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她没有那个心,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决定她的人生呢?小六也好,他沈时阑也好,于她而言,似乎并无不同。
映晚的身影落在人群里,逐渐消失不见,沈时阑回过头望一眼大殿,里面香雾缭绕,朦胧不清。
人生漫长,他不该为一己私心毁掉旁人。
母后一生凄苦,又怎能忍心令旁人重蹈覆辙。
这座深宫是一座巨大的牢笼,里头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不管男人女人,最终都会变成自己不认得的模样。
她是个好人,理应好好度过这一生,小六儿若不好,那便看看旁人,王孙贵族那么多,总能找到一个相配的。
不管如何,她都不该是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初见那日的情景,她经历过痛苦和挣扎,后半生就该安稳无忧。
那日她被迫随着嘉陵众人迎接他,柔弱女子抛头露面,不知被多少人诟病,连他都觉着她不庄重。
他回想起那日在嘉陵王府门前。
映晚紧紧咬着下唇,苍白的唇上涂了绯红的胭脂,这会儿却被她咬的斑驳不堪,露出娇嫩的唇色。
雨打娇花,不过如是。
可脸色却因羞辱胀的通红。
他记着当时自己只是从身边路过,冰冷的眸子扫视一眼,便让映晚微微颤了颤,胀红的脸上热度煞时消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羞惭。
那种尴尬的羞惭,隔着千重山水都能感知到。
他没说话,从她身旁走过,踏进嘉陵王府的大门。却见映晚站在那儿不知所措,这群人定是要去前厅商议事情的,她在那儿格格不入,不太合适。
可是嘉陵王不说话,她也不敢离开。
那种尴尬,很快又席卷而来。
嘉陵王回头瞧了一眼,眼神带着警告,却如同一个慈和的长辈般招呼她,“映晚,别愣着,快跟上。”
映晚太柔弱了,脚上踩着柔软的绣花鞋,细碎的步子跟不上他们的脚步,只能竭力加快步伐,走的极为艰辛。
梨花般的脸颊上,渗出点点汗液,顺着额角落在晶莹惑人的下巴上,又从下颌一点一滴落下去,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映晚一无所觉,只竭力走着,细碎的步伐迈的艰难,匆忙的身姿如同一只忙碌的蝴蝶。
他当时不知想着什么,霍然停下脚步。
映晚本就和嘉陵王一左一右走在他后头,这会儿来不及反应,竟是一头撞到他背上。
沈时阑自个儿骑马打仗历练久了,脊背坚/硬/如铁,额头撞在上面就跟撞了墙壁似的,还是在小跑的途中撞了墙。
想来是很疼的。她细白的手捂上额头,眼睛不受控制地泪光闪闪,疼的实在忍不住自己。
沈时阑回头瞥她一眼,目光冷冷的。
被他冰刀一样的眼神注视着,映晚不禁有些惊慌,连忙低头道歉:“殿下恕罪……”
绵柔的声音如同微风,带着微微的泪意,就算是冰雪也得被她融化,沈时阑只定定看她一眼,没有丝毫反应,转了头看向嘉陵王。
她不该被这种尴尬羞辱。
嘉陵王府尊贵的郡主,千娇百宠尚且不够,何必如此辛苦呢?
他身边的长史道:“嘉陵王,咱们议事还要带着郡主吗?”
嘉陵王赔笑,有些胆怯地开口:“映晚,你先回去吧。”
“叔叔知道你的心意,只是这等场合,实在不适合你待着,你听话,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说。”
还是把事情都推到映晚头上了,这个叔叔是丝毫不顾自己生死的。映晚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是,叔叔。”
她说完走了,沈时阑亦回过神。
在记忆之外,沈时阑默默垂下眼,浓密的睫毛盖住眼皮,落下一层阴影,更显得他神秘莫测,情绪复杂。
………………
先皇后的冥诞没能掀起波澜来,紧接着的日子也格外平静,自打苏皇后被皇帝关进宫里,整个后宫都宁静了许多,连沈沅和苏玉如二人都不在御花园晃悠了。
映晚除却碰见过两次蒋贵妃,被冷嘲热讽几句外,倒没旁的烦心事儿,只管陪着太后。
可皇后总不能被关一辈子,后宫当中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着六宫之主来处置,到七月七乞巧节之前,皇帝终于真正将人放了出来。
按照皇家旧例,每年七月七这日,帝后会宴请满京城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女,召他们入宫觐见,互相见一见面,若能成就一二姻缘,亦是天大的恩德。
年年乞巧,皇帝也不吝惜自己的圣旨,但凡有请,便会颁下赐婚的旨意。
是以,乞巧节算得上是宫中最热闹的节日,亦是人人都向往的节日。
簌簌和清荷都是宫中的老人,对我乞巧节的宴会十分清楚,都围着映晚跟她讲。
簌簌道:“今儿晚上会有许许多多的小姐们进宫来,郡主未必认得,到时候只管请教人家芳名就是,郡主初来乍到,若有人说闲话,奴婢不会让她们好过。”
“郡主安心,您是一品郡主,该旁人主动向您问安,若不自报家门那是他们失礼,与郡主无关。”清荷给她梳着头发,笑道,“我也想看看这些千金小姐的教养呢……”
映晚摇头笑了:“噤声!”
被有心人听去可就不好了。
“郡主安心。”簌簌温声道,“没人听得到。”
她瞧着四面大开的窗户,侧头笑了:“若有人过来,我们一准儿早就瞧见了。”
映晚笑了笑,“御花园那么大,在这儿设宴,便不怕有人走丢吗?”
“怎么会?”清荷哑然失笑,“今儿来的人多,御花园虽大,却处处都是人,怎么都不会走丢的。”
真丢了,恐怕是脑子有毛病。
清荷没敢说。
梳洗之后,映晚穿上为今夜准备的衣裳,对着镜子照了照。因是乞巧节,窗外星辰璀璨夺目,御花园里明灯三千,她今儿特意选了件月华色的衣裳,色泽淡雅,在夜里不太显眼,省得被人挤兑。
连头饰都只两支白玉簪,配上郡主品级的发冠,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映晚觉得自己极是不容易了。
走到御花园里,人已经来了许多,三三两两散着说话,映晚一走过去,便听到一声欢快的呼唤:“映晚!”
回头一看,果真是陈凝凝。
这姑娘红衣如火,如同烈焰骄阳,妆容亦是大胆明艳,在人群里光芒夺目,将旁人都变成了陪衬。
映晚走过去,含笑道:“你来这么早?”
陈凝凝瞧着她,抿了抿唇:“你穿的好素啊……”
映晚心里不愿意在今夜人生鼎沸中抢风头,是以也不说什么,只笑着反问:“不好看吗?”
当然好看。
人长得好看,就算是披着麻袋都美得一骑绝尘,何况她打扮的清雅,却更显得一张脸耀丽绝伦,星辰般的眸子丝毫不输给身侧明亮的灯火。
陈凝凝咽了咽口水,“好看……”
她不禁摇头:“果然,美人怎么样都是好看的,不像我们还得特意打扮。”
与她熟悉一点,知她性情便是如此,映晚亦跟着调侃:“凝凝今儿穿的如此好看,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料想陈凝凝居然红了脸,一向大大咧咧的姑娘也知道害羞,压低声音“嗯”了一声。
映晚目瞪口呆。
她只以为是沈时阑,心里头便有些闷闷的发堵,却不知该讲什么话才好。沈时阑跟她没关系,她也决意与他再无瓜葛。
若他娶太子妃,陈凝凝是最好的选择。
再好不过,自己不该难受。
凝凝若喜欢他,身为朋友,更应该为她高兴,祝她幸福。
林映晚,你配不上的人,有人配得上。让他们都好好的,你不必感到难过。
映晚心神不宁,不知陈凝凝接下来说了什么,只低头随声附和,眼睛里的光却有些暗淡。
沈时阑……太子殿下……
她咬了咬下唇,含笑抬头,对上陈凝凝的眼睛,“那可要恭喜凝凝了。”
陈凝凝依旧叽叽喳喳的,映晚是半句都没听见了。
映晚正走神,陈凝凝却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对上来人,冷哼道:“苏姑娘!”
映晚回神,抬眸看向款款走来的苏玉如,今儿只她一人,不见沈沅的身影,映晚微微蹙眉。这二人寻常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怎么今儿这种大场合不在一处了?
苏玉如已经走到跟前:“郡主,陈姑娘。”
“苏姑娘。”映晚颔首,笑着看她,并不主动搭话。
陈凝凝笑嘻嘻问:“苏姑娘有事儿吗?”
不知发生了什么,苏玉如眼中飞快蒙上一层水雾,眼泪啪嗒啪嗒地掉,“陈姑娘,今夜是乞巧节,你可不可以让让我。”
陈凝凝挠了挠头,“我听不懂苏姑娘的意思?”
“我都知道了,陈家意欲在今日请陛下赐婚,我知道陈姑娘人美讨人喜欢,可我是真心爱他的,陈姑娘……”
陈凝凝唇角勾起一抹笑,反握住映晚的手,懒声道:“你是我什么人啊,就要我让着你?”
映晚抿唇,摇了摇头:“苏姑娘,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您亦有意于……便请令尊令堂做主,岂不是更好?”
何必巴巴跑来跟人家年轻姑娘说这种话。
上次同她讲,这次同陈凝凝讲,之前还不知道对多少姑娘讲过,人家姑娘若脸皮薄一点,都只得答应。
莫非她内定太子妃的传闻,便是这么来的?碰见个年轻女子就说自己深爱沈时阑,求人家放手?
映晚不由得感慨。
这本事够可以的,只是略显的下作。
所以若真的娶太子妃才,想必太后和沈时阑更倾向于陈凝凝。
映晚心里叹口气,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下去。
不管太子妃是谁,总归不是她,没必要再心塞,真的没必要。
苏玉如被她的话堵的一哽,眼泪流的更凶:“我知道我脸皮厚,可……可我真的喜欢他,陈姑娘没了他还能活,我若是没有他,恐怕活不下去。”
这话矫情的不行。
映晚和陈凝凝都落了一身鸡皮疙瘩,陈凝凝呲牙咧嘴道:“这话可别找我说,找我爹去,他说了算!”
她亦是不乐意应付苏玉如的,人家人不坏,只是有点儿心机,可长得柔弱无依的,不说话就哭,话说的重了只怕躺地上装病。
来个西子捧心,全京城都得谴责自己。
她得罪不起这样的人。
陈凝凝叹息一声,摸了摸后脑勺:“或者你去找陛下?”
第34章
七夕节赐婚是皇帝的事儿,他乐意成人之美赐下婚事,自然是皆大欢喜,若他不乐意,也没人能奈何他。
所以让苏玉如去找皇帝说这件事儿,真是半点毛病都没有。
可听在映晚耳中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谁的婚事要皇帝做主呢?
除却沈时阑,应当没第二个人。
映晚掐了掐掌心,依旧温柔笑着。苏玉如的目光转向她,咬唇委屈不已:“陈姑娘,您纵然是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该看看郡主的面子,她前些日子可算是救过你的性命。”
映晚脸色淡了淡:“苏姑娘的话,恕我不能苟同,陈姑娘的婚事与我有关系吗?为何要看在我的面子上?”
你哭诉归哭诉,那是你自个儿的事情旁人管不到你,何必拖人出来挡刀呢?
映晚神色越发冷淡。
“郡主不要嘴硬了。”苏玉如一副为她着想的模样,关切非常,“我知道郡主与太子殿下有情分在,非旁人可及……”
“苏姑娘多虑。”映晚断然她的话,“我从不曾与谁有过情分,更没有超越常人的情谊在,还请苏姑娘别空口白牙污蔑人!”
她冷冷看着苏玉如,今儿若不打断,她还不知会一脸单纯地说出什么话来。
这种人才最可怕。
陈凝凝张口想说什么,却被人拦了一把,映晚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女儿家自己做主的,苏姑娘还是去请示令尊吧。”
苏玉如张嘴刚想回话,却极速落了下去,望着映晚身后,率先喊道:“太子殿下!”
一声呼唤,千柔百转,带着十万深情,令人为之侧目。
不知道的还当他们之间有点儿什么。
映晚下意识回头,瞧见来人苍青色的袍子,沈时阑那张脸依旧是没表情的,眼神都冷冰冰的,不理会苏玉如,只扫了映晚一眼。
映晚垂眸,捏紧了拳头,随着众人一同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陈凝凝眨了眨眼,眼珠子四处乱转,看看映晚,又看看沈时阑,忽而笑道:“殿下今日来的真早。”
沈时阑对她的态度倒是比对苏玉如稍好一点,至少没有当做看不见,还回了一声“嗯”,冷归冷,至少比人家暖和一点。
仔细看去,苏玉如眼眶里都含了泪。
映晚低下头,目光所及便只剩下他的脚和摇动的衣摆。
沈时阑素日里都不理会女孩子的,今儿特意走过来跟陈凝凝说话,婚姻之事应该是定准的,所以沈时阑才要逼迫自己前来。
映晚弯唇笑了笑,将情绪稳稳埋在心底里,不给任何人窥视的机会。
抬起头,还是那个温柔娴静的嘉陵郡主。
陈凝凝似乎有些疑惑沈时阑会理会自己,摸了摸下巴,瞧了瞧温柔假笑的映晚,一把扯过,对沈时阑道:“殿下,我和映晚先去那边玩,殿下自便。”
沈时阑抿唇不语,看着她们的背影,眼神漆黑如墨。
刚才她们说的话,全都传进了沈时阑耳朵里。
她说,不曾与任何人有情谊。
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