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姑姑人未至,声先到,等她矮胖的身影出现在梧桐院偏厅的门廊前时,苏语嫣刚巧吃完最后一口点心。
她轻轻侧头,眼角微挑的双眸自带一股潋滟妩媚,粉白的香腮漾起盈盈笑意,又乖又娇,刹那间,说是色若春晓、艳如朝霞也不为过。
白姑姑被这笑容晃得一阵失神,饶是她老人家见惯了自家姑娘的美貌,偶尔也要被惊艳几分。
回过神来,白姑姑也硬不起心肠来抱怨自家大小姐了,只能轻哼一声,顺便瞪了一眼纵容苏语嫣敞开胃口吃喝的丫鬟们。
酒足饭饱的苏语嫣拿起手帕,斯文秀气地擦了擦嘴角,掩着唇悄悄打了两个心满意足的嗝儿。
一旁的溪月和溪风早就习惯了白姑姑和自家姑娘间的斗智斗勇,此时忍着笑,指挥小丫头们撤去杯碟碗筷,然后又亲自端上消食的香茗。
“姑娘,你还喝得下?”
白姑姑扫了一眼撤下去的碗碟数量,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咱们起来活动活动,在院子里散散步?”
苏语嫣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起身走进阳光正好的院子里。
这座梧桐院是她在嘉平侯府的住处,占地颇大,修建得典雅精致,秀丽玲珑,说是嘉平侯府里最舒适最雅致的住处也不为过。
她作为一个生母早丧的嫡长女,能有这样优越的居住条件,当然不是因为她更受嘉平侯的宠爱,或者因为继母冯氏对她有多偏重照顾。
这梧桐院里的一草一木,摆设家具,都和嘉平侯府没有多少关系,全是由苏语嫣的母族留给她的财产购置添加的。
苏语嫣的亲生母亲宋氏,是现任嘉平侯的原配嫡妻,出身武威伯府,是戎马一生的武威伯独女。
宋氏自幼长在洛京,同一直在边疆打仗的父亲武威伯聚少离多,性格上不仅没有继承亲生父亲一丝半毫的彪悍好斗,反而被教养得贤淑恭顺,与世无争。
她出嫁之时,武威伯陪嫁给她半个伯府的产业,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十里红妆,羡煞洛京中所有贵女。
后来,生性柔顺、与人为善的宋氏在苏语嫣七岁那年郁郁而终,得知爱女早逝噩耗,远在北境边疆的武威伯跑死了三匹千里良驹,日夜不休赶回了皇都洛京。
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一百亲卫兵闯进嘉平侯府,迅速制住了府上的所有人,然后亲手痛揍了一顿女婿嘉平侯,打得他半年无法下床行走。
侯府大门紧闭,侯爷被痛殴昏迷,养尊处优惯了的侯府众人一时慌了神,瞧见凶神恶煞的武威伯就先软了腿,折了脊梁和膝盖。
而后,这位在边疆打了一辈子仗的男人连夜审讯嘉平侯府的仆役下人,军中审问奸细叛徒的刑讯手法,让他很快就搞明白了,自己亲闺女到底因为什么而郁郁早逝的。
他用血腥暴烈的手段揭开了嘉平侯府一直竭力隐藏的的丑闻——嘉平侯宠妾灭妻,纵容妾侍爱宠欺辱正室夫人,并贪墨宋氏的嫁妆。
搞到了证据和供词,这位行事粗暴却粗中有细的大将军,直接扣押着证人证物,带着爱女的嫁妆单子,进宫喊冤去了。
当然,他临走之前,没忘了把年仅七岁瘦瘦小小的外孙女带离侯府。
嘉平侯府和武威伯之间的官司闹到了御前。
彼时,老皇帝还在位,这位圣人因为年轻时的宫闱经历,十分厌恶宠妾灭妻甚至逼死嫡妻这类事,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偏心痛失爱女并总能打胜仗的武威伯。
圣意之下,嘉平侯府不仅不能怪罪武威伯强闯侯府,痛殴当朝侯爷的罪责,还得给武威伯老老实实地道歉,并在老皇帝的调解下,忍气吞声地同意了一系列的和解条件。
最后的结果就是,嘉平侯亲手处死了欺辱过宋氏的一干人,包括给他生了庶长子的青梅爱妾,归还了宋氏的所有嫁妆,并把嫡长女苏语嫣的教导抚育之责,移交给了武威伯。
当然,把侯府的嫡长女送到外姓长辈身边抚养这件事,对外的说词还是需要一层遮羞布的。
不久之后,武威老伯爷痛失爱女,五脏肺腑郁结成疾,悲伤不已,甚至几度昏倒的消息就频频传出。
紧接着,洛京城里的世家权贵们就听闻,嘉平侯府的嫡长女苏语嫣愿意代母尽孝,亲自远赴北境边关,陪伴照顾思念独女的外祖父。
事情进展到了这里,表面上看起来,反而算是一段佳话了。
至此,苏语嫣七岁之后,就跟着外祖父离开了繁华绮丽的皇都洛京,前往苦寒萧肃的边关生活。
一直到她十二岁的时候,武威伯为了保护当时的三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新皇陛下而意外身亡,这位嘉平侯府的嫡长女才再次返回洛京侯府。
回归后的苏语嫣,手中握着生母的丰厚嫁妆和武威伯府的大半财产,身边跟着老伯爷忠心耿耿的护卫属下,纵然不得嘉平侯喜欢,也照样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不是没人眼红苏语嫣手中的财富和势力,刚到洛京之时,多少人把算计的目光落在了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儿身上,这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嘉平侯府。
但是,苏语嫣的性格和生母宋氏完全不同,这姑娘似乎生来就不知道柔顺二字是如何写的。
当初,她生母缠绵病榻、缺衣少食之时,就是年仅七岁的苏语嫣想方设法,给边关驻守的外祖父送了求救信函,才有了后来威武伯怒闯侯府、痛揍女婿、哭告御状的种种。
离开洛京之后,她又跟着戎马倥偬的外祖父朝夕相伴了五年,在北境边疆,苏语嫣骑过飞驰骏马,喝过灼喉烈酒,甚至还上过战场,直面厮杀。
北境的寒风打磨着她的脊梁,边塞的冰雪锤炼了她的意志,本就是展翅欲飞的鹰,经过血和汗的浸泡,更显桀骜不逊!
这样的苏语嫣,如何能让洛京城内养尊处优的阴谋者轻易哄骗逼迫了?
这嘉平侯府里地位独特的梧桐院,就是苏语嫣回京三年的成果之一。
面对四面八方的蠢蠢欲动,她不仅保住了外祖父留给她的一切,更把日子过得奢豪精致,生母嫁妆里的那些铺面田庄,都被她经营得蒸蒸日上。
等到今年年初,被外祖父所救的三皇子登基称帝,苏语嫣在侯府的日子就更加清净逍遥了。
若说她现在的生活中还有什么不满,大概就是关于吃饭这个小问题了。
“白姑姑,你真的不用太担心我,你看,我虽然吃得多,但是每天,我都要练习武艺的,所以,肯定不会把自己吃成一个大胖子的。
当然,也不会把自己的嫁妆吃穷的,我手里有多少日进斗金的产业商铺,你还不清楚吗?”
白姑姑回府之前已经在外面吃过饭了,所以,她此时就陪着苏语嫣遛弯儿消食,听到她提起练习武艺这个话题,面色就更加严肃了。
“小姐,我特意打听过了,跟着咱们回洛京的那些护卫,都是天天练武之人,可他们一顿饭吃撑了,也就是你的饭量,甚至瘦小一点的,吃得还没有你多呢,我就是担心你吃坏了肠胃。”
这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了,苏语嫣自从到了北境边关后,食量胃口就一天比一天大,和普通人比起来,确实不太正常。
最开始的时候,这异常状况把身边的人都吓坏了,还以为她是被嘉平侯府饿怕了,所以才忍不住多吃东西,为此,武威伯没少跳脚咒骂嘉平侯。
但是时间久了,大家就发现,苏语嫣能吃这件事,还真和嘉平侯没有多大关系,她似乎天生就是好胃口,特别是练习武艺之后,肚子更像是无底洞了。
武威伯心粗,他看外孙女吃完东西后也不难受,还倍儿有力气,就哈哈大笑,嚷嚷着能吃是福,不再限制苏语嫣的食量了。
至于其他人,自然不敢克扣这位千金大小姐的饮食,就这样一晃而过了好几年。
回到洛京后,一开始,白姑姑也没有管过这件事,可是随着苏语嫣年龄渐长,婚事渐渐提上日程后,这位爱操心的乳母又开始紧张起来了。
在皇都洛京的贵女圈子里,可不讲究能吃是福,大家都是秀秀气气的文弱闺秀,一碗饭恨不得分吃三顿。
未婚少女们柔美娇气亦或是清雅婉约,无论何种气质风格,反正,没有一人能一顿饭干掉一桌子大鱼大肉的。
再后来,白姑姑通过各种蛛丝马迹发现,她的小姐吃这么多的东西,似乎并不是必须的,即便把她的饭量减半,她也能每天生龙活虎的,之所以吃那么多,不过是在满足口腹之欲罢了。
这个发现,让白姑姑犹如掌握了尚方宝剑。
既然少吃对自家小姐的健康无害,那么,她绝对不允许苏语嫣成为洛京城中的饭桶千金!
最起码,在苏语嫣成功嫁人之前,嘉平侯府嫡长女的名声,可以是明艳张扬的,可以是热烈如火的,甚至可以是娇蛮奢侈的,但是,绝对不可以是食量大如牛,上桌就包圆儿这种的。
至于嫁人之后?呵,养不起老婆的男人算个什么球儿!
苏语嫣和白姑姑两人一边散步,一边就着十五岁的姑娘每顿饭应该吃多少这个话题,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打发时间,眼瞅着,这一天就如同平常那样度过了。
这时候,苏语嫣身边的一等大丫鬟溪风匆匆走近,带来了一个不算意外的消息。
“主子,刚刚明禧院那边传来消息说,侯爷和夫人似乎想要给您议亲,并且侯夫人那边,已经有人选了。”
闻言,苏语嫣挽了挽鬓角的碎发,红唇微弯:“国丧刚过,长辈们真是有心了。只是不知,咱们那位贤良的侯夫人,给我看好了哪位如意佳婿?”
“听隐约话音,好像是侯夫人娘家兄长的嫡次子,那位叫做冯澜之的二少爷。”
“冯澜之吗?”
苏语嫣略微沉吟,从脑海里纷繁的人际关系图中翻出了这人的基本资料:
“今年十七岁,长得非常俊俏,这人是个喜欢怜香惜玉的世家公子哥儿,冯家是言情书网,冯澜之却一直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的打算。”
一旁的白姑姑面露不忿:“不过是个纨绔膏粱子弟,文不成武不就,还是不能继承家业的嫡次子,侯夫人拿这个侄子来配小姐,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溪风闻言,十分赞同白姑姑的话:“小姐,这位冯少爷之前来过咱们侯府做客,不过,他一直在夫人的明禧院那边停留拜访,咱们梧桐院的人还不曾见过他。
但是,奴婢听府里交好的姐妹说,这位冯少爷很得二姑娘喜欢,两人还互相唱和过诗词呢。”
溪风口中的二姑娘是侯府的庶女,和苏语嫣同岁,生辰只比她小半个月。
当初武威伯怒闯侯府,二姑娘的生母也没逃过武威伯的审讯和清算。
若是说那位庶长子的生母是欺辱逼迫宋氏的罪魁祸首,那么二姑娘的生母就是帮凶,所以闹到最后,那位也没有逃过惩罚,被发配到偏远庄子上,早早就去世了。
“二姑娘喜欢的?”
苏语嫣轻柔一笑:“君子不夺人所爱,这桩姻缘我可不能答应,否则,二妹妹该更加怨恨我了。”
葱白的指尖划过含苞待放的娇艳花朵,苏语嫣的声音里有些淡淡的漫不经心。
说实话,她并不太在乎侯府继夫人背后的各种小动作,细究起来,终归是一些内宅手段而已,冯氏又是个好面子讲究名声的,所以,应付起来并不难。
真正让苏语嫣重视警惕的,是冯氏背后的嘉平侯。
“我的那位好父亲,可是一直记着仇呢!”
不仅记着仇,还觊觎外祖父在军中的人脉声望,觊觎外祖父的救驾之功,而她这个有着武威伯血脉的侯府嫡长女,绝对值得嘉平侯时刻惦记在心里。
第3章
傍晚,嘉平侯苏永臻外出归来。
明禧院的婆子探头探脑地守在二门内的回廊下,远远瞥见苏侯爷朝着东角门走去,便明白侯爷这是往外书房去了,她高高兴兴地搓了搓手,连忙转身回明禧院报信。
侯爷今日回府后,没有直接往姨娘们居住的西小跨院去消遣,正院的夫人知道了,自然舒心。她这个报信之人,即便不能得点儿奖赏,也不会被主子迁怒冷待。
与明禧院粗使婆子的眉舒目展不同,西小跨院那边派来张望的小丫头则失望地跺了跺脚,慢吞吞地转身离开,同样去禀报消息了。
不提侯府后院这些小小的争风吃醋,只说嘉平侯回到书房后,简单地洗漱一番后,便独自一人坐在书桌长案后沉思起来。
今日早朝,一向颇得圣意的吏部尚书被圣上斥责了几句,原因是三品以上官员的政务考课过程太过敷衍,使得一些才德平庸之人钻了空子,尸位素餐,窃据高位。
可是,大启朝廷上下对于官员的考课标准与相关流程,多年来已成为惯例,吏部也只是按章办事而已。
陛下这突如其来的怒气,让一些人莫名其妙,也让朝堂上的心思玲珑之人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随后,都察院的御史大夫裴玄出列,在御前上奏弹劾了钺省总督赵长宁,纠察控诉其贪腐、渎职、昏聩和蒙蔽圣听等几项罪名。
陛下的面色当时就冷沉了下来,当庭责令大理寺和刑部监察司核实裴玄的上奏弹劾内容,若是罪名属实,依照圣上表现出来的愤慨失望,那位颇受先帝信任的钺省总督,绝对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那么,裴玄的弹劾奏折会弄虚作假、夸大其词吗?
和这位裴都察御史同朝为官的嘉平侯暗自摇头,朝堂上下,谁人不知裴御史的严谨稳重,运筹帷幄。
自从他掌管御史都察院以来,政务上就没有出过一次差错,每次弹劾纠察都是有的放矢,证据确凿。
有了裴玄,大启朝的衮衮诸公犹如戴上了紧箍咒,说话做事都小心收敛了几分,生怕被裴玄的都察院抓住把柄和小辫子。
当然,还是会有人想要把这个紧箍咒摘下去的,可是裴玄此人,年过而立,无妻无子,为人端肃方正,足智多谋,似乎根本找不到什么弱点。
勋贵们私下里一起喝酒的时候,曾有人偷偷笑言,若是真的有什么人能把裴玄搞下去,非御座之上的天子莫属。
因为裴玄这家伙,除了热衷于监察百官之外,最喜欢诤谏天子,规劝君上,他时常板着一张俊脸,坦然无畏地气得皇帝陛下郁闷异常,或是暴跳如雷。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仅从来没有被圣上厌烦斥责过,还官运亨通,深受重用,是新帝心中真正的肱股之臣,左膀右臂。
书房中的嘉平侯想到裴玄的简在帝心,圣眷深厚,心情颇酸地抿了抿嘴角,皱着眉头继续琢磨早朝之事。
“先是斥责官吏考课制度,紧接着又要调查钺省的地方执政大员,陛下和裴玄配合着出招,这是要开始清算旧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