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跟着陶学义和那些商贾官爷打交易,习惯把话揉碎拐弯抹角地说,先问陶善行的身体,得了朱氏的话便嚷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好像这继婶娘有多疼爱晚辈般,把朱氏看得眼白都要飞到天,再就是一件件把补品送上来,声音倒大了些,好像非要叫外头的人听到,又是燕窝又是人参的,好容易寒暄完,朱氏这头已经忍不住。
“弟妹有话便直说吧,咱们两家的情况大家心里清楚,这儿也没有外人,犯不着拿腔捏调试探我。“朱氏村妇一名,叫她下地干农她兴许力气还大过男人,让她和柳氏这样的人说话,半盏茶时间都让她坐如针毡。
柳氏便看看身边两个姑娘,小的那个早就不耐烦,得了她眼色径直撩帘子出门,大的那个见状福福礼,起身跟着出去,屋里便只剩朱柳两人并柳氏的两个心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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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日头仍暖,灶间传来烟火香,虽然陶善行刚喝过鸡汤,但不知为啥闻着那股饭香便又馋了。穷人家,一日不过三餐的盼头,好在靠山,精贵的东西没有,山珍倒是新鲜。
冷不丁秋千被人重重推起,陶善行手上正捧着碟松子,没扶挂绳,叫人这么一推,差点从秋千上摔下,慌得她忙去抓绳,膝上的松子洒了一地,眼前红影一闪,刚才跟着柳氏进屋的小姑娘已经站到她跟前,一脸恶作剧后嚣张跋扈的笑。
“阿喜,你做什么?”年纪大点的姑娘从石阶上冲下来,没有什么威慑力地斥道。
陶善行看这两人。她们年纪相差约两三岁的,眉目间有些相似,但小的那个更像柳氏,没长开的美人胚子,大的这个生得端方,虽不算美,倒也耐看。她隐约猜中这两人身份,大的那个是陶学义前头夫人生的,因是入赘,所以随娘姓,唤作林莹,小的这个是柳氏所出,从父姓,唤作陶善喜。两人都和陶善行同辈,算作堂姐妹。
陶善喜并不理会林莹,见陶善行瞪着自己,便恐吓道:“看什么看?你个傻子!”说着又摇秋千,看陶善行手忙脚乱的模样,又咯咯笑起,“傻子,你要嫁去穆家冲喜了。你那夫君和你一样病入膏肓,脸惨白惨白,像鬼一样,你日后得他同床共枕,哪天他死在你边上都不知道,你一转身就抱上个死人……”她说得语气越发低沉,眼底满满恶意,犹不过瘾,还道,“他要是死了,听说穆家要拉你去陪葬的……”
陶善行没反应,陶善喜约是以为她人傻听不懂,吓也白吓,又觉无趣,倒是林莹上前拦在陶善行身前:“阿喜,你怎这般吓五娘?”
“不过是个傻子,吓吓她怎么了?”陶善喜推开林莹。
林莹看了眼里屋,知道镇不住她,便搬出柳氏:“五娘这厢才病好,万一再给病坏误了你娘的事,看你娘不揍你。“她只管柳氏称作柳善喜她娘,并没叫“母亲”。
陶善喜冷哼一声,到底有些惧怕柳氏,踱步走开。林莹没理她,返身蹲在陶善行身前,把地上的碟子连着洒落的松子一并拾起,只道:“松子脏了不能再吃。”便将碟子放到一旁,又轻抚她的头,“莫听阿喜胡说八道,她吓你的,别怕。“一边眼帘微垂,露出几分怜悯。
陶善行点点头,笑了:“不怕,谢谢……“话没说完便叫朱氏的大嗓门打断。
也不知里头两人说了什么,竟起了争执,柳氏叫朱氏连推带搡撵了出来,头上珠翠都被门帘带歪。
“阿行的亲事我们做父母的自会操心,不劳弟妹费心。弟妹有这功夫,不如多替自家娃儿想想,别缺德事做多了没有福报,连累儿孙!“
朱氏这话说得委实难听,柳氏纵有几分涵养也架不住变了脸色,阴沉着一张瓜子脸站在檐下冷道:“大嫂这话我可听不得,我不正是为着儿孙着想才跑这一趟?你女儿嫁进穆家,就算守一辈子活寡,那也是金尊玉贵的少奶奶。再说了,我知道你心疼女儿,可也得替善言善文两兄弟打算打算,这都多大岁了还讨不着亲?有了穆家的聘礼,何愁找不着媳妇?“
朱氏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柳氏索性拈着帕子出来,瞥着陶善行道:“罢了,山野村妇没有见识,也不看看你女儿什么德性,还指着有好人家要她吗?你们与穆家的亲事上个月就过了文书,你若识趣些,咱们还好做亲戚,到时候我们给她添点嫁妆,嫁过去也好看些,若铁了心思要退亲,也别怨我这婶娘不讲情面,当时你同我借的那一百两银,字据还搁我案头上放着呢!“
“走走走,都给我走!“朱氏出来,信手抄起檐下扫帚对着几人一通乱扫,犹不解气,又将那扫帚掷出。
扫帚没砸着柳氏,倒是扔在陶善喜脚边,吓得她一退,又踩在自个儿裙上,摔了个狗吃屎,呜呜咽咽地被人扶起时,正看陶善行坐在秋千上边拍手边笑,气得倒卯,被柳氏怒冲冲地带走了。
一伙人来得匆匆,去势汹汹,转眼出了宅门,连一炷香时间都没过去,待陶学礼从学堂赶回来时,只听见妻子抱着女儿在院里哭。
“我苦命的女儿啊!“
一声一声,嚎得他头疼。
有点慢热哈。
第3章 冥婚
窗台上挂着一笼绿皮鹦鹉,是陶家二郎前两天给她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陶善行坐在窗口铺着棉垫的旧藤椅上,心不在焉地逗弄鹦鹉,耳朵支楞得老高。
柳氏走后不久,陶学礼和二郎陶善文都赶回来,现正和朱氏在堂屋里背着她商量事。陶家老宅小,居中的正房原本只隔出堂屋和陶学礼夫妻的寝间并一个小厅堂,后来陶善行病重,为了方便照顾她,中间的小厅堂被改成她的寝间,木头墙壁并不隔音,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再加上先前发生的事,陶善行并不难猜,他们在商量她的亲事。
“你说你这妇人,没事往老二家借什么银钱?老二那样的人,巴不得花出去一文钱都得有来有往收回十成利,她柳香能好心借你这么多银子?你这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啊!”陶学礼拍案而起。
然而朱氏一开口就压过了他:“陶学礼你说什么诨话?!那会小五病重,请大夫施针开方拿药哪样不是钱?那方子开的……什么人参首乌杜仲茯苓,哪样不要银钱?能借的我都借遍了,要不是实在没法我能求到老二家去?你陶学礼清高有能耐,怎不见你拿这救命钱回家?”说着她哭起来,陶善行病重,大夫几次三番说熬不过去,开的吊命方子用的也是精贵药材,她那时病急乱投医哪管这许多,这才涎着脸去找陶学义家的借钱,不过是死马作活马医,能吊一天是一天。
陶学礼又是重重一叹:“那你也该同我商量!”
“商量?商量个屁。”朱氏一急便爆了粗,“你个穷酸秀才就知道风花雪月,管过家里一分开销吗?知道柴米油盐油几文钱吗?”
“那我赚的银钱不是都给你了……”
话没说完就被朱氏又一顿抢白,接着便是摔碗砸椅的声响,最后还是陶二郎跳出来拿了主意:“爹娘小点声儿,阿行就在隔屋,听见了不好。这样吧,明天我进城一趟,先探听探听穆家情况再作盘算……”
那声音便渐渐小下去,虽然还是争执着,到底顾忌陶善行,没再大声,只间或响起几声朱氏的哭泣和陶学礼的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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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善行在屋里其实已经听了个大概,再联系着这几天看的听的,也摸出这门亲事的轮廓。
陶善行的这门亲,是和佟水城的穆家结的。穆家是何许人家?那可是鼎鼎有名的佟水城首富。穆家三代行商,名下商号遍布大安,产业涉足甚广。佟水隶属山西,此地商贾合称晋商,穆家如今这一代的掌家,还是晋商商帮在佟水分会馆的会长,名头不小。别说是陶学礼一家,就算是陶学义,在穆家面前,也跟蚂蚁见着大象一般。
两家门第差距巨大,论理,这亲事绝无结的可能,但说来都占了一个“巧”字。穆家老爷穆海清膝下只得一个独子,这独子三月前闹市纵马不慎摔下,撞到了脑袋,不醒人事。穆家连宫里的老御医都请来,亦无力回天,不过靠汤药吊命,尽人事而已。就在上个月,这穆家小儿已然水米不进,眼看活不成,那穆家夫人见儿子无妻无子,生恐他泉下孤苦,再则也为冲喜,故萌生给儿子定冥亲之意。
可人还没死要定冥亲,不能真寻个死人,但要求个康健的姑娘又太缺德,穆家正犯愁,那厢柳氏常出入商贾后宅,从女眷嘴里听到这消息,自然而然想到大房三个月失足落下田埂,也正生死难卜的陶善行。她欲巴结穆家,便自告上门与穆夫人提起这茬。
这真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了枕头,活人成亲得讲门当户对,死人就没那些讲究了,穆夫人二话不说便点了头,柳氏探准口风,自去寻朱氏说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偏巧那时大夫也说陶善行不治,横竖就那几天的事情,要朱氏准备后事,朱氏因想着夭折的姑娘不入祖坟,死后也不过荒冢一座,若能得穆家这样的人家并骨收埋,也算黄泉路上有伴,便点下头,将陶善行的庚帖送去穆家问名。
一卜之下,二人八字契合无比,再加陶善行在佟水又有福娘之称,故而穆家很是满意,亲事便这般定下。怎料自打亲事定下,陶善行的病就有了起色,一来二去,到如今陶善行病愈,亲事也过了聘书,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若是往常,陶学礼夫妻拼着脸面求上穆家退婚也就罢了,偏偏朱氏又为治病向柳氏借银,柳氏哪里是真要借银,不过伺机要朱氏立下字据,如今果然用来拿捏朱氏,非将陶善行嫁入穆家不可。这大抵也是陶学义的吩咐,陶穆结亲,陶学义才有攀上穆家的机会,否则凭陶学义的身家,给穆家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灵源村普通百姓不吃不喝,一年也不过二十两银子,这一百两银子,就是四五年的嚼用,陶学礼夫妻为了给陶善行治病早就掏空家底,哪还能再拼凑出这一百两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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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家小儿?”陶善行坐回藤椅,自言自语出一个名字,“穆溪白?”
佟水穆家并不陌生,穆溪白这名字,甚至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如雷贯耳,只是……这世间当真有那般机缘巧合之事?
她与穆溪白,是定过亲的。
及笄那年定下的亲,她还是高门贵女,兆京秦家二房嫡出的女儿,祖父是正二品的都察院右督御史,大伯父是浙江巡抚,自己的父亲虽不济,也在户部领了个缺,小叔是大理寺寺正,长姐更是金尊玉贵的镇远候夫人,一门清贵,家世底蕴本厚,论理便是二房再不顶用,也轮不到与商贾之家结亲。
都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她生而失恃,无亲母代为筹谋,便只得费尽心机自谋前程,怎料人算不如天算,满盘棋子落空不说,还连累名声受损,难嫁良人。继母贪财,为了穆家万金聘礼在父亲耳边大吹枕风,父亲昏聩之人,又逢那时江南王叛乱,大伯与其勾联将秦家陷入风雨飘摇之境,更是急钱傍身,哪还顾及父女情谊,她一个二房嫡女,在秦家本就是联姻换利的棋子,又如何争得过他们?
亲事便那般定下,然她不甘。
她不甘心,不是因为要嫁入商贾之家,也不是因为穆溪白是个游手好闲、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她不甘心的,是自己百般筹谋却成了她人手中利刃,她不甘心利用自己的人披着伪善的皮在人前搏取名声前程,却将她踏在脚底。
还有那个,曾经被她放在心上七年之久的少年。
十六岁的她,宁为玉碎,不作瓦全,拼尽半世幸福,于韶华最盛之年,落去青丝,身着道袍站在全兆京的达官显贵、命妇贵女面前,一字一句,亲述了秦家后宅阴私,将害她之人钉在耻辱柱上。
那之后,她长居南华庵,法号妙善。
佛前燃灯六年,那少年远去,与穆家的亲事更是随之化作泡影。
只是不曾想,兜兜转转之间,她死过一场,仍旧与这连面都没有见上一次的男人扯上关系。
当年她与穆家结亲,算是下嫁,如今再逢穆家,却成了高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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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善行睁眼至今,一切皆是陌生,忽然听到熟悉的名,好像又和过去有了瓜葛,她有些恍惚,只觉魂神无依,缥缥缈缈好像在做荒谬的怪梦——子虚乌有的前世,怪力乱神的重生。一直到天色全黑,豆大的灯苗被熄灭,朱氏温热的手搂着她,哄孩子般拍着她的背,给她唱听不懂的俚语小调,两个人一床被,被角掖得严严实实,她突然间又什么都不怕了。
夜里,做了个梦。
她站在黑魆魆的天井里,小秋千一荡一荡,上头坐着个梳双髻的姑娘,和她穿同样的衣服,那张脸,也和她在镜中看到的一样。光怪陆离的梦。她还知道怀疑,没有月光的夜,她怎么就能把秋千上的人看得那般详实?
但她并不害怕,许是那姑娘笑得一团喜气,骄憨可爱。
两人对视,那姑娘开了口:“姐姐与我有缘,幼年曾救过阿行一回,你命寿未尽,此番际遇便算阿行报答当年之恩。寒门虽苦,却胜富贵三千,姐姐聪慧之人,又在佛前燃灯六年,只消放下执念,行善积德,日后必当福德无限。”
说着,她无限眷恋望向窗内,又道:“我要走了,阿爹阿娘和两位兄长待我甚好,我若离开,他们必要难过,往后便托付姐姐。”
陶善行有很多问题,想问她是谁,想问她们几时见过面,想问这番话作何解释,可她出不了声,那姑娘也只是笑,身影渐渐淡去。恍恍惚惚地,她觉得她有些肖似南安寺观音座前的童女,可再一看,那不就是镜里现在的自己?
梦就这么醒了。鸡鸣三声,夜将尽,窗微敞着,秋日露水的寒意钻入,有点儿冷,也叫人醒神。
陶善行前所未有的清醒,睁眼后浑浑噩噩的感觉似乎一扫而空。
那个梦,到底算什么?她也不知。
掐指算算,昨日是她醒来的第七日。古俗有载,人死七日还魂,如果她醒来之时是真正陶善行病故之时,那么昨日,便是她的还魂日。
陶善行带着人世眷恋,是来与她告别的。
那么,从今往后,她便是陶善行了?
哈哈,不是冲喜哟。
第4章 福娘
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天井里就已经响起朱氏的低语。陶善行今儿醒得早,披着夹袄趴在窗台,拿手支楞着下巴看朱氏叮嘱儿子。
大门敞着,屋外笼着薄薄的雾,草木清冽的气息格外醒神。陶善文肩上搭着褡裢,背上背着竹篓,穿一套深青短打,精神爽利,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偏他生得颇俊,若真是那货郎,到哪户大家小门一站,吆喝两声,再姐姐妹妹一通好叫,保管那些丫鬟掏光月钱也要买他两盒胭脂香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