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人却告诉她,他佩服外祖父为国为民做出的牺牲,和外祖父是忘年交,更在得知她的身份后,毫不犹豫地坦言要照顾她,帮助她。
“这是位正直君子。”苏语嫣想。
“只是不知,若是他知道了我其实没有这么可怜无助,还暗戳戳地筹谋着反抗亲生父亲的时候,还会不会如此的温和宽仁?
据说,这人最重视规矩礼法了,这纲常伦理,父父子子的,可不是世间最大的规矩吗?”
苏语嫣一贯任性肆意,平时最不喜欢和古板稳重的人相处,玩得好的小伙伴都是跳脱张扬的,可是,这并不妨碍她知晓,许多克己复礼之人,为人都是比较不错的。
真君子,即便迂腐一点,也是值得敬佩和尊重的。
对待心诚正直之人,苏语嫣便收敛起了刻意营造出的娇弱无助的气质,轻愁笼罩的眉目渐渐平和起来,态度也变得更加坦然自信。
“裴大人,谢谢你一直记挂着同外祖父的交情。我也不再和你推辞客气了,我这次遇到的麻烦,确实和嘉平侯府有关。”
苏语嫣和裴玄接触后,发现这人确实不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可以放心合作,便把今日的遭遇有详有略地讲述了一遍。
她讲了嘉平侯奇怪的态度,侯夫人的打算,苏语晴和冯澜之之间的私情,以及那场洒水的意外事故。
“裴大人,我一开始只以为,是二妹妹不乐意我和冯二公子议亲,特意安排婆子把水‘不小心’泼到我身上,用来阻止我和冯澜之见面。
正好,我对这门婚事也没有太大的期待,就想着成人之美挺好,便顺着二妹妹的安排,躲进了竹舍客房里。
可是,等二妹妹离开后,我就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
客舍内的香炉和盆栽都有玄妙,门窗又被人无声关紧锁上,原本守在外面的仆妇也离开了,只留下我和贴身丫鬟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内。
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安排,不是二妹妹可以做到的,必定是有人暗中插手了。”
随着苏语嫣的讲述,裴玄的眉头一直没松开过,他也注意到了苏语嫣气质上的转变。
一开始,他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苏语嫣知道了他和已故武威伯之间的交情,因此对他放了心,才变得坦然平静,不再惊慌失措。
裴玄的注意力仍集中在苏语嫣的叙述上。
“苏姑娘,按照你的猜想,你觉得这些安排是嘉平侯特意设计的?”
苏语嫣点了点头:“是的,但是我也说了,这里面有些讲不通的地方,我目前没有想明白。
然而,当时的情形也容不得我多想了,我和丫鬟撬开窗户后,怕幕后之人再出手段,不敢继续停留在那里,因此,我就朝着这个方向跑来了。”
裴玄敏锐地注意到,苏语嫣在一些关键的地方含糊其辞了。
——她说,和丫鬟撬开窗户!大家闺秀怎么会撬窗户?还是她身边的丫鬟撬的?不,不对,我这书房隔间的后窗应该也是关严了的,所以,是苏姑娘自己动手撬的?
——她真是苏语嫣?这个应该不会骗我,一查便知的事情。
——既然逃了出来,贴身丫鬟为什么没有跟在身边?真是柔弱惊慌的小姑娘,这时候应该选择结伴前行的。
——还有之前那些陈述,我因为她是故人晚辈的关系,竟然忽略了许多不妥之处。她既然知道妹妹要算计她,知道那个冯澜之不是良人,为何不直接向嘉平侯禀明自己的心意?
——对了,武威伯曾经在圣上和自己面前夸奖过苏语嫣,说他的外孙女最像他,有勇有谋,身手不俗,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孩子。以武威伯的性格,能教导处一个遇事惊慌失措的柔弱小姑娘吗?
一旦发现了一丝不妥,以裴玄的精明,很快推倒了苏语嫣留给他的第一印象,让他重新观察起来。
“既然有讲不通的地方,也许,整件事就和嘉平侯无关呢?苏姑娘,虎毒不食子,你会不会误会嘉平侯了?”
“我也希望如此。”
苏语嫣轻叹一声,适当地表现出了对父亲、对亲情的濡慕向往:
“可是裴大人,我之所以这么肯定有我父亲插手了,是因为那个房间内的盆栽花卉,那是来自南疆的特有植物,在密闭的空间内,那什么的效用很厉害。
那种植物难寻,更不易移栽,不熟悉南疆风貌之人,是不清楚它的作用的。
裴大人,相信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了解武威伯府同嘉平侯府闹到御前的那件往事,那位逼死我母亲的妾侍,其实就出身南疆。”
望着口齿清晰、有理有据的苏语嫣,一向从容淡然的裴玄难得生出几分恼怒。
他也不明白,自己的情绪为何如此起伏。
以前查案的时候,什么样刁钻古怪的难缠人物没有遇到过?那时候,他几乎都是心如止水的,从容应付了,利落解决了,丝毫不会影响内心喜怒。
这也是他经常发善心,却几乎从来不被骗的原因之一,裴玄的理智审慎,平和冷静,让他总能捕捉到人或事的违和虚假之处。
然而此刻,面对这个显然别有目的,且事先准备得挺充分的小姑娘,裴玄的心里,莫名涌出一股淡淡的失望之情。
裴玄不动声色地遮住眼中的复杂情绪,继续和苏语嫣的交流。
他倒要看看,这孩子今天来找他,连蒙带骗的,她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苏姑娘,光凭借着你说这一点,是不能给嘉平侯定罪的,也许只是巧合,更可能是有人嫁祸。”
“是的,不排除这些个可能。”
苏语嫣说话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冷,她悄悄挪了挪脚:
“但是,若是我告诉大人,去年,我父亲嘉平侯把他的那个庶长子从老家接回来了,对,就是那位出身南疆的妾侍生的儿子。
侯爷把他安排在洛京城里一处不起眼的宅子里,给他请了一位西席先生。巧的是,这位西席先生,和侯爷的庶长子长得有五分相像,同样出身南疆,非常擅长莳花弄草。”
裴玄若有所思,确实挺巧的,但他没有立刻出声表态,这些巧合还不足以说服他。
苏语嫣觉得自己可能着凉了,脑袋有些晕眩,脸上热热的,还有些口干舌燥。
她努力压下身上不适,准备把这次“拜访”裴玄的最主要目的亮出来。
她匆匆跑过来,可不是真的来向裴玄求救的,而是想要亲自接触他一番后,再把嘉平侯的一些罪证把柄送给这位御史大人。
“裴大人——”苏语嫣再出声,声音突然变得沙哑温软起来,一声裴大人,喊得略显缠绵。
她自己听不出来,只是觉得嗓子难受,便咳嗽了两声,发现依旧无法缓解不适后,下意识地端起了茶几上的茶杯,抿着杯沿喝了一口温茶。
红唇印在细腻的白瓷上,被水润泽过后,瞧着特别不端庄。
裴玄的耳后腾地一下红了。
——那是他刚刚喝过的杯子,这姑娘着实顽劣,她怎能如此戏耍长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裴玄:来,叫声世叔。
语嫣:哼!
裴玄:如此顽劣任性的熊孩子,该管一管!
后来——
语嫣:裴叔叔~
裴玄:还是叫哥吧!
第9章
苏语嫣一连喝了两杯茶水,仍然感到口干舌燥,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这时候,她恍惚意识到,自己还是着了一些人的算计,中了药,想不到千防万防仍然有疏漏之处。
——我什么时候中了药?应该不是在那间竹舍客房内,到底是在哪里呢?
她偷偷捏了自己一下,飘忽分散的注意力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而短暂集中。
“裴大人,我身体有些不适,咱们长话短说。
我今天遇到的这些麻烦,不论我父亲嘉平侯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有人故意算计我这件事,总不会错的。
当然,这是我自己的麻烦,和大人无关。
我在大人这里暂避风头,也不能让裴大人白帮忙,我有些东西想要送个大人,就算是……全了今日的收容之情。”
苏语嫣此时被药效影响,感官不比平日敏锐,所以她没有发现,当她和裴玄客气地撇清关系的时候,对面男人不赞同的表情。
裴玄因为武威伯的关系,此时已经把苏语嫣当做需要照顾看护的晚辈了。
尽管两人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且,这姑娘看着就是个有主意不老实的,但是对于裴玄来说,他的教养不允许他漠视故友之后深陷阴谋龌龊当中,而自己却选择冷漠旁观。
然而,不等他出声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苏语嫣突然扬起胳膊,露出白皙如玉的小臂,从上面撸下来一枚金灿灿的海棠累丝八宝镯子。
裴玄避开了目光。
只听一声轻响,精致异常的金镯子被苏语嫣使巧劲儿掰开,露出空芯儿,里面被塞着东西。
“裴大人,你应该知道的,当年,我外祖年为了救当今陛下而亡。
那些刺客很厉害,无论是事先安排好的伏击地点,还是之后的撤退隐匿,都非常严密,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可调查的线索,更别提那些刺客的幕后指使者了,至今,那人的身份仍是一团迷雾。
我不知道圣上那里是否还在调查这件事,但是,我一直没有放弃找出那个害死我外祖父的凶手。
从北境边地回来这几年,我带着武威伯府的那些老兵旧部做事,特意调查了不少人。
凡是有嫌疑的,我都没有放过。可惜的是,刺杀事件的幕后凶手暂时没有找到,反而发现了我父亲嘉平侯的一些其它秘密。”
说到这里,苏语嫣仔细盯着裴玄的面部表情,想辨别一下这人的真实情绪。
在听说了“一个女儿怀疑并调查了亲生父亲”这件事后,这位裴大人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认为她顽劣不堪,不孝凉薄?
毕竟,现在有许多人都认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即便父母真的做错了事,做子女的也应该是耐心劝谏,反复阐明事实道理,劝谏时要语气温和,不要当面顶撞他们,直到父母愿意改正,就皆大欢喜了。
而不是像苏语嫣这样,先是怀疑亲生父亲嘉平侯指使人杀害外祖父武威伯,然后就安排属下暗中调查,现在,她又要把调查的结果交给其他人。
——裴玄此人在士林中声誉极佳,向来是君子典范,他应该是不认同我的行事手段吧?
——可是,裴玄能和我外祖父成为忘年交,不该是墨守成规的那种人,说不定心性洒脱,不会对此产生反感的情绪呢?
然而,让苏语嫣隐隐失望的是,她的话音刚落,就见对面不远处的裴玄皱起了眉头,甚至还往后挪了挪,一副不想和她靠得太近的样子。
——啧,这是嫌弃我了?果然迂腐,难道让我和嘉平侯父慈女孝,冰释前嫌,才符合你的为人处世标准吗?
苏语嫣不知道的是,裴玄此刻的躲闪疏远,并不是因为她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而是因为,她现在的状态看起来非常的不对。
她本就是妩媚娇艳的容貌气质,平日里即便不动不笑也难掩妖娆之姿,更何况她现在又中了药,两颊绯红,眼波水润,比春日里的姹紫嫣红还添了三分艳色。
她此刻目不转睛地盯着裴玄看,不自觉地倾身上前,身上的芬芳馥郁幽幽袭来,粉唇微张,眉梢眼角里全是妩媚含情,这副模样,让一贯持重正直的裴玄如何不皱眉,如何不避嫌躲闪?
“苏姑娘,你刚刚说,你在那件客舍中发现了被下药的香炉和含有某些,嗯,特殊药效的植物,你是否完全避开了那些东西,有没有……不小心沾染上?”
苏语嫣愣了一下,没想到裴玄会询问这个问题。
她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热的额头,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我现在确实有些头晕迷糊,所以才不再绕弯子,直接向裴大人你和盘托出我来此的目的。
裴大人,不管你如何看待我的行事手段和为人处世,作为监察御史,我相信你不会嫌弃我手中的一些线索和证据的。我现在把这些消息交给你,希望对你的查证有用。”
苏语嫣从空芯的镯子里取出一张极薄的白绸子,上面写满了米粒大小的墨色字迹,直接塞进裴玄的手中。
“裴大人,我之前告诉你说,我今天的遭遇和嘉平侯有关,并不是凭空捏造和妄自揣测的,你看过这张丝绢上的内容后,就该明白了。
这上面的许多线索,都能佐证我今天的猜测。
当然了,我的事情只是附带的,最主要的是,我知道你想顺着钺省总督的犯罪证据,顺藤摸瓜排查出朝中隐藏的那些先帝大皇子余党,这上面的人名,会给你带去惊喜的。”
裴玄依旧皱着眉头,他没有第一时间查看苏语嫣交给她的重要情报,反而沉怒地看着一脸酡红的小姑娘:
“苏姑娘,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你非常有可能中药了,你一直这样轻忽自身的健康和处境吗?”
“多谢裴大人关心,我心里有数,回去后泡一个热水澡就好了。”
苏语嫣确实没有逞能,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差不多已经推测出自己是怎么着了道儿的了,应该是最开始洒在她身上的那些潭水的缘故。
那两名婆子拎着的两罐子潭心水里,被有心人暗暗投放了下三滥的药物,又通过潮湿的衣服,渗透进她的皮肤中,药效之所以拖延到现在才发作,应该是和她提前服用的解毒丸有关。
既然解毒丸能够压制部分药效,苏语嫣的心里便有了底。
她这些年接触到的旁门左道东西不少,深知一些害人的手段瞧着五花八门,听起来神秘莫测,但是究其本质,也就是那几样罢了,万变不离其中。
一瞬间权衡明白了此中的利弊,苏语嫣选择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她当然关心自己的身体情况,也知道,是毒药就会损害健康,可是在她看来,既然已经不慎中了敌人的计谋,就要把损失减少到最小的程度。
她现在还能撑着,就应该抓紧时间,与裴玄这位御史大人达成合作。然后,等她平安回去以后,再请信得过的老大夫悄悄帮她配制解药,拔出毒性。
裴玄不明白苏语嫣的打算,也不清楚苏语嫣的行事风格,在他看来,这就是小姑娘在逞强,年少任性,做事不知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