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个名字,不仅吓得秦舒忘记挣扎,连何寄都跟着怔忡。这么多年过去,这名字早已湮灭,不想再被提及,竟是在佟水的牢狱之中。
“你……你……”秦舒颤抖地抬头,青丝虽被绞断,却因挣扎而剃得乱七八糟,东一块西一块露着头皮,再加上她惊恐到扭曲的神情,着实丑陋。
穆溪白却不再多言,只朝两个尼姑道:“行了,带走吧。”
秦雅那六年间受过的苦,他只要秦舒一点一滴都尝个遍。
青灯古佛,寂寥深山,看韶华寸寸化成枯骨……
————
夜深,佟水又飘起细雪,寒意如同无孔不入的爪牙,就算门窗紧闭,也还是让陶善行觉得冷。
屋里生了炭盆还不够,陶善行还要榴姐灌了汤婆子塞在被窝中,这才觉得舒坦,一边琢磨着要把家里的床都改成火炕,一边钻进被中,看着榴姐放下帐子,吹熄烛火,掩门而出。
屋中只剩一片黑暗,这一天又要过去。
陶善行躺了半晌,眼睛仍旧睁得像铜铃,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间坐起,掀被撩帐赤足下床,匆匆跑到外间,点了一盏小灯,拿琉璃罩一盖,这才转身回床。
外间的烛火照到寝间已薄,再被帐子一遮,淡得只剩层浅光,但陶善行这才觉得安心,叹口气再度把自己埋入被中,咬着被角看昏昏烛火,慢慢红了眼。
不知多久,烛火轻轻一晃,似乎有风悄悄钻入房间,很快……很快又被拦在门外。
有人踏着不轻不重的步伐,未曾刻意掩盖脚步,迈进陶善行屋中,隔着一床青帐,站在她床畔。
话有许多,埋在胸中,却不知从何说过,千言万语,都化成一声——
“陶陶,是我。”
好不容易,把谢寅放出来见了一面。
好不容易,秦舒下线了,我都没怎么写她翻腾呢……
…………
第69章 三年
青帐隔绝目光,床上无声传出,只有外头照进的烛火薄洒满室昏影,如同她在凌辉阁的每个夜晚。穆溪白不知道她是醒着还是睡去,沉默地等待片刻,终作轻轻一叹。
“陶陶,那日夜里我在巷口看到的人是你,对吗?谢皎也是你请来的,她救了我一命。谢谢。”他似自言自语道,“我……欠你良多,你不愿见我,我也明白。和离那日说的重话,是我失言,你莫放在心上。不论过去亦或现在,你都很好。”
他每说一句便往踱上半步,直至站在青帐前。
“佟水的事,我已处理妥当,你不必再担心。日后若你有难处,只管去找韩敬与叶啸,若连他两都帮不上你,你还可以去找……”他顿了顿,才极不愿意地说出个名字来,“去找商时风,他是方稚的人,以后还会留在佟水,留在我穆家。”
他有些自嘲地笑起——皇帝的意思。商时风乃是朝廷一手栽培,由方稚亲手提拔的细作精锐,算是方稚安插在山西的暗桩统领,而如今方稚将商时风这支势力交给他,与五旗门一起都作为他在佟水的后盾,但同时,商时风也是方稚留在佟水监视穆家的人。从他离开佟水那天起,他的父母家人就再不得擅出佟水,商时风既是辅佐他,也是牵制他的那柄,双刃剑。
顿了顿,他又道:“陶陶,今日闯你闺房,除了向你道歉及道谢外,也是来同你道别的。让我……见你一眼可好?就只一眼……”
他慢慢抬手,穿过青帐轻轻掀开。陶善行果然躺在床上,许是怕冷她将被子裹得死紧,连下巴也塞在被里,露在被外的巴掌小脸上一双杏眸轻闭,并无丝毫睁开的迹象。
病了数日的脸依旧有些苍白,叫人瞧着心疼。
穆溪白就站在床畔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方有些沮丧地挨着床沿坐下,探手而出,指尖逗留在她面颊之上轻轻摩挲。她依旧未动,宛如沉睡。不知多久,他又是一笑,自顾自道:“真是绝情,说不见就果真不见。”而后轻轻一捏她颊肉,很快撒手松开,将她被角掖实,起身再道,“也罢,你这眸若是睁开,我怕我便走不了了。”
放手,谈何容易?
他攥着青帐,留最后一丝缝隙,再看她两眼。
“陶陶,保重。”
青帐落下,他的道别隔帐传来,还未等帐外的人影离去,陶善行的眼便已倏尔睁开。隔着薄薄青帐,穆溪白落下的影子渐渐远去,终是消失在满室昏昏烛光中,再也不见。
她轻轻喘着气,手伸向枕边,在枕边摸到了他离开时留下的东西。
玉石温热犹带他的气息,是初嫁穆府时他赠她的信物,和离那天,她把这块玉佩留在了凌辉阁,如今又被他送回。
穆溪白,她就想听那一句话,为何他就是不懂?
难道那一句话,千难万难,能难过他千里跋涉征途遥遥?
她不过就是……想听他说……
“等我归来娶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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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风雪未歇,天难晴。穆府的大门早早打开,婆子丫鬟小厮们簇拥着穆家人出来。清晨街巷尚寂,只有细碎匆促的脚步声并衣袖摩擦的沙沙声响起,没什么说话声,只有人悄悄垂头抹眼。
“雪大天冷,都回去吧。”穆溪白淡淡一声,忽又折膝而跪,朝着祖母与双亲重重一拜方站起转身。
不远处,商时风已牵着马过来,将马缰交入他手中,只道:“商队已经停在城门外送友亭等候。”
穆溪白与他目光相撞,点头翻身上马,刚要策马,忽然想起什么,下意识就往家门对面的小巷望去。
晨光照出幽寂巷弄,巷中空无一人,那晚隐没夜色的人并没出现。
他眉间落下失望,怔了片刻振作精神,将先前沮丧一扫而空,挥鞭策马,疾驰而远。
只余蹄声回荡,久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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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水的城门“吱嘎”打开,两队城卫整齐迈到城门口,城门外尚空,等待入城的百姓寥寥无几。
漫天飞雪纷扬而落,天地只剩银霜满眼,蓦地——
一骑飞驰,卷起满地雪粉,朝城外飞纵,马上的人再不回头。
城墙的小阙楼上,陶善行扶栏远眺,看着那匹马卷雪而去,看着穆溪白身披朱红雨帔化红云一片,消失城外茫茫大雪中。
“陶娘子为何不见他?”有人踱到她身边问道。
“为何要见呢?见了又能如何?”她伸出手,接下天上一片落雪。
“穆兄弟此行艰难,他只是不愿牵累你。”那人淡道。许是当日在牢狱中,穆溪白提及“秦雅”之名让他有些触动,他也听说了穆溪白夫妻和离之事,今日一早在城墙下遇见陶善行徘徊,便将她带上阙楼。
“妾有磐石心,奈何君却无意。我愿共难,他却要独行,既不同心,何必多言。”
夫妻一世数十载光阴,怎会不遇难关?若是每次都似这般,那这夫妻做来,又有何趣?他是好意也罢,有苦衷也罢,她还是那句话——
夫妻缘尽。
身边站的人似乎叹了口气,忽然道:“陶娘子这性情,倒有些像我一位故人。”
陶善行回眸望向何寄,好奇问道:“将军的故人?”
是说她从前的长姐秦婠?
何寄淡道:“已经不在人世了。”说罢侧身一让,请道,“阙楼风大,陶娘子早些回去吧。”
陶善行不再多问,欠身行礼:“今日多谢将军成全,善行告辞。”
语毕,她转身离去,何寄亦回身远眺。
故人相逢,俱非昔颜,此生再也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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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随着穆溪白的离去归于平静,佟水城大街小巷的铺子也恢复如初,陶善行大病已愈,仍作男装去了百态茶馆。因着年关将近,说来她这营生也开了半年之久,年底总归要盘帐,算算这半年来的盈利,给伙计们封点红包,再置办两桌酒席犒劳铺中的伙计,故而陶善行不得空闲。
如今她有了大把时间和自由,虽因身为女儿出入仍有些许顾忌,但到底不再躲于陶善文身后,慢慢从后面走到人前,茶馆上上下下知她来历身份,皆称一声小东家,外头不明底细的客人便都打听她的身份,倒是书局里面出入的学子们因着陶善言的关系识得她是何人,都笑称她作“陶家女公子”,陶善行“女公子”的称呼渐渐就传开。
去岁经营了半年时光,虽然起势不错,可后来因着穆家的关系,茶馆生意受了影响,以至于年底这一盘帐,并无盈余,但也无亏蚀,倒比陶善行想像得要好些。
大年二十九,佟水城大街小巷的铺面大多已歇店,百态茶馆的门板亦阖上,堂中宴开两席,请了店里所有掌柜伙计吃团年饭。
“诸位,这半年来多谢大家的齐心协力,来年还望大家还能继续携手。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陶善行站在陶善文身边,将手中杯酒仰头饮尽,再执空杯示人,脸上笑意未改。
来年,必要比旧年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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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除夕夜。
这是秦雅作为陶善行在佟水过的第二个除夕夜,依旧偎在父母身边,与两个兄长围着炭盆守岁,不过今年多了个人。
岳湘也来了。岳湘是孤儿,在佟水没有亲人,如今在茶馆帮忙,常与陶善文跑进跑出,连带着也时常在陶家进进出出,与陶父和朱氏都熟。
因脾性相投,朱氏尤其喜欢岳湘,见她孤身一人,便将她邀来过年,岳湘便和陶善行一左一右挨在朱氏身边,倒像是朱氏生了两个女儿一般。陶善行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听岳湘和朱氏说笑,再看陶善文的眼珠子总盯着岳湘,不知想到什么,嘻嘻一笑。
自那日他二人吵架后,岳湘不待见陶善文,平时不和他说话,这么久了也没见她气消。陶善行琢磨着总得让他们和好,忖了片刻忽然挽着朱氏的手道:“娘,我瞧你甚是喜欢岳湘姐姐,我也觉得与她有缘,姐姐在佟水没有亲人,我琢磨着要不咱们亲上加亲……”
“亲上加亲”这四字一出,炭盆旁的众人皆是一愣,岳湘脸陡红,陶善文也愕然,陶家人正琢磨着陶善行这话里是何意思时,却听陶善行又说:“爹,娘,要不你们认岳湘姐姐做干女儿,这样岳湘姐姐有了爹娘疼,我也多个姐姐,两全其美,可好?”
岳湘颊上红晕未褪,尴尬地低下了头,捧着茶假装喝起。陶善言已经给陶善行递了个心知肚明的眼神过来,朱氏觉得甚妥,忙转头和陶学礼商量:“这敢情好,当家的,你看呢?”
“那你得问人家湘湘愿不愿意。”陶学礼哪有什么意见,自然附和。
“湘湘,我也想添个女儿,你愿不愿给朱姨做女儿?”朱氏直白,揽着岳湘就问了。
岳湘犹豫了片刻,刚想点头,却见陶善文霍地站起:“我不同意!”
陶善行乐了:“二哥为何不同意?多个妹妹不好吗?还是你不想要岳湘姐姐做你妹妹?不做妹妹,那做什么好呢?”
她眨巴着眼,把陶善文问得一愣,陶善言忍俊不禁,素来严肃的他竟轻笑出声,这一笑,陶家人便都明白了陶善行的意思,岳湘也看穿陶善行的促狭,不待陶善文回答,就骂了句:“陶善行,不许说了!”便探身过去要撕她的嘴,陶善行嘻嘻哈哈地跑进院中,回头笑言,声音远远传来。
“不做妹妹,做我二嫂可好?”
咻——
一簇烟火恰巧腾空,在天际绽开,五色光芒印在陶善行脸上,将那笑照得分明。
仿佛,无悲无痛无寂寞。
————
转眼冬雪消融,二月春雨绵绵,乍暖还寒,潮气甚重。
陶善行与岳湘往林家香料铺去寻林莹,打算采买一批香料用来驱虫防潮,二人从马车上撑伞下来,还没走几步,便见林家香料铺门口围着好些人。
“我二叔的家丁。”陶善行认出了这些人,不知林莹出了何事,与岳湘携手快步上前。
一阵怒骂争执声从林家香铺里面传出,竟是陶家二叔陶学义和柳氏亲自带着人来抓林莹回家,眼下正闹着,也不知所为何事。
陶学义原要将林莹许给韩庆山,连韩家的聘礼都收了,不过由于韩敬的阻挠,韩庆山并没马上娶她过门,一直拖到韩家被灭门,韩庆山身死,这门亲事似乎不了了之,陶学义便又打起林莹主意,打算将她许给另一人家。
有个韩庆山在前,可想而知陶学义不会给林莹寻什么好亲事,必又是再将女儿卖一次。林莹避在香铺中,一拖再拖,这次却是拖不过去,陶学义收了对方聘金,担心生变,便要将林莹抓回家中。
“我不回去!”林莹已被两个婆子押住,双眸泛红,不住挣扎,林家的铺子就剩她一人,她哥哥又被关着,她若回去这铺子无人经营,迟早关门,“爹,我也是你的亲生女儿,虎毒尚不食子,你怎忍如此待我?”
“啪——”回应她的是陶学义一巴掌。
“老爷,仔细手疼。”柳氏忙抚着陶学义的手,又向两个婆子使眼神,“带姑娘回去。”
林莹扭动挣扎着,被人押出门去。岳湘看得气愤至极,已经冲上前去欲救林莹,陶善行并未拦她,只两步跟上,岂料才到铺前,一人横空而来,先是飞起两脚,把押着林莹的婆子都踹到地上。
“韩敬?”岳湘与陶善行便都驻足。
韩家灭门后,她们也才第一次见到韩敬。韩敬已非昔日笑意吟吟,纵情洒脱的少年公子,苍白的脸上笑容虽存,却冰冽如早春雪水。陶学义见到他,忙甩开柳氏,亲自上前打招呼。韩家虽灭,但万通堂已经恢复,由韩敬接掌。他虽年轻,可自那夜惨案过后,便如同换人一般,伤愈后不到七日就万通堂大权收回手中,速度之快,手段之狠,叫道上兄弟瞠目。
“韩爷……”陶学义一个生意人,不敢惹这尊煞神。
“跟我走。”韩敬只朝林莹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