不告而别,只留下了那枚白玉玉佩,和一张不过一字半句的纸条。
那一刻,梦醒了。
没有哪一刻,会比那一刻更让他清醒。
她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他,什么都不是。
他甚至连为她献出性命的资格都没有。
卑微到尘土里。
自她走后的半年里,他的生活似是回到了原来昏暗之中,他没想过会再有见她的机会,想着将那一段经历作梦一般忘去,更想着将那枚白玉当掉,换取好一些的生活。
只是,他到底舍不得。
半年后,娘亲亡故,除却履行他答应娘亲会好好活着的誓言之外,他只觉得自己活着,倒不如不活着,直到他误打误撞地救了一个人。
那一人可谓是他的贵人。
起初,他并不知那人的身份,那人却见他有为官之能,遂引他入学堂,教他待人处事。因那人膝下无子,遂是愈渐将他视如己出。他对那人再造之恩很是感激,以“大人”称之。
科考、入朝、为官——他看到了一条明路。
一条,许是能走到她身边去的路。
尽管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可他却莫名一直惦念着,想离她再近一些。
五年后,他三元及第,声名远扬,眼看着能步入仕途,却被皇帝一纸诏令抛下了云端。他其实明白皇帝为何会如此,因为那时他早已知道,他口中的大人,正是先帝时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大庆国唯一的异姓王裕王爷。
先帝在时,大将军四处开疆扩土,立下赫赫战功,后被先帝封王,实是风光无限。却不想皇帝继位之后,对其多有打压。裕王心生不满,遂对这大庆国的帝位虎视眈眈起来。
皇帝将长公主赐嫁于他,想来必然是彻查了他的来历,却又不好与裕王撕破脸皮,遂才如此。
被封死了仕途,他本该怨恨,本该发怒。
可天知道,听到那道赐婚旨意之时,他激动得几要昏死过去。
筹备大婚的那段时间,他只觉再欢喜不过。只是对着拥立裕王的策反之意,他鲜见得有了动摇之心。
虽说对不起裕王大恩,但他总会暗暗在心里想:就这样下去吧,不要反,留在她的身侧……
却是天意弄人,只觉有一桶冰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个全整。
因为她说——对,本宫与你,非得和离不可。
想起这句话,裴景诚轻笑出声。
她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也是,他何德何能,竟敢奢望她的惦记?
裴景诚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
他到底,来晚了一步;她到底,心悦那个炙手可热的丞相大人……
裴景诚看着床上的她,眸色渐浓。他控制不住地倾身压下,停在她面前半寸。
可,那又如何呢?
她已经是他的了。
“殿下。”
裴景诚突地出声,喑哑的声音沉浑。
“殿下、殿下……”他唤她,一声又一声,似是想将她喊醒。
得到,再失去。
这种滋味,他承受不来。
经过眼前的事情,他终于明白,无论是她的意志,还是天命所决,他无法承受她的离开。
他要她完好无损地醒来,他定会找出她的筹码。
哪怕她早已有心悦之人,哪怕她爱意决然,他也绝不会放任她与他和离。
除了他的身边,她哪都不能去!
就算是用尽一辈子的时间,他也要让她回头看他……
裴景诚的眼眸亮暗更迭,晦涩不明。
她的鼻息清浅,洒落在他的唇边。
他蓦地想起方才喂粥时的感触,口中干渴,喉头大动。
他展掌,自欺欺人般地覆上了她的眼。欺身而下,封住了她的嘴唇,继而碾磨重吮。
薄唇顺着她的下巴、脖颈,缓缓向下……
·
苏小淮醒来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刺激的情况。
第80章 第五劫(16)
灵体尚未归位, 身上传来的感触朦胧, 苏小淮虽是醒了, 却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间,只觉得有人在碰她, 一路向下。
温热,湿软,愈渐清晰。
苏小淮心中咯噔一响, 差点儿想抬手把人给拍出去。就在她想看看到底是那个登徒子如此不要命的时候, 她停住了。
身上覆着的熟悉的气息令人安心。
是裴景诚。
苏小淮忍不住勾唇。
这个禽兽……
唇角脖间, 细细密密的轻啄重吮。他吮吸得缓慢而用力, 每一记皆是深刻至极, 就好像是要吸尽她的血肉,教她与他融成一体。
他吻过的地方像是烧了一团火一般,将她点燃, 酥麻的感觉窜遍了周身。她心跳渐急, 几乎要维持不住自己平缓的呼吸。
掌心下的跳动愈发急促,裴景诚似有所觉, 抬眸望她。她的眸眼似闭非闭,面色焕发出醉人的酡红, 唇瓣微动,发出了一声糯软的嘤咛声。
他顿住了, 只见她缓缓睁眼, 二人目光相触的一瞬间, 他似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在了心口上。
被他逮住了目光, 苏小淮恍了神。他看着她是的目光一如既往深邃,一时竟教她辨不出他到底是五年前的少年,还是五年后的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种自己大病初醒,却突然发现有个男人正对着自己亲亲摸摸、图谋不轨的局面……她该如何应对啊?
不等苏小淮当机的大脑得出个什么定论,她的眼前掠过一道影子,继而只觉自己被他一把揽起,脑袋被他温柔而不容抗拒地按在了他的颈窝。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手臂在微微颤抖。
苏小淮眉眼一缓,只觉他的怀抱安心得太过教人沉沦。
“殿下……”他叹出的声音低沉沙哑,裹杂着热息,火焰一般烧过了她的耳廓,烫红了她的耳朵。
按理说,她该推开他,可不知怎得,她没有动作。
他的怀抱始终未变,无论是五年前还是这一瞬。
苏小淮抬手凝了术法,偷偷在他的身上一拍,便觉身上一沉,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起来,入了睡梦中。
虽说她回到五年前待了大半个月的功夫,却不知道在此处的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但看自己这身体的状态,想来一定没有一个月那么久,要不原主的身体早就被饿成柴火了 ……
方才在五年前的时空里,她听到贵太妃娘娘薨逝的消息后,当即就被原主的魂灵给排斥出了身体,幸亏司命来的及时,护住了她的灵体,这才不至于让她亡失在异界里。
许是灵力耗费太多的缘故,灵体状态中的她晕晕乎乎的,不太能记事。她只记着那司命女娃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话,只道是通路大洞云云……反正她是一点儿也没记住。司命将她拎回了这里,说“妖精等等,本仙且去补个洞”,而后便没了踪影。
虽然她没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只要司命没有放弃她,她还能再回到这里就好了。
她费了点儿力气,把扒在她身上的裴景诚给撕了下来,然后将他扶到自己身边躺平。
刚想脱手,却又被他下意识地握住了手腕。
苏小淮看着他握得牢牢的手,想了想,干脆翻了个身,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在一旁欣赏起他的睡脸来。
只见他纵是睡着,眉心还是皱出了一道纹路,看起来睡得颇不安稳。就好像……他生怕一个不小心,会弄丢什么似的。
她从他掌中抽离出来,伸指去将他的眉心仔细地抹平。他的脸与记忆中那个叫“阿诚”的少年重叠在一起,她心念一动,凑上前去亲了一口。
原来,他那么多年一直惦念着的,都是她……
如此,她大婚以来这么对待他,对他没有半点记忆,他岂不是难过死了。怪不得,他一直对她没什么好脸色。
苏小淮摸过他的眼角,他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看起来很是疲倦。她方才不过只是堪堪对他施法,他就撑不住睡了过去。
他好像比之前憔悴了不少?
她细细看他,只觉果真如此,他与大婚时神采奕奕的他实是判若两人。
莫不是……他这些日子来一直守着自己?
这个念头一出,她愣了一下。心口蓦地有些发暖,却又觉有些别扭。
她指尖一移,戳去了他的脸颊,道:“傻。”
·
趁着裴景诚还没有醒来的功夫,她唤人把他给抬回了他自己的屋子。他醒得很快,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又出现在了她的屋外,气喘吁吁,直到看到她安好地坐在桌前的时候,才缓出了一口气。
那时苏小淮正在用饭,因着“大病初愈”的缘故,她捧着一碗白粥愁眉苦脸地喝着。见裴景诚来了,她抬眸看他,只见他睡了一觉之后,似是清醒了不少。
简单的问安罢,他遂犹有几分困顿,然脸上却是云淡风轻,情绪不再外露,仿佛她昏迷的这几天里,他从未关心过她一般。
只是她却知道,他再上心不过了。
灵体脱身的事情就像是一个小插曲,她与裴景诚二人复又各自相安无事起来,每日一起用晚膳,夜里看看书,裴景诚似乎忙了不少,但陪她的时间却一直不会缺席。
许是她知道了他心思的缘故,只觉他对她的情绪与照顾在她眼里渐渐得变得明显了起来,让人很是受用。她有时亦会克制不住地回应他些许,换来的大多是他的错愕与几不可辨的赧然。
除了夜里没有同睡一屋之外,他二人看起来倒真像是一对结婚多年的老夫老妻起来。
既是知道了他的心意,苏小淮虽然仍想着助他入朝为官的事情,但却没有再大咧咧地同他提和离的事,只一边等着司命,一边盘算着其他的方法。
病后,嬷嬷再请大夫来看,大夫只道奇怪,说长公主殿下的身体再平常不过,除了天生体弱之外,倒没了什么大的毛病。如此过了一些日子,府中众人也就各自安下心来,不再多提。
而提得最多的,却是一直伺候着苏小淮的嬷嬷。那嬷嬷将她在病中的一二日里,裴驸马如何如何焦急,如何如何照顾她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好几遍,一个劲儿地劝苏小淮要与驸马好好过日子。
起初听的时候,苏小淮倒是听得心中发暖。可抵不住听上个十来二十遍的,别说她内心毫无波动了,就是连耳朵都磨出了茧子。
耐不住嬷嬷的絮絮叨叨,苏小淮便想着用法术让嬷嬷镇静镇静,却不想自己竟是同在五年前一般,灵体的修为虽是不减,但法术却不怎得能用出体外来了。她细细思忖的一番,只道是灵体脱身,而自己归来得又太过仓促,司命还来不及调整,灵体与原主身体的融合度降低了所致。
看来她想要用法术控制皇帝帮裴景诚渡劫的方法,想来是行不通了的。
苏小淮思考了一些时候,蓦地想起贵太妃去世前的叮嘱,只道那枚白玉是打开什么秘宝机关的钥匙。她旋即打探了一番,突地惊觉朝中局势大变,皇帝隐隐有坐不住那皇位的征兆,而欲要取而代之的,正是当年驰骋疆场的大将军,得先帝封王之荣宠的异姓王裕王爷。
既是如此,那么她是不是可以用那白玉玉佩与皇帝做个买卖,好将裴景诚送到仕途上去?左右那玉佩也算是她送给他的,且现在还在裴景诚的手里,她若是想拿回来,想来应当不难……
这般打定了主意,苏小淮便修书一封上呈皇帝。前朝秘宝之事,只怕除了皇帝与她,几乎不会有人知道。因着此事事关重大,苏小淮怕有人看那信的内容,遂是在信上略施小术,若是其他人看信,只能看到一些家常话,而若是皇帝看,便能看到关于那秘宝的事情。
呈了信,苏小淮等了半月功夫,却迟迟未能等到那皇帝的反应,这倒是教人惊疑。苏小淮等得心急,又不见司命消息,灵体与凡身相互排斥着,愈渐消磨起她的灵力。
如此一来,她不得不想法设法给自己续命。突地,她想起,她好似是留了一丝魂魄在探花楼那妓艺常久久的身体上。
第81章 第五劫(17)
趁着裴景诚不在的时候, 苏小淮去了一趟探花楼。入了楼中, 她匆忙把自己化成了常久久的样貌, 只觉颇费灵力。
苏小淮去到了常久久的屋中寻她,只见她还是那魂体堪堪脱身的模样, 通体雾白。
一般来说,新魂若是执念不深,那便不能久留于世, 可若是执念太深, 沾染了邪念, 那便就会化成厉鬼, 可眼前的常久久过了那么长的时间还是这新魂的样子, 委实是教人诧然。
苏小淮啧啧叹了一句,只道她执念虽深,却心思纯净, 这着实不易。苏小淮想着, 竟是莫名对她生出了些许诡异的敬佩感。
常久久见到苏小淮便迎了上来。许多日子不曾过来,苏小淮细细一问, 只道常久久的身体无甚大碍,行动如常, 加诸常久久竟是通悟了些许术法,遂是能在一旁帮衬, 倒没有出什么大问题。
二人稍稍说了几句, 便听常久久瞪眼叫道:“喔对了!姐姐, 奴家前些日子听到一件事情, 想来姐姐若是听了,定会吃惊的。”
苏小淮道:“是何事?”
常久久估摸了一下时间,点头道:“唔,想来时候应当是差不多了,姐姐快捻个诀随奴家来。”说着她就要往屋外飘去。
见常久久催促,苏小淮挑眉,隐匿了身形跟着常久久往外去。行到了雅间门外,苏小淮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