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哟,知道了我的娘唉,你从昨个儿夜里到现在,都说了三四回了。是,篓里有你给大哥新做的夹袄,两双袜,一双鞋,要记得提醒大哥天凉添衣,若有短缺记得与家里说,让他莫惦记家里。另还有两坛酱瓜,两包腊肉,三样干果,他自留一些,余的送给宋夫子,行了,我都记下了。”陶善文少年心性,不耐烦唠叨,重复一遍朱氏的叮嘱,又涎着脸道,“娘心里只有大哥,也不疼疼我这小儿子,厚此薄彼。”
因昨晚商量好让陶善文今早去城里打听穆家消息,又兼陶家大郎陶善言在城里书院读书,故朱氏准备了一大筐东西要他带去。
朱氏听得要撕他的嘴,也不真恼,就只笑骂:“我还不够疼你?你成日野猴子似的上串下跳,闯了祸是谁拦着你爹不让他揍你?你在家里住着,家里还短了你的吃穿用度?你哥孤身在外,能同你比?我不过记挂他一次,倒惹来你拈酸吃醋。”
陶善文也只是玩笑,忙道:“晓得娘疼我。”
朱氏捏起他的耳朵:“你哦,真是该和大郎换个名才好。”
叫善言的大郎,偏偏生性沉稳不喜言辞,叫善文的二郎,偏偏不爱读书却嘴皮利索……
“疼。”陶善文假意嚷起,一转头看到陶善行在窗下看得直乐呵,他泥鳅似的钻到窗下,手指头戳她眉心,“瞧你那憨样,笑什么呢?等哥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陶善行不惯和男子这么接近,闺训男女七岁不同席,就算是亲哥哥,也断无这般亲密的,于是往后一缩,道了句:“谢谢二哥哥。”
陶善文一下乐了:“嗬,会说谢了?我怎么觉得你这一病倒病得聪明了……”
话没完就叫朱氏捶上背:“诨说什么?还不快走,村口的骡车不等人,路上当心点,到了城里也别急着回……”
陶善文怕听母亲唠叨,一溜烟跑出家门,不忘回头给母亲妹妹做个鬼脸,逗得陶善行咯咯笑出声来。
有多久没笑过了?她自己也记不清,似乎从踏进南华庵起,便再无展颜之时,足有六年了吧。师父说她六根未净,佛门不过是她避世之地,红尘三千未曾看尽,尘缘未断必当还俗,她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还俗,竟以死亡为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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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善文一走,家里似乎也跟着静下来,朱氏心里存事,时常背地里长吁短叹,每天都要念叨陶善文七八回,倒是陶善行自打那夜梦后,心里接受了这匪夷所思的际遇,接受自己成为陶善行的事实,浑噩顿空。
原来当内心接受了一件事,不管这事再荒唐,便成了理所当然,想她原也是兆京最疯的姑娘——勾心斗角十几年,恶事做过,也交代得坦坦荡荡,该报的仇报得清清楚楚,斩过青丝出过家,佛前枯灯六年至死,轰轰烈烈也明明白白,没有什么不能割舍的人事物。
如今成为陶善行,自然也该清楚明白。
趁着陶善文进城的时间,陶善行并没闲着,关于这个半道接手的身体原主,她有必要把她的生平打听清楚。身体已经好了泰半,朱氏也不总拘她在家,偶尔也带她到村里的晾晒场,边晾晒稻米果子,边和邻人闲话家常,陶善行偶尔搭茬旁敲侧击,渐渐问出自己的生平来。
不知道也就罢了,这一打听她才发现了不得,这个叫陶善行的乡野丫头,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有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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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陶善行的大名,可能不是人人认得,但若提及灵源村的陶五娘,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出生时就有相士自请上门替她批过命,谓其——天生带福的八字,旺家旺宅旺夫旺子,大福之人。有生之年,行善积德,可得百岁无忧。
故而,其父为其取名作“善行”,小字“沛然”,取自《孟子-尽上心:》“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只可惜,陶善行却是个天生痴愚的孩子,坐立行走皆晚于常人,四岁多才开口说第一个字,长到十岁,也只会来来回回说些简单句子,如今年过及笄可女工家事之类一应不会,幸而生了副好脾气,从小不哭不闹,逢人就笑,很是安静讨怜。
据朱氏说,陶善行会傻全因她这做母亲太过争强好胜,怀胎期间与人争执,推搡之间不慎跌倒伤了胎儿,后来孩子虽然保住,可好好的女儿却成了这副模样,叫她愧疚至今,是以十倍百倍地疼爱这个幺女。
本来这事到这也只是寻常农家的一桩唏嘘事,可陶善行不同。仿佛应了相士那番话,她虽痴愚,可命中带福,从出生开始就福运不断。
先是她出生那年,恰逢佟水大旱,佟水最大的道观长青观开坛做法请雨,寻来一批八字福旺的孩子扮作祈雨童,其中就有陶善行。据说当时一个个祈雨童上神坛摇令,只有尚在襁褓中的她是被祖母抱上神坛的,她随手抓了面祈雨令,都没拿稳,朱红令牌落地的那一霎那,天滚阴云,大雨顷刻便至。福娘之名,当日就传开。
后来似乎为了证明她命中带福的八字,从小到大不知遇到多少稀奇古怪的事,偏偏每回不止逢凶化吉,还能惠及他人。譬如六岁那年被拐子拐跑,也不知她误打误撞怎么溜出来的,偏巧被官府的捕头遇上,于是莫名其妙协助官府捕获了这伙流窜各地犯案的拐子,解救出十数名妇孺;再譬如七岁那年村中大祭,她在村祠外的土地像前拿石子与土地公公玩兵贼游戏时无意间说了句村外有大贼,不想被路过的村正听着并上了心,夜里便组织村中男丁巡防,竟果真遇到一伙山匪在村附近商议烧杀抢掠之计,阴差阳错之下,她又救村子一次……
类似的事大大小小不计其数,桩桩件件似乎都在验证相士给她批过的八字,灵源村拿她当活仙姑看,每逢祭祀,都要将她扮成仙童坐八人轿辇抬往十里八乡的游神。一传十,十传百,这福娘之名传到佟水城里。
当然也有人看不过眼老陶家生个傻子也能和福气扯上关系,便总在背地里嚼舌根:再有福也没带旺他陶家,十几年过去,陶家仍旧既无财运,也无官运,陶学礼一辈子就是个穷酸书生,无甚本事;大郎陶善言乡试之前大病一场,错过乡试白耗三年;二郎陶善文是个顽劣不知长进的,既不爱读书也不愿下地为农,再加上一个傻子,陶家这日子就没旺起来过。
对于村里这些闲言碎语,朱氏素来只拣好听的听,举凡说她闺女坏话的,都被她啐了回去,还啐得特别义正言辞:“长青宫的王真人说了,我闺女那福是大福,将来必要惠及天下人,不必去争一时名利。”
长青宫的王真人,就是当初游方到灵源村替陶善行看相的那位道士。
惠及天下人?
陶善行嚼着这几个字,想怎样的福气才叫惠及天下人。从来只听说女人福泽深厚,可母仪天下,泽被黎苍,这惠及天下人,又是什么?
她的世界还太小,眼界仍窄,从前是方寸后宅,如今是毫厘天地,天下?天下是何物?闺学之中并未学过,这离她太远了。
她直觉原来那位陶善行必非寻常之人,所谓大智若愚说的就是那样的人吧,也许真如梦中所示,是天上仙女,可惜被她这凡夫俗子取代,所谓的惠及天下人,大约要成为一句戏言了。如今她要思考的,该是如何把自己,亦或是陶家从这窘迫境地中救出来。
一天时间转眼就过,日暮时分,外出的陶善文终于回来。
“娘,阿行,穆家的公子……他……”人未进门,气喘吁吁的声音先至。
朱氏吓地从灶间冲出来,手里锅铲都没丢开:“死了?”
“不,活了!和妹妹同日醒转!”
要交代的东西比较多……
第5章 退婚
咣当一声,朱氏手里的锅铲落地,她只拽着儿子急问:“二郎,这消息可靠?”
“怎么不可靠?我托了人问的穆家后宅在内院服侍的大丫头,那能有假?”陶善文一屁股坐到天井的石墩子上,回了母亲的话后便一叠声地要水,只嚷口渴。
没等朱氏开口,陶善行已经掀帘出来,端了满杯的温茶递给哥哥——事关她的亲事,她当然得上心。
“真乖。”陶善文摸摸她的头,从怀里掏出油纸包并一支珠花塞给她,“拿去。”说了给妹妹带礼物,他果没食言,一边又说起穆家,“这事说来也蹊巧,穆家小郎君是上上月中旬坠的马,磕伤了头,宫里退下来的老御医都被请来看过,也没见起色。前些日子情况大不妙,御医已经吩咐预备后事,谁能想七日之前竟然睁开眼。因怕病情反复,也恐有人作祟,这消息穆家没敢外传,只令瞒着外头人,不过这几天已能下地走路,看样子是大好了。娘,你说怪不怪?咱阿行也是那日醒转的,莫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
“诨说什么,这亲事成不成都两说。”朱氏没陶善文那么乐观,仍是满脸愁。
“娘,这人也醒了,你还担心什么?横竖不是阴亲,不用陪葬不用守活寡……”
话没完他就挨了亲娘一脑瓜子。朱氏把锅铲拾起,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坐到他身边,道:“穆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以为他们看得上咱们?”
别说陶善行不傻,就算她是个千伶百俐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穆家也不可能同意娶她过门。那穆溪白是穆家的三代单传的独苗子,将来继承穆家万贯家产,又怎么可能要个村姑做当家主母?
这个道理别说朱氏,就是陶善行自己也看得一清二楚。死人结亲那是没得挑,活人嫁娶可就另当别论,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就算已经过了文书,凭穆家的能耐,要退婚那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退婚便退婚,你不正愁阿行要嫁去穆家活受罪?如今穆家若打算退婚,岂非一举两得,这亲结不成,老二家的怨不到咱们头上,自然也不会因那百两银子为难你我,咱们慢慢还上就是。”陶学礼施施然进来,已将院中几人对话听了大半,一边接茬,一边将手上东西交给朱氏——两条穿在稻秆上的鲫鱼并两块油汪汪的猪肉,嘴里解释,“老王家小子的束脩,这是他家今天刚宰的猪,拣的你最爱的五花,还有……”他又从肩头放笔墨的褡裢里掏出用旧的钱袋,一并交给媳妇,“今天的润笔费,都在这里,拿去扯点布,自己做身衣裳吧。”
这便是陶学礼大部分的收入来源——村民大多穷苦,家中小子的启蒙束脩常以物相抵,米粮油肉等等,不拘银钱,陶学礼也不大计较,人家给什么就收什么,在村中善名远播,另外就是润笔费,他有一手好字,替人写信写贴也能赚些贴补,如今年关将近,书信往来频繁,春联福字灶王像,来找他润笔的人多了起来,赚得也比平时多点。
陶学礼为人虽然迂腐,说的不是风花雪月就是仁义道德,但在银钱之上,却从不藏私,所得毫厘都上交媳妇,嘴里总嫌朱氏不够温柔,心里却疼的紧,朱氏虽然不通文墨,却颇具慧眼,是以日子虽清苦,精打细算之下夫妻两也过得马马虎虎,吵吵嚷嚷别有一番恩爱滋味。
朱氏接过钱袋一掂,便知约有几十文钱,目光扫过陶学礼那双穿得快烂出脚趾的布鞋,没说什么,心中自有计较,只叫来厨上正在忙饭的榴姐把肉和鱼拿下去,又忧心忡忡地开口:“话虽如此,可阿行到底要嫁人的,这亲本就不好议,现在又被退婚……”名声不好听哪。
“不退亲你愁,退亲你也愁,我看叫你无事烦最好。咱家沛然不愁,便嫁不出也有阿爹养着。”陶学礼摸摸陶善行的头,笑着进屋。
“呸,你个穷酸书生,什么嫁不出……”朱氏啐他。
“无事烦。”陶善文被亲爹逗笑,跟着调侃亲娘,惹来朱氏扬手要揍,他忙缩到陶善行背后,“妹妹救我。”
陶善行在旁边瞧了半天,亦被陶家这和乐惬意的氛围感染,忙抱住朱氏的手,甜甜一声:“阿娘莫气,哥哥皮糙肉厚,可要打疼娘的手,阿行心疼。”她自小为了日子好过本就极擅讨好长辈,嘴甜会说话,如今带上真心,愈发自然讨喜,惹人怜爱。
“哟。”朱氏稀罕极了,看儿子,“你教她说的?”
“我没有。”陶善文忙摇头,忽凑近朱氏,“娘,你觉不觉得妹妹醒了以后,有点不太一样。”
人还是那个人,从小看着长大的皮囊,可这一醒转,她浑身上下就透出说不上来的奇怪,像是种脱胎换骨般的改变——人虽仍旧沉默寡言,但眉目已改,从前别人说话她听不懂只会笑,现在虽也不插嘴,但那双眼似在明明白白告诉别人,她听得懂他们说得每个字每句话。同样的,她的举止变得不同,吃饭细嚼慢咽,走路沉静稳当,虽然在做着和以前,和他们一样的事,可细微处却与众不同。
对,就是与众不同,不止是和从前的她不同,也和这村里其他人不同。
陶善文这么一说,朱氏也有些感觉,可要真说哪里不同,她又扯不上来,都是感觉而已。
陶善行听到母亲和哥哥的话,悄然叹口气——骨肉至亲,她毕竟不是真的陶善行,这变化逃不过他们的眼,那梦虚实难证,她占走她人躯壳虽心有歉疚,却非人力可改,总得将日子过下去,不可能装一辈子的傻,还得想个由头将这改变圆过去才好。
如此想着,她斟酌语言,先试探着开口:“阿娘,二哥哥,我不傻……”
四道目光唰唰扫来,朱氏和陶善文的脚步在屋门的布帘前停下。
“我病的那几天,浑浑噩噩间做了个梦,梦到我去往一片汪洋大海,海中有三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山间相去七万里,宫宇台观皆金玉。其中一山,山间莲座高耸,有仙士头戴香宝观,身披□□,拈净瓶而立,座下有童子一人……”
陶善行边掰扯边看朱氏和陶善文神情,他二人瞪大眼、张着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仙士抚我额,授我识,点拨于我,当如醍醐灌顶,将我唤醒。我在海中须臾时辰,不想人间已过数月,累及阿父阿娘二位兄长为我操心,此后必不再令亲者愁忧。”陶善行硬着头皮往下编,编着编着倒越发圆融,差点连自己都说服。
“……”朱氏良久无语。
“海中三山?蓬莱,你见着观音大士啦?”陶善文好歹读过书,最喜志怪传说,听完她的话脱口而出。
陶善行自然摇头——瞎编乱造的话不宜说得太白,点到即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