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前头让贵妃娘娘生了不虞,虽然并没有受到什么责罚,但大约心里总是发虚,这回出了事,怕容晚初对她再生不满,却更因此畏首畏尾、束手束脚的,本来该光明正大通报、处置的事,非要见不得人似的,暗地里辗转托求到她这里来。
偏偏贵妃娘娘行/事是个大开大合的,行惯了“阳谋”,同这些个妇人之间的小手段看不到一处去。
也无怪瞧她不上。
廉尚宫叹息了一回,自己也不敢多劝。
容晚初却吩咐道:“备车,本宫往储秀宫走一趟。”
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把辛柳带上。”
阿敏不由得道:“娘娘,奴婢代您走一趟,把那起子人申斥一遍也就罢了,何必劳动了您。”
容晚初伸出手指,在貂儿眼前晃了一圈,小东西就奶声奶气地叫着,把一截指尖浅浅衔进了嘴里。
它还没有长牙,叼着指头时也没有啮咬的迹象,容晚初依旧不敢让它咬得太久,很快就收了回来,引得它重新“叽叽吱吱”地叫了起来,雪白的尾巴垂落下去,盘在了她的小臂上。
容晚初低着头逗了一回貂儿,反而被它逗得笑容满面,就笑吟吟地道:“恰好本宫也有事要交代给她们知道,倒也不必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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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秀宫的正殿里,气氛紧绷绷的。
许氏和袁沛娘原本顽得亲密,这样突然厮打起来,宫里谁也没有想到,平日里一处亲/亲热热玩耍的女孩儿们都有些不知所措,或远远地站开,或踌躇着不知道往哪一边去,索性避到一旁,只有三、两个还各自地陪在两人身边,在厅堂左右泾渭分明地坐开了。
吕尚宫也有些头痛。
她怎么也想不到,没有了翁明珠那个被人孤立的,反而是两个最省心的又闹出事来。
她阴沉着脸。
她能怎么办?
让她去处置这些未来的帝妃?
她在这宫里熬了这么多年,还要给辛柳那个得了崔掌事青眼的小蹄子做配、做副,好不容易时来运转,熬到了那小蹄子坏事,总算是稍稍见了日头。
偏偏又因为翁明珠的事,得罪了独照宫闱、权凌六宫的容贵妃。
她想尽办法围着这些秀女,也不过是为着能结一份善缘,将来有哪一个飞上枝头,稍稍地拉拔她一把而已。
如今护身符脸一翻,倒成了催命鬼。
真是晦气。
吕尚宫阴得像是要下雨的脸色更沉了沉,显出些灰败之色来。
她站在屏风底下,一时又有些辗转难安。
也不知道廉氏有没有在容贵妃面前稍稍替她说两句好话。
吕尚宫心烦意乱地想着,就听见前头又“呛啷”一声,她下意识地炸起了一身的寒毛,定睛看过去,是许氏一抖手砸了手中的茶碗,冷冷地道:“贱人,你在看谁?!”
坐在她对面的袁沛娘侧头扶了扶髻上的宫花,笑吟吟地转过头去,音量听着不高,却连屏风侧后的吕尚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她道:“也不知道是哪一家闺秀的规矩,满口子不离‘贱’不‘贱’的。”
许氏脸色微微发青。
吕尚宫心里觉得不好,只怕两个人就要再度撕在一处,不得不挪动了脚步,从围屏后头走了出来。
她沉着脸,神色严厉地道:“宫有宫规,姑娘们都是大家闺秀,行止坐卧,总不能离了大格……”
又不敢说出什么重话来,只能说着些冠冕堂皇的训诫之词。
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在自己说话的时候,许氏转过头去“嗤”地笑了一声。
吕尚宫的脸色从灰败而涨得通红,支支吾吾的,眼看就有话要从嗓子眼里挤出来。
小跑着走进屋来的小宫女打破了室内紧绷绷的尴尬:“贵妃娘娘到了。”
吕尚宫没有来得及听清,面上已经顺势一缓,咽下了后头逼上来的话,就道:“慌慌张张的,急什么呢。谁到了?还不请了进来。”
旋即才反应过来,又道:“贵妃娘娘到了,还不随我出去迎接。”
那小宫女被她反复的态度说得一愣。
吕尚宫顾不上小宫女的腹诽,就抬起手来一路捋着衣领、袖口、裙摆,一时心里头乱糟糟的,也不知道是就这样自己鼓起气来处置了许氏和袁氏好些,还是交给容贵妃去头痛,自己就跟在后头不功不过的好些。
只是一口气被打断了,吊在半空里晃悠悠的无依无靠。
她憋着气,带着一众宫人出门来。
容晚初依旧如前一回来的那样,被一大群宫娥使婢拥簇着,浩浩荡荡地下了车、进了门。
吕尚宫带头俯下/身,三跪六叩地行礼。
容晚初笑容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吕嬷嬷,辛苦了。”
吕尚宫讷讷地道:“奴婢失职,惊扰了贵妃娘娘,只盼娘娘不为奴婢生了气,就是奴婢的万幸了,哪里当得起辛苦这两个字。”
容晚初微微地笑了笑,脚步不停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跟在后头的廉尚宫看了吕尚宫一眼,示意她起身来。
吕尚宫听到旧友轻轻的一声短叹。
她不敢多想这声叹息里的意思,就连忙站起身来,跟在了一众人的后头。
许氏和袁沛娘也已经从屋中迎了出来,同一众秀女一起,姿态谦恭地等在殿门口,全然看不出方才的张扬,前呼后拥地捧着容晚初跨进了门槛。
砸在地上的茶盏碎片已经被宫人收走了,水渍却还没有来得及擦拭干净,阿讷一垂眼就看见了地上颜色微深的一片。
她搀着容晚初的手臂,柔声道:“娘娘仔细些,地上有些湿,莫沾了脚。”
侍女没有指名道姓,也没有质问、斥责,却让袁沛娘有些讥诮地看了许氏一眼。
许氏涨红了脸。
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重新冒了出来。
跟在一旁的秀女们都不由得显出些退避之色。
一向敏锐而洞察的容晚初却好像对这样针尖对麦芒的紧绷气场一无所觉似的,在主位上回身落了座,就笑盈盈地看向身后泱泱跟了满地的众人,开门见山地道:“本宫今日来,是有桩事,要同诸位知会一声。”
有人从这一句“知会”里品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悄悄地向后退了两步,离站在前头的许、袁二女更远了些。
容晚初说完了这句话,却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微微地笑了笑,道:“都站着做什么,坐。”
她态度温煦,不像是含怒而来,一时间原本怕她借势发作的人纷纷松了口气。
许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容晚初这一副态度,反而让她心中愈发焦虑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之前的事,或许是她从最一开始就想错了。
——在有人暗示地告诉她“贵妃娘娘喜欢娇憨直率的性情,觉得这样的女孩儿便于掌控”的时候,加上翁明珠在贵妃面前的种种特权,让她几乎对此深信不疑了。
但翁明珠被带走这样久了,宫里却连一点“翁氏要受封名位”的消息都没有流传。
翁明珠,可是御史的女儿。
翁御史会容忍、甘心自己的女儿没名没分地,就这样白白蹉跎在深宫里,成为别人固宠的工具?
除非翁明珠压根就没有承恩。
除非容氏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翁明珠承恩……
不,不。
是容氏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她们这些人,与她分享天子的恩泽……
许氏面色微微发白,呆呆地站在原地。
有宫人站在她面前,笑吟吟地轻声提醒道:“许姑娘,您有事要同娘娘说吗?”
“啊。”许氏茫然地回过神来,隔着宫人的肩膀对上容晚初意态浅淡的眸子。
她无缘无故地轻轻打了个寒颤,脚下慌乱地退了几步,道:“妾身失礼了。”
容晚初笑意不达眼底,微微垂了垂睫。
储秀宫的宫人得了点拨,壮着胆子奉上了茶水。
容晚初将茶盏端在手里,没有啜饮,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拈着瓷盖,刮着水面上微微浮起的乳沫,一面笑微微地道:“眼看就要到年下了,姑娘们在宫里住了小半年了罢?”
头年冬天,也就是泰安三十四年的腊月底,先皇猝然崩逝,没有熬过元日。
几位皇子乌眼鸡似的斗了半年,才有今上登基。
新君登基之后,图个吉利彩头,改元“升平”,就在两可之间,把泰安三十五年的旧称改作了升平元年。
秀女的初选也在夏秋之交,到遴选出这一批人,住进储秀宫里来细细地教养、筛选的时候,连容、甄、霍三位帝妃还没有入宫。
众人不知道容晚初这时候提起这桩事是什么意思,都屏息凝神,不敢随意接话。
许氏从前头生了那样的猜想,心里就止不住地往下沉,手里一张宫绢的帕子都要揉搓烂了。
她这样的不宁之态,不免落进了一直注意着她的袁沛娘眼睛里。
袁沛娘微微抿起了唇。
容晚初歪了歪头。
没有人应她的话,她也并不显得生了怒,目光在满座的少女面上一一地拂过去。
吕尚宫在一旁屈下膝来,道:“回娘娘的话,确是已然有四个月了。”
容晚初就微微地点了点头。
她道:“天子体仁喻德,自思国事繁忙,连时常承欢太后娘娘膝前都不可得,而诸位年少,却只因要为天子一人的享乐,而无端罹受骨肉分离的痛苦,心中十分的悯疚。”
她声音温温柔柔的,没有一点疾厉之色,却让屋中许多人生出恐慌之意来。
有人不由自主地开口道:“娘娘……”
“嗯?”容晚初含/着笑意看了过去。
她柔声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本宫说?”
那人却在她的目光中埋下了头,讷讷地闭上了嘴巴。
许氏一颗心在她的轻声细语里直直地向下沉了下去,只觉得一身都浸在了冰水里。
她想的并没有错……
只恨她为什么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
许氏坐在椅子里,却听见自己的牙齿上下打着颤时“格格”的声响。
容晚初眼风都没有往这边再荡一下。
她依旧慢吞吞地撇着茶沫,仿佛只是随口说着什么饮食天气的闲话,慢慢地道:“如今民生常苦,天子欲以身为则,俭简內帏,推恩天下,因此几番思量,特拟恩旨,使诸卿归返双亲膝下,往后婚嫁随心,也使世间少些思亲、思子的哀苦。”
她话音未落,殿中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跌落的闷响。
作者有话要说:
晚初:真都当我好脾气呢╭(╯^╰)╮
第49章 惜芳菲(2)
殿中一众秀女心情原本就十分紧绷,这时不免有人顾不上规矩、礼仪, 就循声望过去。
沉重的黄杨木圈椅仰面倒在地上, 宫女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 “砰砰”地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只是一径地请罪, 说不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她前面, 本该安坐在椅子里的袁沛娘却站立着, 一双手在衣袖的掩映里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仪态, 不免有些狼狈, 也依旧把腰挺直了,只低低地垂了头, 道:“娘娘恕罪,妾身失仪了。”
底下有人悄悄地交换着眼色, 猜测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让她怎样的“失仪”, 以至于鼓弄出这样大的响动。
有人挤破了头想要留在这深宫里,求个锦绣前程, 就有人流干了泪想要出宫去, 过上太平安稳、天伦共聚的日子。
容晚初都看在眼里。
她微微地笑了笑, 并没有一点惊讶。
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地上的宫人还在一味地磕头,容晚初微微地点了点头,神色和语气都温和,道:“这一点小事既做不来, 就自己出去领罚。”
尚宫局自然有规束宫人的例则。
那宫人脸色灰败地伏在地上,被底下两个宫女走上来拖住肩臂的时候,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道:“不是奴婢,奴婢什么都没有做……”
容晚初充耳不闻,只淡淡地敛了睫,见袁沛娘尴尬又沉默地站在那里,还反过来安慰道:“不过是桩意外,你们又是娇客,大不必如此惶恐。”
她越是温柔和气,有些人心里的石头就吊得越深。
何况“你们是娇客”这样短短的一句,已经把这些半只脚踏进六宫的“御妻备选”,轻而易举地推到了门外去。
袁沛娘在这个时候,也陡然间明白了她前头说的“知会”里头的意思。
胜利者是不需要高声呼喝来彰显自己的,再轻声细语也无损于她的威权,反而加倍显出她的体恤和尊重来——
但她此时此刻越是温柔,就就越比得她们这些人,像是她眼中的一场笑话……
明明知道是“敌人”出了丑,却还能如此雍容大度地替自己遮掩……
紧握成拳的手掌心里,长长的指甲折断了,齐根涌/出/血来,浅杏色的衣料,袖口处很快就晕开了一点朱砂颜色,袁沛娘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似的,定定地站在那里,竖着耳朵……
听着容晚初笑意温醇,和声说道:“天子有慈悯四海之心,是国朝的善事,也是仁君的恩德,诸卿该以此为幸才是。”
“以此为幸”!
袁沛娘几乎要笑出声来。
涌到喉头的笑意却翻成了凄苦,她猛地抬起头来,想要撕破她虚假的面皮,高声地质问她:“如此得志猖狂,你就不怕将来色衰爱弛?”
她只来得及张了口,眼前却忽然蒙蒙一黑,整个人就这样委顿了下去。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失仪”,可是她自己却不知道了。
对面的许氏与她结下了仇怨,看到她这样狼狈不堪的一面,本该欢欣雀跃才是,此刻却有种由衷而生的、物伤其类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