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身子麻了太久, 嬴晏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推开陈文遇起身时, 小脸依旧惨白。
她强忍着去捂胸口的动作, 那里怦怦怦直跳,久久没有平复。
陈文遇神色如常,温声问她:“可要我扶你?”
“不用, ”嬴晏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摇了摇头,佯做平静,“我们上山吧。”
陈文遇眼神暗了几许,不是说不恨他了吗?
嬴晏的确不恨了。她一向懂得及时止损,也擅长控制情绪,种种纷杂感情,早在决定与陈文遇斩断纠葛时,便已经淡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路朝天, 两人各走一边。
只是经方才一事,嬴晏忽然意识到,陈文遇似乎对她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情绪。
嬴晏心乱如麻, 隐隐约约觉得,事情似乎朝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狂奔而去。
好在陈文遇没再靠近,两人之间留出一个令人舒适的距离。
白云观香火十分旺盛,一路往山上走,人烟愈发熙攘,人来人往,嬴晏心下稍安。
一名年轻的蓝袍小道士出来引路,“两位贵人,请随我来。”
过了山门、灵官殿、玉皇殿和三清阁,便是香客们休息的后院客房。
嬴晏先去换下一身脏污的衣衫。
屋子里。
嬴晏衣衫半褪,伸手轻抚腹部上的青紫痕迹,除了此处,她的手臂和肩颈处也有,是先前陈文遇所谓“神智不清”时留下的。
她皮肤娇嫩,一点点力道便能留下痕迹,此时看上去,颇为骇人。
还有些……暧昧。
嬴晏蹙了蹙眉,抿唇许久,才伸指整好衣衫,将其遮盖,而后坐在梳妆台前,解开发髻,取下那只錾银簪。
簪子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擦得干净,然而落在嬴晏眼中,恍惚之间,仿佛还沾黏着细碎的血肉,血腥而恐怖。
嬴晏闭了闭眼,陈文遇唇角带笑,认真低喃的模样在脑海中挥之不散。她把錾银簪丢在一角,又拿绸布遮盖,这才心里稍安。
她重新挑了一只簪子,对着打磨光亮的铜镜重新挽发,动作十分慢吞。
然而等了许久,也未能等到陵山与陵玉出现。
嬴晏手指捏紧,心中愈来愈不安,两人没跟上吗?还是……出了事情?
陈文遇立在门外,负手身后,耐心等嬴晏。
他知道她在等什么,只是她身边的那两名暗卫,今日不会出现了。
至于谢昀,最快也要入夜才能赶来。
*
嬴晏理好心绪,缓缓拉开屋门,“陈公公,我们走吧。”
陈文遇颔首:“好。”
一路上,嬴晏不断地小心翼翼觑向陈文遇,意图在脸上窥探一点点情绪。
他似乎又变成了那副清俊有礼的模样,一点也不见先前的扭曲阴鸷,可是嬴晏仍然觉得不对劲儿。素色袖口遮挡下,细白的指尖捏紧,陵山和陵玉没跟上,和他有关吗?
两人穿过树木繁茂的幽静小路,陈文遇步伐平缓,神色如常,仿佛没有察觉一般。
然而眼底已是一片阴谲涌动之色。
陈文遇不显地扬唇淡笑,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他的晏晏很快就会知晓,谢昀生性残忍,嗜杀无情,不堪为良配。
这个世上,她只有他可以依赖。
……
玄真大师在云仙殿闭关。
两人前去,不出意料地吃了个闭门羹。
身着蓝色道袍的小道士站在殿外,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做了个揖道:“家师闭关之前,曾预言今日有贵人来此,只是闭关途中不可打搅,还请两位贵人静待家师出关。”
说得玄乎其神。
陈公公六日之前方才来过白云观,却无功而返,这玄真若不是愚蠢,定能预料父皇还会派人再来。
嬴晏笑笑,父皇身边一向不缺道士,且不提钦天监的明朝阳,就说飞霜殿炼丹的玉宝真人和虚清真人,还有一众炼丹的小道。
玄真大师初来燕京不久,名声虽起,但论父皇信任,远远比不过玉宝、虚清一众人。
怕是这玄真老道端着架子,等个“三顾茅庐”呢。如此才能彰显他修为高深、地位尊崇不是?
嬴晏但笑不语,迟迟没有离开。
小道士纠结,眼前这位香客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他不敢任她如此在此站着,开口又道:“家师此次闭关不知多久,两位……”
嬴晏微笑打断,“无妨,白云观清净,仙气缭绕,本宫闲来无事,正好宿在白云观,洗涤凡尘之气。”
屋内的玄真坐在蒲团,手揣拂尘,神色意外,来的竟然是福寿公主嬴晏?
这位殿下可是钦天监监正明朝阳亲点的善福之人。
不安之下,玄真气息微喘,仙风道骨的胡子轻飘,忍不住伸手拽了几根拂尘毛。明朝阳精通风水卦术,有真才实学,素称在世活仙,他这等招摇撞骗的小道岂能摆架子?
小道士觑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又觑了一眼面前贵人,神色为难,“两位施主不如先去客房休息,等家师出关,小道前去知会?”
嬴晏一脸诧异,故意问:“难不成玄真大师要闭关闭上十年八年?”
小道士讷讷不语,他也不知道师父要闭关多久。
“这可如何是好。”嬴晏微蹙细眉,摇了摇小脑袋,轻软的声音遗憾,“罢了,罢了,玄真大师且好好闭关,本宫这就回去禀告父皇,即刻派人前去天竺,寻找长生不老的丹药方。”
说罢,嬴晏转身:“陈公公,我们走吧。”
恰在此时,云仙殿殿门打开,一位身着宽大道袍的道士走出,“殿下留步。”
嬴晏闻言转身,入目一张发须花白的老道,面带微笑:“贫道掐指一算,今有祥瑞降临白云观,原来是福寿殿下。”
陈文遇微微垂下眼帘,正如他所料,明朝阳就是修道之人头顶的一座大山,不可逾越。晏晏一来,玄真老道立马卑躬屈膝,阿谀谄媚。
嬴晏心里诧异,本以为请玄真出关,得费一番功夫,不想这“善福之人”的名头如此好用,随即恍然大悟,难怪父皇派遣她来此。
她浅浅一笑,毫不客气应下,“玄真大师慧眼。”
“……”
玄真揣着拂尘,微笑着继续夸,“殿下来此,贫道洞府蓬荜生辉。”
嬴晏卷翘眼睫眨了眨,早知如此容易,她该带上素秋等人,何必轻装朴素前来。
陈文遇阴冷冷一笑,这老道先前对他不摆好脸,十分拿乔,仗着他这等宦官靠帝宠而活,不敢动他性命,推三阻四,如何也不肯出关。
他转了转手上红玉扳指,盖住了一片阴郁之色,等这妖道入宫,他定要将其扒皮抽骨,让其知晓折辱他是什么下场。
嬴晏轻软的声音惊喜,“太好了,玄真大师既已出关,不知何时随本宫前往太宁宫,觐见父皇?明日可好?”
玄真端着一派仙风道骨的姿态,笑着摇头:“贫道此次提前出关,元气大伤,得调养七日,还望殿下宽恕,暂不能随殿下前去觐见天颜。”
若是即刻随福寿公主入宫,他先前的拿乔摆谱一番,都白费了。
嬴晏微蹙细眉,只是此情此景,又不好置喙,只能颔首,“……好。”
陈文遇淡笑,不出意料。
*
回到白云观后院,陈文遇并未出现,而是十分安静待在另外一间客房,嬴晏紧绷的心弦微松。
只是身边无人,嬴晏唯恐马车里的事情再来一遍,便唤了两名女冠跟在身边。
傍晚掌灯时分,有小道送上斋饭。
斋饭一道道摆上小桌,孔雀开屏、素香牛肉、如意菜卷、烧昌鱼、山芋糕和蜜汁八宝银耳,碧梗粥熬的软糯香甜,加了燕窝冰糖。
嬴晏:“……”
不是说白云观乃清苦修道之地么?
用过晚膳,外面天色已经全然暗下,嬴晏闲来无事,坐在灯下,拎了一本书来看。
自日日给谢昀读书以来,她似乎也喜欢上了这些神异怪志,每每读时,津津有味。
只是看了半响,嬴晏心神难宁。
昏黄灯火跳跃,映照得影子来回摇摆,嬴晏伸手按了按胸口,神色迟疑不安,七日变数太多,万一陈文遇再一次神智不清了呢?
“女道长,”嬴晏思忖片刻,唤来一名女冠,温声问:“可否劳烦道长帮本宫一个忙?”
女冠诚惶诚恐:“殿下尽管吩咐。”
嬴晏手指搭在腰际,那里空荡荡没有佩物,“今日赶路匆忙,本宫不曾留意,腰间的佩玉竟然丢了,这等贴身物件,若被孟浪之人捡去,于本宫名声有碍。”
女冠宽慰:“白云观道规森严,若是有小道捡到殿下玉佩,定会归还。”
嬴晏摇摇头,“玉佩是在出城前丢的,可否劳烦女道回一趟燕京城,替本宫知会福寿公主府一声,派人去寻?”
“这……”女冠神色犹豫,片刻之后点头应下,“小道定然不负殿下所托。”
“有劳道长,”嬴晏温软一笑,又道,“只是此事不宜张扬,还望道长不要告知他人,快去快回。”
顿了顿,嬴晏嘱咐:“对了,我那枚玉佩,名为陵山玉。”
女冠点头,默默把陵山玉三字牢牢记在心里,转身离去。
第65章
白云观的道士, 出入白云观都要请观主允许。
女冠为了不张扬此事, 只好偷偷摸摸下山,她从厨房偷偷牵了一头小毛驴, 打算骑驴前去燕京。
听说这头毛驴是头宝驴,脚程比起寻常马匹还快。
女冠估摸着时间, 她到的时候,夏日天长, 寅时天色便能大亮, 应该正好赶上燕京城门大开,若是不在福寿公主府耽搁,明日晌午之前就能赶回来。
女冠牵着小毛驴鬼鬼祟祟下山。
殊不知, 背后一道阴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陈文遇神色冷谲, 背在伸手的手指不显地一翘,继而紧握。他没想到,晏晏竟然对他防备至此,就连与他一起待在白云观七日,都不肯吗?
陈文遇没有拦下那名女冠,她前去知会与否,已然不重要,只是嬴晏的反应,令他心痛难捱。
为什么要如此防备他呢?
陈文遇转过身, 立身于台阶之上,抬着狭长眼眸,遥遥地朝后院看去。
建筑鳞次栉比, 隐约埋没在山间树丛,颇有仙境缥缈之感,在一片屋宇当中,陈文遇很快地找到了嬴晏所在,门窗处有微弱光线透出,里面的人还未入睡。
他抬腿朝那间屋子走去。
*
入夜之后,白云观的山门已关,无星无月的晚上,乌漆抹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山道幽静,台阶陡峭。
一头小毛驴不安嘶鸣,银亮刀刃架在女冠的脖子上。女冠神色惊慌,冷汗浸湿道袍。
“两位贵人入观后……“女冠声音发颤,将白云观发生的事情一句不落的道来,”……福寿殿下说她的玉佩丢了,于名声有碍,吩咐小道前去福寿公主府知会一声。”
“玉佩?”
“对,“女冠战战兢兢点头,”说是叫陵山玉。”
谢昀神色原本阴沉如风雨欲来,却听见陵山玉三个字时,忽然放晴了一瞬,稍有好转,看来晏晏还知晓对陈文遇心设防备。
半响,他道:“放人。”
从阳“铮”的一声收刀,女冠浑身瘫软,心有余悸般踉跄几步,牵着小毛驴快步回了道观。
谢昀瞥了山顶白云观一眼,冰凉手指搭在剑柄微微摩挲,若有所思。
直到那名女冠与小毛驴消失不见,谢昀仍然没有动身。
从阳疑惑不解道:“大人,怎么不上山?”
上山?谢昀幽黑的眼眸里凉讽光色流转。
“属下们已经准备好了。”从阳的语气跃跃欲试。
他与身后跟着数百名神鸾卫,也是精神抖索的兴奋模样。近来燕京平安无事,神鸾卫已经许久没有拔刀见血,谢昀手下这群神鸾侍卫,一直想和东厂番子交交手,将其杀得片甲不留。
谢昀睨了从阳一眼,“白云观乃清净修道之地,带兵闯入扰了道家清净。”
从阳冷漠的脸蛋上出现一丝龟裂:“……”
谢昀拨弄着腰间刀柄,继续说,“本座一心向道,胸怀良善,岂能做下如此十恶不赦之事。”
从阳面无表情附和:“大人所言极是。”
谢昀勾唇,抬腿往上走,慢悠悠吩咐道:“你率神鸾卫回燕京,禀告陛下,就说本座听闻陈公公来白云观请玄真大师出关,怕其废物,无功而返,本座善意大发,特来相助。”暗含嘲弄的声音在寂静夜色中分外清晰。
从阳对自家大人嘴皮生刀得模样见怪不怪,低声应是,只是心里有些遗憾今夜不能大显身手。他转身衣袖一挥,吩咐神鸾卫原路返回,悄无声息地离去。
山上诸人睡梦香甜,无人知晓,这天夜里,白云观险些沦为神鸾卫与东厂交手的血腥试炼场。
回燕京的路上,从阳脑子飞快地转着,很快便思忖出了一套如何彰显自家大人如何“大公无私、舍己奉献”的说辞来回禀永安帝。
谢昀轻身往上,无声嗤笑。
陈文遇笃定他会怒而来此,掀起腥风血雨,故意让晏晏看到么?
谢昀神情嘲讽,陈文遇打错了如意算盘。
嬴晏这个小东西,心善心软不假,可有的时候,心却比石头还硬,恩怨分明的很,不是见不得血腥的闺阁女儿。而且,她不该背上愧疚血债。
谢昀轻而易举地避开暗处埋伏,按照先前女冠所言,朝嬴晏所居客房而去。
……
屋内。
嬴晏重新挑了一本书,坐在木桌旁坐下,唇角翕辟,小声读着,终于静下心神。“七月鬼门大开,冤魂厉鬼重返阳间,那被陶三郎杀死的小娘子,化作阴魂厉鬼,半夜叩门,前来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