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笔在宣纸上慢慢写下了几行字,上面有五位考课成绩优异的官员姓名,还有钺省总督的籍贯、师承以及他的家族姻亲背景关系。
“都是掺和了先帝晚年储位之争的官员啊。”
嘉平侯目光微闪,若有所悟。
他突然意识到,已经坐稳了龙椅的陛下早就准备好了镣铐枷锁,不会再给当初站错队的官员和勋贵世家们留情面了,今早被弹劾的钺省总督,就是第一个被开刀之人。
“然后呢?我嘉平侯府也在陛下清算厌弃的名单上吧?”
苏永臻晦涩的目光渐渐变得惊惶,继而冷凝沉重,一丝悔意悄悄浮现,却稍纵即逝。
若是当初,他没有接受先帝大皇子的暗中示好,没有鬼迷心窍地想要立下从龙之功,是不是……今日的一切就会不同了?
若是拒绝了先帝大皇子的拉拢,他就不会冷漠甚至纵容府中之人欺辱宋氏,就不会和武威伯府起冲突。
反而,嘉平侯府会因为姻亲的关系,暗中搭上三皇子的关系网,成为今上登基前的心腹之臣。
甚至于,侯府会因为宋氏母女的存在,成为武威伯救驾之功的绝对受益者,会得到当今天子的信任和好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新贵们排挤到权力场的边缘,每日兢兢战战地维持着嘉平侯府的没落声望。
“摇摇欲坠和一飞冲天,竟然只有一步之遥,唉……”
嘉平侯稍稍放纵自己追忆了一会儿过去,幻想了片刻另外一种选择会带来的荣耀,然后,他便立刻压下了心中的各种侥幸,以及不甘和软弱,逼着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曾经做出的选择已经更改不了了,但是,一步错,不等于步步错。
当今之计,是想办法消除嘉平侯府在陛下心中的恶感,平稳度过这段新旧交替的敏感时期。”
嘉平侯苏永臻默默看着纸上的字迹,钺省总督赵长宁是先帝的老臣,之前,一直是比较忠心的保皇派。
不过,自从赵长宁疼爱的小孙女成为先帝大皇子的侧妃后,那位老臣的政治立场就渐渐偏移了。
明面上,他仍然对先帝马首是瞻,忠心耿耿,私下里,赵长宁却开始帮助大皇子一系了。
赵长宁拉拢地方上的中下层官吏,大肆收敛民脂民膏,纵容地方豪强欺压平民百姓,截留钺省赋税,甚至弄虚作假帮大皇子伪造政绩。
那些事情做得隐秘,若不是嘉平侯投效了先帝大皇子的阵营,知晓了一些秘密,还真看不出,那位赵老大人能弄出这么多欺上瞒下的手段。
可是,苏永臻之前有多佩服赵长宁的手段,如今就有多忌惮上疏弹劾赵长宁的御史裴玄。
“都察御史裴玄,呵,好一个刚正不阿、足智多谋的御史大夫,竟然真的查出了赵长宁的罪证。
他既然能够查到赵长宁,那么早晚也能把嘉平侯府拖进来,这个裴玄啊,真是碍眼之极,碍眼之极!”
当初他暗中支持先帝大皇子争储位的时候,裴玄就多次打乱了嘉平侯一系的安排,如今,裴玄效忠的先帝三皇子登基称帝,他更是成为了朝堂上一柄锋利雪亮的长剑,让人既敬畏又嫉恨。
今天早朝之前,嘉平侯心中还存着一些侥幸,觉得自己支持先帝大皇子一脉的投机行为,有可能被遮掩过去。
毕竟一直以来,双方的接触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就连他冷待武威伯府出身的原配妻子,也是顶着宠妾灭妻、私德有亏的名头,并不会让人怀疑联想到皇位纷争上。
可是,此刻的嘉平侯不敢赌那一丝侥幸了,都察院裴玄既然能够查到赵长宁的身上,那就迟早能够发现,嘉平侯府和先帝大皇子之间的往来和约定。
到了那时候,就是侯府的彻底没落之日了……
“嘉平侯府数代传承,不能毁在我这个不肖子孙苏永臻的手上……苏语嫣,这个女儿必须高嫁,唯有皇家……”
长叹一口气,嘉平侯把桌上写满字迹的纸张送到烛火旁,沉默地注视着火焰将白纸黑字吞噬,最后化为灰烬。
“来人。”
“侯爷,奴婢在。”
“去通知夫人那边,我今晚在明禧院用晚膳。”
“是,侯爷,奴婢这就去。”
脚步声渐远,嘉平侯苏永臻推开书房紧闭的大门,迎着夜风负手站立了片刻,一旁伺候的丫鬟取来薄披风,细心地帮嘉平侯系上。
“梧桐院那边,今天如何?”
“侯爷,梧桐院今日一切如常,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大姑娘上午接见了几名外面商铺的管事娘子,又把白姑派出去处理京郊庄子上的事情。
下午的时候,大姑娘找府里的女先生学了一会儿乐器,和二姑娘斗了几句嘴,后来,就一直呆在梧桐院内没有出来了。”
“夫人那边没有找大姑娘?”
“据奴婢所知,夫人今天没有和大姑娘见面,明禧院也没有派人到梧桐院传话。”
嘉平侯颔首,没有再多询问什么,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夜色下的雕梁画栋,静默了半晌,才大步流星地朝着灯火通明的明禧院而去。
苏永臻迈进明禧院的大门,绕过影壁,就碰到了闻讯迎出来的妻子冯氏,他上前一步握住对方的手,嘴角含着温和的笑意。
“怎么出来了,已经入秋了,晚风凉,你要照顾好自己。”
冯氏温柔一笑,微微低头,眼角眉梢全是甜蜜。
这些年,洛京城里总有流言说,嘉平侯当初宠妾灭妻,纵容妾侍女仆逼死原配正妻,是个在内宅拎不清的糊涂人。
可是,若让冯氏说句心里话,她的夫君绝对是尊重爱护妻子的翩翩君子。
自从她嫁进来之后,嘉平侯从来不曾插手后宅内务,偏袒娇美爱妾,而且,他每个月留宿在明禧院的日子也非常多,根本不存在宠妾灭妻、枉顾正妻脸面的荒唐行为。
至于那位宋氏为什么会郁郁而终?
冯氏深信,过往的悲剧中,肯定是有着外人不知道的隐情的,绝对不是传言中说的那样。说不定,就是宋氏福薄,担不起这样的好姻缘,而武威伯又爱女心切,胡搅蛮缠。
嘉平侯瞧着冯氏脸上的信任和柔情,心中熨帖。
迎娶这个继妻,一是因为当时的冯家刚刚从外省迁居到洛京城内,对许多事情都了解得不够透彻;
二则是,冯家是言情书网,在文官中挺有人脉和声望的。
当时的嘉平侯府为了向先帝大皇子投诚,已经得罪了武威伯和他身后的军中势力,非常需要和文官势力拉近关系。
“夫人,今天过得可好。”
夫妻二人携手走进厅堂,嘉平侯接过冯氏亲手端来的温茶,关心询问。
“劳夫君费心了,妾身今日安好,府上也一切安泰顺遂。
上午的时候,一直忙于处理府务,下半晌儿,妾身一直在琢磨夫君昨晚的交代,仔细掂量着咱们大姑娘的事呢。”
嘉平侯今晚过来的目的,就是要询问苏语嫣的婚事,听到冯氏主动提起,便顺着她的话做出一副重视关切的神态。
“夫人这里有合适的人选了?”
冯氏未语先笑,她扬了扬手,先将室内的一众丫鬟仆妇打发了出去,只留下大丫鬟梅香在一旁伺候。
“夫君,按理说,咱们侯府的嫡长女就是嫁进皇家做正妃,也是够身份的。
不过,那样尊贵的身份需要承担的责任也大,况且皇室规矩繁复严谨,咱们府上大姑娘的性格,嗯,比较张扬活泼,如果嫁去了皇室,大概要感到拘束的。
夫君您昨晚又特意叮嘱妾身,说是希望大姑娘能嫁个简单人家,夫妻和美,互相体谅。
所以,妾身今日思量来思量去,最后在身边王嬷嬷的提醒下,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哦,是哪家的儿郎能得到夫人看重?”
“夫君,你觉得妾身哥哥家的澜之怎么样?”
“是舅兄家的二公子啊。”
这个人选让嘉平侯沉吟了一下:“澜之今年十七了吧?那孩子还没定亲?”
冯氏摇了摇头,她凑近嘉平侯身侧,低声细细介绍冯澜之的情况,她并没有一个劲儿地说自家子侄的好话,而是十分中肯地分析了这桩姻缘的利弊。
冯澜之目前只是一名普通的世家子弟,未来没有爵位要继承,身上也没有功名,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俊俏的模样和温和的性格了。
按理说,这绝对不是侯府嫡长女的议亲人选,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和私心,嘉平侯欣然接受了冯氏的提议。
“既然如此,夫人你找时间和舅兄他们通一通气,若是冯家也有意和我们苏家亲上加亲,咱们就安排一对小儿女在定亲前见上一面。”
在大启朝,年轻男女的婚事安排,虽然还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但是,在正式议亲之前,一些自诩开明慈和的长辈,还是会找个巧妙的借口,安排年轻人见上一面的。
得了嘉平侯的同意,冯氏自然连声应好。
她虽然私下里嫌弃苏语嫣的性情脾气,以及她在北境边塞多年的成长经历,但是同样十分清楚,这门婚事若成了,绝对是苏语嫣低嫁了。
生怕夜长梦多,半途生变,冯氏眼波流转,笑吟吟地提议道:
“夫君,妾身兄嫂那里肯定是万分愿意的,不提我们大姑娘的身份和嫁妆,就是她本人的品貌才华,绝对是万里挑一的千金佳人,哪有不答应亲事的道理?
这样吧,下个月初八,是祈福还愿的良辰吉日,妾身想邀请娘家嫂嫂去京郊的上云寺拜一拜,顺便赏一赏上云山附近的丹枫碧潭,飒爽秋景。
到时候,让咱们的大姑娘和澜之‘碰巧’见上一面,如何?”
嘉平侯喝了一口茶,温声说道:“一切都有劳夫人安排了。”
第4章
各有心思的嘉平侯夫妇谈妥了事情,心情都不错,夫妻之间的脉脉温情在室内弥漫,一时之间,明禧院内欢声笑语不断。
稍晚,一张写满蝇头小字的字条被送到了梧桐院。
苏语嫣从溪月手中接过明禧院大丫鬟梅香的传讯,认真读完字条上的内容后,又把字条递给了一旁的乳母白姑姑。
“侯爷和夫人决定让我和冯家嫡次子议亲。”
“姑娘若是不愿,可以直接拒绝,咱们不怕得罪侯夫人。”
苏语嫣摇了摇头:“这个不急,我若是不想嫁人,谁也逼迫不了我。我只是十分好奇,侯爷为什么会答应冯氏的提议?”
白姑姑眉头一皱,露出思索的神色:“确实奇怪,凭老奴对侯爷的了解,他是不会放弃姑娘你的婚事带来的利益的,那个冯澜之,可不是侯爷理想中的佳婿人选。”
苏语嫣又看了一遍梅香的字条,手托腮斜倚在天青色的靠枕上,一双莹润玉臂从宽大轻飘的胭脂色纱袖中露出,乌发倾泻而下,缠绕在雪白丰满的胸脯上,活色生香似凝露海棠。
白姑姑瞥了一眼自家姑娘的慵懒艳色,心想,这样美貌妩媚的女娇娥,嘉平侯又不瞎,怎么舍得把闺女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子弟?
也就是侯夫人冯氏、那个被情爱迷昏了头的女人会认为,嘉平侯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真心疼爱女儿,想给苏语嫣找个简单人家过日子。
“侯爷不会让我和冯澜之定亲的,但他又没有反对冯氏的建议,据梅香所述,他甚至还欣然赞同,定下了次月初八上云寺之行,这说明,他的算计已经开始了。”
苏语嫣羽睫低垂,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串玛瑙石的手串:
“白姑姑,我们也得准备起来了,嘉平侯出手,就不是冯氏之流的小打小闹了。”
“姑娘放心,我们的人都警醒着呢。”
溪月一脸担忧:“主子,要不咱们干脆就别去上云寺得了,那边是山上,我们的护卫能进去的人数不多。而且,侯夫人肯定要去寺院后面的客房区休息的,女眷聚集的地方,我怕护卫们照顾不到。”
“无妨,你忘了我的身手也不错吗?而且,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们要尽早弄明白嘉平侯的打算,然后才好见招拆招,防患未然。”
主仆几人又交谈了几句,夜色渐深,眼见着苏语嫣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白姑姑便领着溪月溪风两个大丫鬟起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暖意融融的闺房。
一夜风平浪静,等到第二日嘉平侯出门办公了,冯氏便让身边的王嬷嬷走一趟,去给她娘家嫂嫂送帖子,邀请冯家人来侯府一叙。
明禧院的动静一大,府内各处便都得到了隐约风声,消息灵通的,不到晌午就知道了,侯爷夫妇开始要张罗大姑娘的婚事了。
午后,苏语嫣去女夫子处上课,碰到了脸色苍白忧郁的二姑娘苏语晴。
这姑娘坐在绣案后,抬头望着翩然而至苏语嫣,眼中幽怨愤恨之色更浓,她似乎想向苏语嫣询问什么问题,但是踌躇了片刻后,还是咬着下唇低下了头。
苏语嫣挑眉一笑,就当自己没有察觉到苏语晴的异常,她轻轻颔首,和一身素雅的女夫子问好后,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开始了当日的学习。
“大姐姐,等一下!”
下课后,苏语嫣起身离开,走至花园处,身后传来苏语晴的声音。
“二妹,何事?”
“大姐姐,我今日的功课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向你请教。”
快步追赶过来的苏语晴气喘吁吁,有些不顾仪态地把苏语嫣堵在了花园小径上。
“二妹向我请教功课?这可是新鲜事儿,你昨儿个不是还嚷嚷着,我这个侯府大小姐在北境边关习得了一身粗鲁做派,实在担不起侯府嫡长女的身份吗?”
苏语晴目光盈盈,刻意放柔了声音:“大姐姐,昨日和你吵嘴,是语晴的不对,语晴在这里和你赔礼道歉。大姐姐,咱们姐妹之间血脉相连,哪有隔夜的仇?你大人有大量,别和妹妹计较了。”
苏语嫣打量着道歉服软的苏语晴,没有错过她眼底的虚假和算计,心里面就有点儿腻歪。
秋日正好,蟹肥果甜,何必把大好时光浪费在这虚假的姐妹情谊上。
她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你的道歉我接受了,我不和你计较。至于请教功课就免了,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问夫子,她是拿着府上的薪俸的,教导你,是她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