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看见萧祁嘉, 他笑着“捋”了一下胡子,抬手虚虚扶了一下, “萧先生不必多礼。”
他说着, 又将身后那人往前推了推, 笑介绍道:“这是我旧友家独子, 姓周名山。来, 山儿,见过萧先生。”
萧祁嘉方才就注意到山长后面站了一人, 这会儿他被推上前来,才看清他的模样打扮:一身洗得发白的褐色短打,坠了满满的补丁,还露胳膊露腿, 和来往都是广袖长衫的书院格格不入。
萧祁嘉本没多想,但是看那少年怀疑又纠结的目光,这才想起来,是她刚来那天, 山上帮她指路的那小孩。
不过,那小孩有这么高吗?
萧祁嘉疑惑了一下,但她如今扮作男装, 也没有给自己找事儿的打算,冲着周山洒然一笑,打了个招呼。
萧祁嘉倒是不担心这小孩看出什么来。
跟戚煦呆的那三年可不是白呆,有这么一个易容大师在旁边指点,虽然系统上显示的易容术还是初级,但是实际用起来,绝对比先前的高上十个等级不止。
按照戚煦说的,只改变相貌那是最下乘的做法。人的走路姿势、行为习惯、说话语气、甚至脸上的表情都各有不同。
戚煦甚至给她原地表演了一个,顶着同一张脸,硬是让她错认成了好几个不同的人。
当然,萧祁嘉还做不到那么厉害的程度。只不过这次这个男装的模样,也是她在戚煦帮忙下,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扮成的,最后就连她出入乐坊舞馆都没人拦着。
萧祁嘉其实还想去青楼看看的,但是还是被戚煦一脸菜色地拦了住。
所以,就算是这样再遇到卫修慎……好吧,这个她不敢保证,但是骗过一个只见了一面的小孩,还是绰绰有余的。
果然,寒暄几句之后,那少年眼中的疑惑就消了下去,拘谨恭敬地冲萧祁嘉问了个好,又被山长领着走了。
*
书院里,多个先生都不是什么大事,多个学生更是引不起人丝毫注意。
不过,这位新来的学生却不大合群,总是独来独往,也就是课上都看见他,一散课就没了踪影。
周山的在书院的处境着实算不得好。
书院里有住宿之所,家境富庶些的、独门独院,身边也有书童打点杂务,家境不好的,便是几个人拼一个房间的大通铺。
周山自然算家境不好的,可他又是被山长亲自带上来,如今住在山长家中。
富家子弟不愿同他交往,同样家境贫寒的人,又不想让人觉得攀炎附势,也不会主动去结交。
山长也没想到,自己本是好意,竟让周山落得如此尴尬的境地。无法,只得让自己的侄子林正珺平日多照顾他一些。
但林正珺毕竟也有自己的朋友,能照顾上一日两日,总不能日日守着周山一个人。所以,来了书院一个月,周山依旧是独自一个人来来往往。
*
萧祁嘉再注意到周山,是在书院后面的“粟粱斋”。
这名字起得文雅,其实就是个食堂。每月初收一次银子,大锅饭打菜,论起来确实是比外面还便宜些。若是有钱,还可以去二楼让师傅单独炒几个小菜。这里大师傅手艺不错,也常有书童小厮来买些菜肴回去。
也有不收银钱的……第一碗饭是不要钱的,旁边的的菜汤也可以随便打。
萧祁嘉作为先生,在书院后面,还是有一套暂居的小院的,锅碗瓢盆都是齐备。但是无奈她自己不会做饭,几乎每一次都是从这里带饭回去。
她来的时间和学生们岔开,一般也碰不见什么人,不过,这次……她看着一旁坐在角落里的黑黢黢的人影,一时有些怔愣。
萧祁嘉顶着这张脸,不只是在学生里的人气不错,也得粟粱斋的师傅大娘们的欢心,见她往那边看,忙就有人凑到她跟前低声解释道:“这就是山长领回来那小孩,好像叫周……周……”
“周山。”萧祁嘉补充道,其实她倒是认出来了,毕竟书院里,肤色像他那么黑的也不多。
“哎,对,就是这个名。”那大娘一拍脑袋,又冲萧祁嘉恭维道,“还是萧先生记性好。”
萧祁嘉笑了笑,只是拿了菜走时,忍不住又问了句,“他总是在这儿?”
林山长带着这孩子几乎在每个先生跟前都打了招呼。看模样、还是挺在乎这个旧友之子的。
这孩子又住在他家,没道理专门跑出来吃啊?
那大娘撇了撇嘴,小声咕哝了一句,“还不是那个……”
她没说出来,只是往西边指了指。
萧祁嘉知道她指的是谁。
庐州书院的这位山长为何娶了那么一位夫人,一直高居书院十大不解之谜的榜首。
那位夫人一不识字、二无美貌,温良贤淑更是同她半点沾不上边。有时候嚎上那么一嗓子,大半个书院都能听见。若说这些都不紧要,那按照时人来看,最要紧的一个问题是……两人一直无所出。
虽说没孩子这种事情,夫妻两方都可能有问题,但是按照这会儿的风气来看,男方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不行的,遇到这种情况,早就要妻妾成群了。
这这位林山长偏偏就一心一意守着那么一位夫人,这么些年,半点纳妾的意思都没有。
据说,以前有学子开盘设赌,赌山长何时会休了那个“母夜叉”,再另新娶。
一向笑呵呵的山长得知,第一次发了脾气,直接将那几个领头的学生赶下了山,据说连他们的行李,都是之后扔下去的。
萧祁嘉无意对人家的生活指手画脚,这种事情,从来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听过就过,点点头轻声同大娘告了别。
只是周山的情况却一天天差下去。
少年人正是长高窜个子的时候,每天清粥白饭的吃着,萧祁嘉有几次讲课遇见他,都能从他那黝黑的脸上,看出点菜色来。
其实有钱教束脩来书院上学的人,家里的条件都不会差到哪儿去。
就算是再困难一点,书院里来镀金的富家子弟也是雇人给钱的,毕竟书院只许带一个仆从上山,让那些从小被一堆丫鬟仆妇拥簇长大的公子哥,一下子就习惯这情况也不太现实,于是就有了这情形。
只要不太过分,书院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周山显然不能那么做,他要真这么干了,那可就真是把林山长的脸皮撕下来踩在脚底下了。
*
“沁娘,你别这样……为夫、为夫还没吃饱呢。”
眼看着周山一进来,元氏就撂下筷子把饭往里收,林山长连忙抬手按住了元氏的手,两人争执间,那饭碗“啪”地摔在了地上。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三双眼睛都落在那地上的碎片上,半晌,元氏冷笑一声,直接抬脚一踹,把整个桌子都掀翻了,劈里啪啦的碗落声中,元氏狠狠地甩了下袖子,径直回了里间,门“啪”地一声甩上,然后是门闩落下的声音。
林山长忙赶着上前,推了两下门,却没推动,又扬声叫了几句,却只得了一句“滚”的怒喝。
他尴尬地捋了捋胡子,一时手重,竟扯下来几根,疼得他咧嘴吸着气。
周山沉默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残渣。
林山长又转过身来,拍了拍周山的肩,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周山,片刻之后,浅浅地勾了勾唇,露出个腼腆的笑来,轻道:“伯父,不必费心,我回来前在‘粟粱斋’吃过了。”
他说着,又要蹲下去收拾那一地残渣。
林山长连忙拉住他的手,推着他往另一间走,边走边道:“不用不用,我来收就好,你去温书罢。”
进了门,他抬手按了按周山的头,哑声道:“你元姨她、她就是嘴巴毒了点,她……她心眼其实不错。她说什么,你都不必往心里去。那些事儿,跟你小孩子家没关系。”
周山微微垂了眼皮,没答话。
林山长又虚捋了捋长须,咳了一声,又道:“钱还够不够用?要是不够、我再去跟你元姨要……”
周山摇了摇头,轻声解释道:“书院里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林山长轻点了点头,摸了摸身上,终于从袖袋的缝隙里,抠出两个铜板来。他把那两个铜板并排放在桌上,他似有些尴尬地咳了咳,“等明日、明日,伯父再给你些。”
……
晚间,林山长再门外站了半宿,终于等到元氏开门来看情况。
他连忙抬手按住门边,趁势挤了进去,进到门内,这才抬头冲着元氏讨好地笑了笑。
元氏冷冷地哼了一声,径直回了床上,转身面向墙面,没有理他的意思。
林山长也没有生气,坐在床边,抬手拍了拍元氏的手臂,元氏甩开他的手,他停了停又拍上去,然后又被甩开。
几次三番之后,元氏像是终于懒得搭理他了,没再动弹。
林山长见状,又低低开口道:“沁娘,那孩子是周贤弟独子……”
元氏霍然起身,“周贤弟?!你还叫他‘贤弟’!!”
林山长被吓了一跳,嘴唇嗫嚅一下,想要说话。
元氏却更快更急道,“你说那小崽子是你那‘好贤弟’的独子,那咱们呢?!咱们的孩子呢!!”
她脸上的表情愤极,眼里却蓄了泪,一手紧紧抓住小腹处的衣襟,胸膛剧烈起伏,身体微微颤抖。
林山长想要伸手抱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粗暴地抹了抹眼泪,冷着声音道:“好,我不懂你们的兄弟情谊。但是那个小崽子!我给你一个月,你让他去哪都好,别出现在我眼前!”
她说完,也不理对方的回答,直接翻身躺下,把整个被子都卷了到了身上,往里动了动,面朝墙面,给林山长留下了一大半空空的床铺。
门外,周山抱了一件外袍站在那里,他紧紧抓住那外袍,在上面捏出道道褶皱,脸上的表情茫然又无措,片刻后,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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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粟粱斋的大师傅今日试了个新菜, 极热情地送给萧祁嘉,让她带回自己院子里吃,萧祁嘉推辞不过, 再三谢过之后, 带了回去。
好吃确实是好吃, 只是大师傅给得分量太足,一不小心就吃撑了。
最后, 也没吃完。但这天气, 要是放到明日, 怕是就要坏了。
萧祁嘉看了剩下的半盘菜, 叹了口气:也没法子, 总不能让人家吃自己的剩饭。
吃的太撑,萧祁嘉也没什么睡意, 索性到附近去遛弯儿,她算是最新来的的先生、年纪还轻,院子就被安排在书院的最西边。
若是再往西走,就是林子了。萧祁嘉可不敢去看看这会儿原生态的树林里, 有什么小动物,只乖乖地往东边走。
她步速不快,只是晃晃悠悠地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却被撞得正着。她被压得仰面往后重重摔在地上, 然后又有一个人砸到了她身上。
重是当然重,而且……硌人……
萧祁嘉的感觉,就是一把极重的骨头架子砸在她身上, 疼倒是次要的,只是她本就撑得慌,这会儿被这么一砸,差点吐出来。
她深深呼吸几口,压下那都到嗓子眼儿的呕意,这才有余裕看这个大半夜瞎跑的人。
……是周山。
他看着萧祁嘉,但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看起来竟有几分阴沉。
萧祁嘉只道是自己想多了,这孩子虽然独来独往,但平日里笑得乖巧,看着像是害羞腼腆,绝对不是什么阴沉。
果然,下一刻,周山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语气慌张:“萧、萧先生……对、对不住……我、我……”
“咕噜——”
一声响亮的腹鸣声在寂静的夜色下分外明显,周山语声一顿,那模样恨不得挖个洞,原地钻进去。
萧祁嘉弯了弯眼,撑起身来,笑问:“你会不会烧火?”
周山不明所以地点头,又一头雾水、亦步亦趋地跟着萧祁嘉回她的院子。
*
夜半时分,书院最西边那院子上方,冒出了一道炊烟,逸散的饭香惹得临近院子里的人在睡梦中咀嚼几下,重又陷入沉沉梦中。
周山大约猜到了什么,但是又不敢相信。
短暂人生中无数次希望失望告诉他,在真正得到什么之前,千万不要怀抱希望,这样不必的再经受希望破灭的苦闷。
眼睁睁地看着萧祁嘉只拿了一双筷子上了桌,周山眼中些微的光亮倏然湮灭,原本不知不觉上翘的嘴角恢复了平直,脸上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漠。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故意在饥肠辘辘的他面前吃着东西,一面吃一面嘲笑,他人的痛苦简直是最好的下酒菜。
若是他表现得可怜点,或许会留下些故意啐了吐沫的剩菜、或是脚踩过的馍馍。
本以为被带离周家村是脱离苦海,谁料到只是从一个臭水洼跳到了另一个。
一个月……
他知道,他一定会被送走的……这种事儿,又不是第一次了……
手忍不住抓到怀中,隔着衣裳攥紧了那个手链:……要是山神娘娘显灵,能不能把他带走?
萧祁嘉这里其实还有一小袋米,是她刚来的时候,旁边院子送的。
淘米、加水、放到锅里,这些步骤她还是会的,只是到烧火这一步,萧祁嘉就卡住了,在差点被烟呛死后,萧祁嘉就老老实实地往粟粱斋跑,总归她身上随便一件首饰当一当,都够她吃上好几年的。
……于是,这袋米就这么一直放着了。
到没想到今天用上了。
半盘子菜、一大碗米饭……萧祁嘉摆好了碗筷。却不见人,一转头就看见那孩子缩到角落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