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卿玉是接到府里瑾哥儿落水的消息特地赶回的。
瑾哥儿是府上的四公子,也是周卿玉嫡亲的胞弟。今年才三岁,粉雕玉琢的一团糯米团子。夏淳对周卿玉感兴趣,自然将与他有关的打听得一清二楚。这三岁小娃,因着出生便未曾见过父亲,周家上下宠得跟眼珠子似的,性子颇有些顽皮。
夏淳到时,周卿玉才梳洗完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
氤氲的水汽笼在眉间,鬓角发丝微湿,更衬得周卿玉发丝如墨,唇如血。窗口洞开,他衣袍素净,走至窗边掀起衣摆端坐于窗边。漫天的红霞给他镀上一层金边,通身清贵,举手投足仿佛仙人般不染一尘。
夏淳从角落里溜进去,初春,秋香,暖冬几个人都在了,张嬷嬷也在。此时形容比她还夸张,一个个微张着嘴,痴痴地看着屋里的人。
才走两步,夏淳脚步很轻,窗边之人抬起头淡淡地看向她们。
夏淳有那么一瞬的顿住,难得的厚脸皮撑不住,仿佛手脚不知往哪里放。周卿玉眼帘微动,淡声道:“四公子情况如何了?”
其他几个一脸懵,倒是夏淳这不着调儿的一瞬间惊醒。
张嬷嬷立即上前回话,她在里间儿,站得离周卿玉至少三四步远。张嬷嬷详细地描述了遍四公子周瑾歌出事的过程。夏淳则低头盯着周卿玉衣摆上一窜云纹,不自觉又瞄一眼周卿玉盘起的腿,腿很长,盘起来看着精瘦有力。眼神不免就有些飘。
落在周卿玉的书桌上,注意到他手下还垫着一本泛黄的书。皙白修长的手指抵在泛黄的书页上,指甲泛着水光,晃得夏淳眼花。
张嬷嬷语罢,周卿玉面色有些不好看,目光幽幽,似在沉思。
室内一片寂静。
初春吸了吸嘴就又想插话了。这件事一发生她就去景园瞧了。景园乱成一团,她使了些银两特地进去打听,就是想来主子跟前表现一把。此时没抢到头筹已经心里呕得慌,银子都打了水漂。
秋香也想表现,打听也打听了,但她比初春耐得住。哪怕没办法在张嬷嬷跟前抢话,此时她站在外间儿最显眼的位置。一手捧着心口,一手捏着手帕。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不住担忧地看着周卿玉。
千言万语,仿佛最温柔不过的一朵解语花。
夏淳:“……”
夏淳这一刻特别想告诉她,姐妹你用错风格了,恰巧踩了雷点。但现实中夏淳只目视前方,眼角余光注意着周卿玉的神情。
周卿玉垂眸一言不发,须臾,摆摆手示意她们全都退下。
张嬷嬷屈膝行礼,看了一眼夏淳等人,率先走出去。初春秋香不愿走,磨磨蹭蹭的,一步三回头。夏淳走得倒是干脆,当儿子养的弟弟出事,谁还有耐心应付其他人?况且她们本就是一群不招人待见的,留下只会吃力不讨好。
果然周卿玉换了身衣裳,看也不看秋香等人表演,匆匆就去了景园。
瑾哥儿落水受了惊吓,哭闹不止,夜里还高烧难退。周卿玉这夜甚至都没回自己院子来,就在景园守着,天亮才带着一身倦意回了玉明轩。
清晨的水汽为竹林布上一层极淡的雾霭,夏淳抱着她的小披风,打着哈欠在竹林的尽头等着。如山买蔓延的苍翠之中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公子乌发披肩,只用一根红木的簪子半束,一袭白衣翩然地立于其中。周卿玉走得缓慢,衣摆随走动小幅度地掀起,长腿窄腰,身姿颀长。一步一步,清隽的眉眼淡漠又隐隐疲惫。仿佛踏莲而来,端的是一个芝兰玉树,眉目如画。
夏淳的哈欠全掩在了喉咙里。
等着人走近,夏淳从一旁窜出来。青翠之中窜出一个黑影子,隐藏在林中的护卫差点没拔了佩剑,一剑斩。
夏淳在周卿玉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公子,奴婢有话要说。”
既然打定了主意把这人搞到手,夏淳当然不会含糊。她歪了歪脑袋,一手指着林间的凉亭,一本正经:“奴婢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知公子。公子可否移步?”
周卿玉垂眸看着她,清冷的眸子凝出一层冰。
夏淳丝毫不惧,不避不闪地与他对视。
须臾,周卿玉抬腿,随她去到竹林坐下。夏淳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然后在周卿玉略显诧异的眼神中忽然想起来,讪笑着赶紧起身站起来:“奴婢忘了,奴婢一时间忘了。”
她赶紧退后三步,立在三步远的地方,开门见山:“奴婢昨夜做了梦。”
夏淳从未表现出来,所有人都不知道,其实她有一个任何人都没有的能力。她可以通过一个人的眼睛,看到整个人未来一个月内有没有祸事。若是有,只需盯着这个人的眼睛十秒,便可以看到祸事发生的全过程。
但是这个能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万能的。先不提有的人得天道庇佑,一生顺遂,夏淳自然从他身上看不出什么。有的祸事不祸及性命,夏淳的眼睛也看不到。只是,昨天,她从周卿玉的眼睛里看到了祸事。就说她预见的这些祸事,都不能详细地告知遭遇危险的人。只因告知了此事,当事人存心避开,会有更大的祸事发生。
所以说,某种程度上这种预见也挺鸡肋的。不能避开,只能迎难而上。夏淳只能给点模糊的提示,不改变大方向上地变动,尽力挽救。
“奴婢打小,甚少做梦。”夏淳努力想着措辞,显得叫人能听懂些,“但一旦做梦,便能预见身边最近看得最多之人的未来一个月内遭遇危险。”
周卿玉平静的眼波动了一下,似湖水蹭蹭荡开:“哦?”
夏淳站在不远处殷切地盯着周卿玉,高深莫测的表情仿佛一个老神棍:“公子,一个月后,你恐有血光之灾。”
周卿玉:“……”
“公子你万万别不信奴婢,奴婢此时所说的确实属实。公子你一个月后必定有血光之灾,”夏淳信誓旦旦,“奴婢若没有万分的把握,绝不会随随便便跳到公子你跟前,与你说些废话的。这不是成诅咒了吗?奴婢是那等不着调的人么?”
周卿玉:“……”
“虽然你遭遇什么危险,梦醒了就模糊了。”夏淳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周卿玉,“但是我可以给公子提醒——坠马。”
周卿玉的脸色有了细微的变化。
“坠马?”
“嗯。”夏淳点头。
“不止你一个,还有别人。你们都有血光之灾。”
“与马有关?”
夏淳正经地点了头 。
周卿玉呵地一声笑,凝视夏淳的眼神冷得仿佛能结冰。一个古里古怪的丫头胡说八道,他居然信了?霍地站起身,周卿玉起身便要走。
夏淳没想到他这反应,顿时急了:“公子,奴婢说得都是真的!”
周卿玉不理会,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
夏淳踢了踢草丛,有点沮丧。她难得把底牌亮出来,没想到那人居然不信!东边儿的太阳渐渐生气,竹林的雾气散了,夏淳摸摸肚子,决定去小厨房吃点东西再回去睡个回笼觉。今儿一大早就在这等着,她都没睡好。
赵大厨难得这个点儿看到夏淳,就着熬了一夜的老母鸡,顺手给她下了碗鸡汤面。
夏淳填饱了五脏庙,踢踢踏踏地回小楼。
因着四公子出事儿,周卿玉多留了几日。夏淳听说,四公子之所以落水,就是景园的那些伺候的不经心。温和的温氏因此大发雷霆。那日在淘嬷嬷跟前吆五喝六的方嬷嬷,以及方嬷嬷手里头几个大丫鬟,全被打了一顿发卖出去。
温氏近来忙着替瑾哥儿筛选下人,都没工夫关心大公子的房里事。
可即便如此,夏淳这日傍晚还是被传唤去了蒹葭院。
夏淳去走一趟,被温氏意味不明的勉励了一通,然后给了她一盅特意煲好的鸡汤。临走时,温氏的心腹站嬷嬷特意告诉她,这汤她要亲手送给周卿玉。
什么鸡汤这么好喝?夏淳心里好奇,面上老老实实应了。回玉明轩的途中,她有小小地揭开闻了一下,确实味道怪鲜的。晃晃悠悠地送去主屋,凌云凌风难得没轰她,夏淳直接进了内室。但周卿玉正在伏案办公,见她进来头也不抬,连个眼风儿都没给她。
夏淳想着温氏的吩咐必须要做到,于是东张西望的,刚好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盅。
也是鸡汤。
反正都是鸡汤,喝哪个不是喝?温氏是周卿玉的亲娘,总不会在鸡汤里搞东西害自个儿儿子。夏淳于是将两个盅掉了个儿。拎着周卿玉的那一盅,怎么进去的怎么出来。
走到半路,心安理得地把周卿玉那一盅喝了。
嗯,好喝!
当日夜里,就出大事儿了!
小楼的姑娘睡到半夜,外头吵吵闹闹,灯火通明。
楼道上脚步声哐哐地上来,凌云亲自来的小楼,将四个姑娘的门拍得砰砰响。夏淳睡梦之中惊坐起,披头散发地就开门出来。屋外,初春,秋香,暖冬几个早已冲下了楼。夏淳觉得自己眼花,居然看到她们面上全是天降横财砸脸上的惊喜?
怎么了啊?夏淳很懵。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剧情大修,影响阅读,对不起大家。作者在线鞠躬……
第九章
秋香初春几个都跑了,整栋小楼就只剩夏淳一个人。她看了眼漆黑的夜色思考了几息,满脑子的瞌睡让她无法集中思考。夏淳揣着两只手蹲楼梯上,心里在去看热闹和回屋睡觉之间反复拉扯,最后还是困意战胜了吃瓜,迷迷糊糊地又爬回了房间。
半个时辰之前,睡到半夜的正屋突然间闹出了动静。
周卿玉伏在床榻上,神志颇有些不清醒,屋外兵荒马乱。
正屋里,周卿玉重重地喘息着,一声一声吐出难捱。只见青纱帐中,修长的身影艰难地翻动着,最终糊里糊涂地唤着:“要水。”
满头乌发披散开来,流水一般铺满了后背与床榻,周卿玉一手化开了纱帐,低垂着脑袋往屏风外头看。随着他的动作,偶有几缕垂下来,沉甸甸的显得极为丝滑。素来衣襟整齐的人撑着床柱半坐起身,此时领口被扯得乱七八糟。烛光摇晃,晃得人更眼缘。周卿玉一双狭长的眸子半睁半闭,跌跌撞撞地走下来。
凌云凌风听到动静,赶紧进来扶人。
周卿玉别看清瘦,实则常年习武,肌肉结实,骨骼沉重。凌云小心地将他扶上榻,周卿玉仰头靠在上面,口里干涸得要冒烟。他半睁着眼,指了指茶壶。轻飘飘一眼扫过来仿佛能将人心神摄住,迷离又惑人。
凌云于是赶紧去倒水,只是一壶茶水都饮尽了,主子没有半分好的迹象。看这样子他们哪里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显然他们主子中招了!
凌云急得不行,心里恨居然有人胆敢给他们主子使这等下三滥的招数。一面有急得不行,不晓得该怎么办:“主子这个模样,是传唤小楼那几个?还是唤太医?”
“这模样!十之八九是小楼那几个人干的!你有没有脑子,若是主子清醒了,指不定如何发怒!如何能叫她们逞得!”
“可是传太医……”
“这个时辰如何能唤到太医?”莫不是真急糊涂了!凌风被他气得不轻,抬脚就给了他一脚,气恼道:“去外头请大夫!”
凌云一拍脑袋,丢下一句:“你看着主子。”扭头用轻功往外飞。
然而他才出了门,就被人给拦住。
是温氏院子的管事嬷嬷,战嬷嬷笑眯眯站在廊下。抬手冲他做了个请的动作,轻言细语道:“凌云小哥这是往哪儿去?大晚上的外院都落了锁,就不要往外头跑了。夫人听说大公子这里出了事,急急忙忙就赶起来,此时正在花厅里等着,凌云小哥不若随老奴走一趟?”
凌云躲不过,但还是坚持:“公子这里等不及……”
“等不及便寻小楼那边儿的几个丫头来照看,”战嬷嬷不慌不忙地打断道,“老夫人特意松了四个丫头过来,可不能光吃不干活,你说可不是?”
凌云:“……”这还哪有不懂的。亲娘下的手,公子您自求多福。
凌云干笑着,这就被请去了花厅。
没一会儿,屋里伺候的凌风也被叫出来。战嬷嬷笑眯眯地与他阐述了周家不该养闲人的道理,指了手边一个丫鬟,麻溜地去小楼传人。
凌风僵硬地去到花厅,与站在角落里的凌云凌空一对视,立即就哑了火。
温氏捧着茶杯正在饮茶,身后两个小丫头不紧不慢地打着扇子。她瞥了眼两人,慢条斯理地饮了几口,直夸玉明轩的茶叶不错,便是夜里喝着也挺叫人舒心。凌云凌风两人欲言又止的,僵硬得仿佛两根柱子。
虽说夫人此举是好意,但公子心中不愿,这般勉强怕是要惹恼公子。
温氏摆摆手,示意其他人退下。
战嬷嬷领着下人全部退下,温氏才放下杯盏缓缓开了口:“玉哥儿这毛病,又不是什么致命的大事儿,总不能一直惯着他!转眼就二十有二了,京中似他这般年岁的哪个没娶妻生子?总不能因着闻不惯女儿香就一辈子不沾女色!”
隐隐绰绰的烛光下,素来温和的温氏眉眼神色极为坚定:“四个丫头且不论身世如何,容色是都不错的。等玉哥儿越过这个坎儿,后头娶妻生子就都使得。”
说来,周卿玉身边不用丫鬟是有原因的。
事实上,周卿玉这人,天生嗅觉异于常人,闻不得女儿香。幼年便早现端倪,直说年轻女子身上有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儿,闻了便几欲作呕。在尚不能走的时候,除了温氏自个儿,谁都不能抱他。
不是没想过办法。看过大夫,也找过大师,试着给伺候周卿玉的丫头分发遮味儿的香料,也试着给丫头们规定的吃食。只是再好的香料,再清淡的吃食都无用,甚至于香料与女儿香混在一处,叫周卿玉更加不能忍受。玉明轩由此便多了一条规矩——年轻丫头切莫不知轻重,往大公子跟前凑。
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周家瞒得紧,无人说,周卿玉平日里表现得也平常。以至于除了一些伺候过的老人知晓,大多人都不知晓,只当大公子天生冷清。
温氏一直为此容着儿子,他不愿碰女人,她们便也不勉强。只是这日子一天天过,年头一年年过去,周卿玉都没有收敛的迹象,反而愈发的寡淡了。温氏与周老夫人这不就着急了?总不能叫周卿玉绝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