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雀掉马日常——一只毒蘑菇
时间:2020-03-15 08:08:40

  东西一箱箱抬走,原本狭小的宫殿立即空旷起来,尘埃轻舞,易轻城看得唏嘘。
  出了香兰轩的门,焦匡身边一个看着机灵的小太监清平撑起伞,遮去头顶烈日。
  “师傅,咱们为何听她一介宫女的,万一圣上怪罪……”
  焦匡瞪他一眼:“什么一介宫女,她跟着陛下皇后的日子比你我加起来还长。”
  清平一吓,焦匡叹口气,又道:“你才从下面调上来不知道,皇后离宫时,陛下气得要将所有守卫宫婢斩首,还是寒枝出面拦下。”
  清平立即改了口,咂舌:“没想到姑姑年纪这么轻,却很受倚重。”
  焦匡摇头:“也不是倚不倚重的事,还不是看在皇后的面上。”
  清平琢磨道:“话说回来,沈家正如日中天,韩家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陛下这可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算什么,焦匡腹诽,沈姣能苟活到今日不过是因为皇后懒得计较。
  当初陛下剑指沈家,知道皇后会来求情,让他拦着不给进。
  那时焦匡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太监,刚被提拔任用,不知道他俩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便真的兢兢业业地拦着。
  没想到皇后是真虎啊,真就敢一脚踹开紫宸殿的大门。
  焦匡在外面留神偷听,出乎意料的是皇后没有求情,只是轻飘飘说了句:“我要试试大婚的礼服。”
  连他这个太监都知道这明显是曲线救国,陛下不可能看不破,却还高兴地大赦天下。
  焦匡那时才明白,什么宫斗争宠,不存在的。皇后并非是真的大度,不过是实在没必要争罢了。
  无敌是多么寂寞。
  陛下治政时手腕铁血冷酷,睥睨四方,可只有他们这些身边人知道,那个少年帝王温柔起来会有多温柔。在那女子面前百般讨好,无数珍宝流水般源源不断地往长偕殿送,只为博她展颜一笑。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只可惜,那婚礼终究没办成,艳羡天下的殊宠,那女子也不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肯过,总爱使性子。
  时隔多年后,易轻城还是成了皇后,穿上了当初为她量身定做的皇后礼服。只是造化无常,嫁衣变成了寿衣……
  焦匡郁郁叹了口气,擦了擦满头的汗,继续往前走着。
  *
  他们走后,易轻城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
  “姑娘,你告诉陛下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寒枝嗔怪,“以后还不知道陛下要干什么呢。”
  易轻城沉着的眸子里满是坚定:“我今晚就要带孩子走。”
  寒枝蹙眉数落:“姑娘还跟以前一样冲动任性,一点都没长大。长偕殿满是守卫,晚上还有陛下彻夜守着,你怎么带他走?况且你这一走,不管沈家了?”
  也是,她怎么就变成沈姣了呢!
  易轻城懊恼地仰头长叹,脑中浮现沈肴的面容。
  沈肴,那个总是微笑的温柔少年,以薄弱之躯担起了沈家一脉,从风雨飘摇的故国到万象更新的新朝。
  要向他求助吗?
  当初她决意离开沈肴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后来他们就再也没见过。
  现在她还有什么脸面去找他,只会徒惹麻烦罢了。
  易轻城在殿里走来走去,冥思苦想许久,忽然灵光一现,拍手道:“有了!”
  她连忙去书案前坐下,铺纸研墨,唰唰写了几个字。这几年她天天坐诊开方,写字倒不生疏,字迹也没什么变化。
  易轻城的字不咋地,这也是她小时候被人嘲笑的地方之一。即使秦殊手把手地教她,也没能学到他一丝风骨,为此还挨了不少骂。
  后来她成了神医,就被病患们亲切地夸奖:“字像神医的字,有个性”。
  寒枝跟着走过去,看见那几个蚯蚓一样歪歪倒倒的字,更加确认了这是她家姑娘。
  沈姣的书法是出了名的,自成一派“沈体”,在闺阁间很是流行,打死她也写不出姑娘这么有个人风格的字。
  “你把这纸放在长偕殿,让他不经意发现。”易轻城得意洋洋,感叹自己真是一如既往地机智。
  寒枝翻了个白眼,“姑娘,你把陛下当小孩子耍呢?”
  易轻城知道秦殊不信鬼神之说,她原本也不信,认为不过是帝王统治的一种手段。
  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寒枝走后,天也不早了,易轻城饥肠辘辘,正要去觅食,就见宝络端来晚膳。
  宫里都是看人下菜碟的,沈姣失心已久,如今又出了这事,晚饭只有一碟发酸的青菜,米里还掺着沙。
  好在易轻城在扶风县什么苦没吃过,不再是从前那个挑三拣四的大小姐。
  她不好意思地对宝络道:“委屈你和我一起吃苦了。”
  宝络意外地一愣,忙受宠若惊地摇头。
  这孩子实在老实,现在还对她恭恭敬敬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易轻城挠了挠头,让她坐下一起吃饭。
  “我从前脾气不好,你放心,以后不会亏待你。”
  宝络歪着头奇异地看着她,从前有一回汤圆受凉拉肚子,昭仪就把那看狗的宫女发落到浣衣局,宝络这才被调上来,兢兢业业,唯恐行差踏错……如今娘娘怎么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样。
  沈姣是那种发疯撒泼都优雅有度的人,而易轻城现在一脚蜷在凳子上,另一只腿很有节奏地抖着,整个一抠脚大汉。
  吃过饭她到书案前,拿着张纸写写画画。
  她要把秦殊对她的暴行都记下来,万一哪天被他发现了,就拿这个跟他算账。
  易轻城写完就躺到床上,长长叹出口气。好久没睡过这么软的床了,如同陷在软绵绵的云朵里,什么烦恼都能抛到九霄云外。
  外面似乎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她听着绵密雨声,很快入睡。
  宝络收拾好桌子,将窗户关上,便来喊她抄经,结果见人已经睡着了。
  今天确实发生好多事,宝络有点心疼这个可怜的美人——等等,昭仪娘娘的睡相也太……奔放了吧!
  两条玉腿横缠在月白色的鸳鸯纹蚕丝薄被上,易轻城扭着身子,裙底胸前春光乍泄,整个一嫦娥奔月,还是个流口水的嫦娥,月亮就是枕边被洇湿的那圈口水。
  宝络不敢打扰,给她盖好被子就退下了。
  易轻城睡得迷迷糊糊,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一睁眼,眼前景物陌生而又熟悉。
  是长偕殿。
  一切都维持着她走之前的样子,仿佛这四年的所有都是梦,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怎么会在梦里来到,她做梦都想离开的地方……
  易轻城忍不住颤抖起来,过去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已经将所有旧人旧事都淡忘了。可是一回来才发现,原来有些事还深深刻在心底,明朗不可磨灭。
  她现在看见长偕殿的床榻还有些发怵,何止是床榻,其他地方也……
  香烛迷离,青烟弥散,显得格外凄清。有低低的轻喃声在空寂偌大的殿内飘荡,被殿外雨声遮盖,听不清楚。
  易轻城下意识循声过去,才发现自己的身子竟然是半透明的!
  好的,她现在变成孤魂野鬼了是吗。易轻城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是接受不了的了。
  殿中央停着一副冰棺,冷冷清清。易轻城伫立了一会,做好准备,鼓足勇气飘过去一看——
  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秦殊抱着她的尸体躺在里面。
  大哥你这大晚上吓鬼呢?!
 
 
第6章 第 6 章
  易轻城看见自己穿着一身金灿灿的锦衣,头戴凤冠,红妆娇艳。她嘴中衔着颗珠子,暗暗闪着紫色光芒,果然容颜如生。
  第一次这样看着自己,原来她真的瘦成这个样子。尤其在秦殊那狗男人旁边一对比,干巴巴得像根竹竿。
  “轻城,回来吧。”
  他抚着怀中人冰冷的脸庞,声音低哑。易轻城才看见他通红的双眼,哪还有一点白日里拿刀砍她的威风。
  回应他的只有满殿沉寂的烛火,墙角的蔷薇静静绽放,被微热的夜风蒸腾得越加馥郁袭人。
  秦殊垂下眼睫,易轻城看着他坐起来,托起她的身子,解开了她的腰带。
  !!!
  易轻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这个死变态连尸体都不放过吗?
  她想起死后看到的很多书里,一些重口的情节。
  “你瘦了太多,这衣服不合身了。我已经命人加快赶制,明天就给你换上新的,好不好?”
  秦殊自言自语地跟她商量,灯火下他的神情是易轻城许久没见过的温柔。
  他敞开她的衣襟,朦胧的烛光洒落,勾勒出温软纤弱的曲线,一点也不像个死去多时的尸体。
  微凉的指尖滑到她的腹上,那里皮肤较松,有淡淡的妊娠纹。
  易轻城曾为那个苦恼过一段时间,就算她不会嫁人,可到底碍眼,连她自己都嫌弃。
  秦殊低着头反复摩挲了几下,易轻城看不出他的心绪,只觉恼羞成怒,恨不得过去把他眼珠抠出来。
  看看看,看够了没,没见过生过孩子的女人啊,再看把你吃掉!
  “轻城辛苦了。”秦殊忽然低声念了一句,声音微微哽咽,眼睫眨落一滴泪,如星辰陨落。
  秦殊这一生也不会忘记,她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样子。纵他翻手为云覆手雨,在生死上面却无能为力。
  她就那么残忍地彻底离开了,再也不会动,不会笑,哪怕跟他生气吵架也成了永不可求的奢望。
  后来他抱着孩子询问左邻右舍,从那些人的只字片语里知道了她这四年的生活。
  四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那么久。秦殊无法想象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吃了多少苦,他什么都没能为她做。
  可无论多么艰辛,她也从来没想过回头找他。
  易轻城看着他无声拭了拭眼角,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盒子,里面是乳白色的膏体。他取了一点,轻柔地抹在她身上。
  那是啥玩意?保养尸身的吗?
  作为一个学医的,易轻城对此物起了莫大好奇。
  由始至终秦殊面色平静,仿佛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纤长的眼睫在他脸上投下影子,描出淡淡的阴郁。
  没眼看没眼看,易轻城捂着脸转过身去。
  “你知道吗,我从前也想过这样的情景。”
  身后传来他的轻声絮语,易轻城一愣。
  秦殊终于全部弄好,再给她好好穿上衣服,像在摆弄一个木偶。
  “我想着有一天,你就这样安静地躺在我身边,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留在我身边。”
  他抱着她语气平静,如同在诉说一个美好的幻梦。
  ……这阴暗的想法易轻城早就猜到,但亲耳听到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可是现在,”秦殊停顿良久,苦笑一声,“原来我更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想待在哪就待在哪,离开我也行,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剩支离破碎的哽咽声,断续从干涩的喉咙中传出。
  眼泪滴在她衣领上晕染开来,紧拥着她的双手骨节泛白,易轻城看着都疼。
  ……早干嘛去了。
  易轻城耳根子软,听不得这些,转眼看到内殿床上一个小人儿坐了起来。
  是阿宝!
  她还没飘过去,就见阿宝自己爬下床,趿着小鞋子走过来,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又惊又喜地看着她。
  他能看得见她?是了,听说小孩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呸,她才不是不干净的东西。
  “阿宝!”易轻城到他面前蹲下,想抱抱他,手却穿过了他的身子。
  她一顿,这才感到天人之隔的悲楚。
  没关系,能这样看着阿宝她就满足了,易轻城努力对他微笑。
  阿宝也很奇怪,尝试着扑到她身上,却扑了个空,一下摔倒地上。易轻城心疼得不得了,却什么都做不了。
  阿宝没哭,起来后还拍了拍衣服。他打小就这么乖,日子那么苦,却很少哭闹。
  这才几天,阿宝就变得白白胖胖,只是不知道小花又在哪里。不过看来秦殊对他还不错,易轻城心里有点感激和……别扭。
  她不知道,秦殊对他岂止“还不错”三个字能形容。
  阿宝对着她咿咿呀呀地咕哝着,大概是易轻城寡言少语的缘故,阿宝认字写字都学得很快,却还不太会说话,和她小时候一样,只有易轻城能听懂他这颠三倒四、口齿不清的童音。
  “易儿?”
  声音惊动了秦殊,他从棺里爬出来。
  ……你这样会给阿宝留下阴影的好吗!
  易轻城无语,等等,他刚刚叫啥?
  秦殊到她身边抱起阿宝,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抱着这天下最珍贵的宝贝。
  “怎么起来了,要起夜吗,还是爹吵醒你了?”他柔声哄着,夜光映着如水的眸光。
  这是我儿子!你上赶着当哪门子爹呀?!
  易轻城恨不得一头撞死。
  不对,她已经死了,她要被气活了。
  她心里同时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秦殊此时此刻的语气和神态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简直比对她还好。
  阿宝看着她所在的位置,冒出一句“娘”。
  秦殊一滞,顺着他目光看去,仍旧是静悄悄的大殿。
  “易儿,你看见娘了吗?”他激动地问,双眼射出希望的光。
  阿宝点点头。
  “轻城,是你回来了吗?”秦殊抱着孩子对她喊,布满血丝的眼中有泪光闪烁。
  他不知道,他朝思暮想的人就站——不是,飘在他面前。
  易轻城直直看着秦殊那双勾人心魂的桃花眼,想起书里他和阿宝孤苦伶仃的结局。
  他永远也看不见她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