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里面不仅有嘉平侯的掺和……”
苏语嫣弯了弯一双漂亮的杏眸,示意溪风把整包迷药都添加到屋子里的香炉里去。
药上加药,让她看看,接下来到底有没有另外的倒霉蛋儿,搅和进这场针对她苏语嫣的设局当中。
眼见着事情越来越复杂,溪风纠结了片刻:“主子,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就在这里干等着吗?”
“傻丫头,这房间里有这么多脏东西,你主子我清清白白一黄花大闺女,天仙儿一样的千金大小姐,怎么能沾染上一丝半点儿?
那些碎嘴的人本来就嫉妒我这花容月貌和万贯家财了,若是让她们逮到一点儿腥味,还不得满洛京城的造谣,假的都能掰扯成真的,啧!”
听见苏语嫣这么说,溪风松了一口气,她就怕任性的主子心血来潮,想要继续以身试险。
“确实如此,主子的闺誉最重要,那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吧。”
事关苏语嫣的风评名声,溪风不敢马虎大意。
然而,苏语嫣却没有马上动身,她转头问溪风:
“咱们的人提前来上云寺探查,曾经汇报过,说那位刚正不阿的御史大夫裴玄这几天就停留在寺里,对不对?”
溪风点了点头:“南羽说过,每年这个时候,裴大人都会来上云寺小住几日,据说,他和主持方丈是好友。”
“每日下午的这个时辰,就是那位裴大人专心读书、闲人勿扰的时间段,雷打不动的,对吗?”
“嗯——南羽提过。主子,这不是你特意让南羽注意的细节吗?”怎么又询问了一遍?
苏语嫣眯了眯眼睛,心里暗自嘀咕,我这不是想要再确认一遍吗?
毕竟,人生第一次演大戏,开场登台前,总会有点儿紧张的。
“主子,你想干嘛?”溪风一看苏语嫣蔫坏儿的表情,就知道她要搞事。
“我去给算计我的人送份回礼!”
苏语嫣利落地脱掉身上的披风,露出里面半干未干的潮湿衣裙,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溪风,你先回去,顺便通知南羽,让他带人帮我盯着点儿这间客房,务必看清楚了,过一会儿,有什么人会摸进来。”
苏语嫣一边吩咐溪风,一边走到客房的后窗,她撩起裙摆,从大腿外侧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和细韧的钢丝,十分娴熟地撬开了紧闭的窗户。
不等溪风反应过来阻拦,苏语嫣就从窗户处灵巧地钻了出去。
“主子……你、你回来!”
“溪风,快去干活。”
跑远的苏语嫣一路避着人,目标明确地奔向御史裴玄的住处。
这人是当今圣上的绝对心腹,外公武威伯曾经盛赞过他的品行才德,最近,裴玄此人又一直在调查嘉平侯府,可以尝试着合作。
临近目的地,苏语嫣表情一变,露出惊慌羞愤绝望不可置信外加伤心欲绝等一系列复杂表情,娇娇弱弱、跌跌撞撞地朝着御史大夫裴玄的住处跑去……
被苏语嫣盯上的裴玄裴大人,此时正在书房内读书。
他是言行一致、严于律己之人,每日给自己规定了读书的时间,就一定要按计划实行并认真完成。
不论政务有多繁忙,人事有多冗杂,读书学习这件事,他都不会有丝毫马虎懈怠。
简洁宽敞的房间内,裴玄正襟危坐,左手持书卷,右手执笔,读书写字的姿势端正优雅,神色专注认真。
尽管他此刻一人独处,但却毫不贪图安逸,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和平时在外人面前表现出的肃容严谨相对照,竟毫无二致。
这样的自律行为,端肃举止,绝对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养成的。
往前追溯,就不得不提起裴玄此人的出身和经历。
裴玄出身世家大族,幼承庭训,规行矩步,诗礼熏陶。
小时候,他长得玉雪可爱,又聪颖好学,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嫡幼子。
但是,家族庇佑他的时间并不长久,在裴玄十一、二岁的时候,看上去枝繁叶茂钟鸣鼎食的裴氏,因为卷入党争,因为家族长辈的错误站队,而轰然倒塌,一夜间分崩离析。
眼看他金玉满堂起朱楼,眼看他宾客散尽楼塌了。
从那个时候起,裴玄的人生之路就转了个方向,他从一个奴婢环绕、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变成了独自一人安葬父兄,奉养病母,承担家计的贫困少年。
幸而,裴玄脑袋中的学问是货真价实的,并没有随着家族繁荣的衰退而一起消散。
他也是真聪明,即便没有博学的先生当老师了,他也能自学成才,举一反三。曾经用来陶冶情操的书画才艺,反而成了他养家糊口的依仗。
就这样,年少的裴玄一边照顾病弱的母亲,一边刻苦读书,等到他年少高中,生活终于要苦尽甘来的时候,缠绵病榻的母亲在报喜的炮竹声中,含笑闭目。
从那以后,裴玄就真的成为孤家寡人了,家族凋敝,族人离散,至亲皆亡,裴玄年纪轻轻,就尝尽了世事无常,旦夕祸福。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裴玄在金榜题名的那一年,突然萌生了退居山野,求真悟道的心思,也是那一年,他在洛京城外的上云山上,认识了一个大和尚。
大和尚那时候还不是上云寺主持,却佛法通透,为人风趣豁达,偶尔喜欢偷喝一点酒。
他最喜欢偷喝的,是用他们上云寺松鹤碧波潭里的潭水酿成的松针酒。
就为着能常常喝到这种佳酿,和酿酒的酒庄老板搞好关系,大和尚十分有进取心地盯着上云寺的主持方丈之位。
他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和裴玄仅仅认识了几天的功夫,就在一次醉酒中,念叨出了自己的打算。
不知怎么的,看着那样有“进取心”的大和尚,裴玄的心底就突然没了人生无常、福祸难料的萧瑟和怅惘。
他陪着大和尚醉了一场后,便收起来闲云野鹤、云游四海的心思,重新研究起仕途经济学问来。
父兄去世前的遗憾悔恨和殷切希望,到底束缚住了裴玄的人生选择。
但是,那一年的心绪起伏,感悟死生,最后还是影响了裴玄的心态。
他年少成名,按理说,该是自信进取,锐意昂扬的,该是花团锦簇,娇妻美妾的,可他却迅速进入了淡薄寡欲、沉稳持重的状态。
年纪轻轻,却把日子过成了五十岁知天命的修身养性。
后来,裴玄和大和尚的交情就那么延续了下来,他每年都会来上云寺住几天,同已经实现人生理想的大和尚——如今的上云寺主持方丈,下下棋,说说禅,喝喝茶或酒,放松身心的同时,顺便清空一下心中积压下来的冗余情绪。
今年,裴玄依旧如约而至,住在大和尚特意给他预留的客院里,听风赏月烹茶,暂时不去思考朝堂上的尔虞我诈,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吧。
此时,裴玄沉浸在先贤的妙语珠玑中,正看得入神,忽然听到后窗位置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紧接着,一声甜软的娇呼声传入他的耳畔,又戛然而止。
第8章
室内突然响起陌生女人的轻呼声,裴玄微微皱眉,他撂下手中的书和笔,静静地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发现再无第二声响动,只是,细细微微的短促呼吸声,还是若有似无地传进了裴玄的耳畔。
——确实有人从后窗处闯进了屋子里!
裴玄起身,不紧不慢地绕到屏风后的隔间,这里是他平时读书累了,临时休息的地方。
此刻,在靠近窗边的软塌上,正蜷缩着一名衣衫凌乱的少女,她浑身湿漉漉的,头发散乱,看上去分外的恓惶狼狈。
裴玄停在小隔间的门口,将狭小房间内的情形全部收进眼底,迅速判断出,他刚刚听到的响动和惊呼声,应该就是眼前这位姑娘弄出来的了。
对于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裴玄没有选择立刻斥责或者驱逐,反而因为对方的狼狈姿态,放缓了语调。
“这位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或者危险的事情?让你不得不躲在这里?”
裴玄出声,打破了一室安静,也让蜷缩躲避在角落里的闯入者惊慌抬头,散乱在额前的黑发被无意间撩开,一张俏生生的娇艳芙蓉面展现在裴玄的面前。
饶是裴玄素来心性淡定,从不耽于美色,此刻看到眼前的面孔,也不得不感慨一句,这是一位钟灵毓秀的大美人,看着十四、五岁的样子,五官还未完全张开,却已经是绝色了。
尤其是这姑娘的一双眼睛,出色极了,雾蒙蒙泪盈于睫,怯生生黑白分明,黛眉春山之下,秋水横波潋滟,水润的眸光既清且媚,里面似乎藏着千言万语,却欲语还休,无声胜有声。
裴玄有一瞬间的惊艳,但却不足以让他心动神摇,他是什么心性,岂会因为一副美丽的皮囊就失去平常心,失去理智和清明?
不论今日的闯入者是美丽的少女,还是枯槁的老妪,对于裴玄来说,都是需要他帮助的人罢了,当然,一些居心叵测的阴谋者另算。
这些年,身为都察院的掌院,他没少遭遇各种诱惑,还有许多别出心裁的邂逅巧遇,其中不乏有人扮成老弱妇孺,向他求助,把苦肉计和美人计结合得天·衣无缝。
但是,对于端肃持重,推崇君子之风的裴玄来说,在发现可怜之人确实别有用心之前,他都不会率先用防备的姿态对待求助之人。
他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对面可怜兮兮的少女,语气沉稳坚定又不显得咄咄逼人:
“姑娘,在下裴玄,是朝廷的官员,你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或者麻烦事,可以试着告诉裴某,有裴某在,必会保你平安。”
大概是被裴玄温和而坚定的态度安抚到了,神色惶恐的少女微微动了动身子,慢慢放开紧紧抱膝的双手,她抬手轻轻抹了抹眼角,拭去了上面残存的泪水。
“裴、裴大人?您就是御史大夫裴玄大人?”
不请自来的年轻姑娘终于出声了,她的嗓音清脆甜美,又带着一丝伤感哽咽,像淙淙的冷泉水,沁人心田。
“那、那我没有找错地方,裴大人,抱歉打扰到你了,我、我休息一会儿就离开。”
裴玄背在身后的手握了握,他轻咳一声:“听姑娘这话,是知道裴某暂时居住在这里了?”
“是的,裴大人。我刚刚遇到一些麻烦,一时之间无处躲藏,我之前听过您的名声,知道您是一位大好人,所以、所以……裴大人,非常抱歉,没经您的允许,我就闯了进来。”
裴玄面色淡淡地嗯了一声,他注意到对方似乎没有那么紧张了,就往前走了两步,到茶几旁斟了两杯茶水。
“姑娘,暂且喝杯茶压压惊,你既然选择了到裴某这里来求助,裴某就不会袖手旁观。”
为了证明茶水没有问题,裴玄倒完茶后,随手拿起一杯喝了一口。
“可以和裴某说说,姑娘到底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至少,姑娘可以把姓名和家人的情况告知裴某,裴某让人去通知姑娘的家里人,好把姑娘平安接走。”
裴玄的提议让刚刚镇静下来的小姑娘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连忙摇头:
“不、不,裴大人,请先不要通知我的家人,等过一阵子,不、不用过一阵子,我现在就休息好了,我马上离开这里。
您放心,那些人找不到我,就该放手了,不会继续的,他们不会那样明目张胆的。”
说完话,一直躲在软塌角落里的小姑娘蹭地一下跳了下来,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到窗边,看样子似乎还想原路爬出去。
裴玄有些无奈,他出声阻止了对方离去的动作。
“好,裴某听姑娘的,暂时不通知你的家人。那么姑娘,相逢即有缘,裴某年长你许多,当得你称呼一句叔父了,若是你不嫌弃,也许,裴某作为长辈,可以给你一些建议。”
劝解的同时,裴玄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小姑娘的举止穿戴,可以判断出,这姑娘一定出身自大户人家,是一位千金闺秀。
——既然是一位高门大户里的闺秀,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还弄得一身狼狈,更害怕通知家人?
裴玄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世家大族里的后宅算计,龌龊倾轧,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
“裴大人,谢谢你的关心。我遇到的事情,你大概也帮不了我什么。今天能够借你这里躲避风头,已经是非常叨扰你了。”
说到这里,小姑娘苦涩一笑,她有些尴尬地理了理凌乱的裙摆,试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失礼。
“对了,叨扰这么久了,我还没有介绍我自己,实在是失礼了。
裴大人,我是现今嘉平侯嫡长女,已故的武威伯外孙女,之前在北境边地的时候,我听外祖父提起过大人的名讳,也听过大人的事迹,心中万分敬服。
这次来上云寺祈福,我因缘巧合得知了大人的住处,在遇到麻烦需要躲避的时候,下意识地就选择了大人这里,是我冒失了。”
苏语嫣的眼底还残留着惊慌和苦涩,面色苍白无血色,但她仍然佯作坚强,努力挺直脊梁站在裴玄的面前,这种柔弱和倔强混合在一起,非常容易引起旁人的恻隐之心。
裴玄是端方君子,之前苏语嫣冒失闯进他的书房,不请自来,裴玄首先关心的,也是对方是否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如今,知道了苏语嫣的身份,面对故友的血脉后代,他更做不到袖手旁观了。
更何况,因为和那位意外身亡的武威伯做了朋友,裴玄他十分清楚苏语嫣和嘉平侯府的过往,知道她这个所谓的侯府嫡长女,在嘉平侯府中其实是地位尴尬,不受宠爱的。
“苏姑娘,我和你的外祖父武威伯颇有交情,裴某敬佩他,他一生戍守北境边疆,数次击退来犯的异族铁骑,为着大启朝的安定祥和立下了汗马功劳,他甚至放弃了许多个人的享受,他是一位豪杰。
裴某有幸和宋伯爷相识,我们算是忘年交了,你又是他遗留在这世间仅有的血脉,裴某理应照顾你。
苏姑娘,你刚刚慌不择路地跑来我这里寻求庇护,可是在嘉平侯府中受到了什么委屈?
虽然说,嗯,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是,作为你的世叔,我愿意尽我所能帮助你。”
苏语嫣听得出裴玄话中的真诚,她心里有些讶异。
这人和外祖父充其量也就是几面之缘,而且年龄差距颇大,她原以为,外祖父和裴玄两人只是有些同阵营的交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