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时,府内号丧一片,唯独苏霁呆滞地望着那具渐渐失去体温的尸体,像是一刻树定在了那里。
她明明是个坏人,在原书中怙恶不悛,就算在这个世界,她为了爬上贵嫔之位,亦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可是,苏霁看到她死了,心中为何如此痛?
她的死亡,真的是因为她是个坏人吗?若她是个好人,她就能够逃离死亡的命运吗?
成帝已经是强弩之末、行将就木了,在宫中的每一个妃嫔,按照惯例,都会为成帝殉葬。
“贵嫔张氏,温淑恭俭,元丰元年,因体念皇上身体,忧思过度,积劳成疾,猝于寝宫。”早有太监待在那里,一边念着,一边在《后宫注》上写下。
苏霁缓缓地闭上了眼,或许就这样病死,还算是个好结局了。那些如花儿般的宫妃,或许会被活活勒死……
苏霁似是想到了什么,拭干了眼眶中的泪水,连忙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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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傍晚,夜凉如水,偶能听到盛夏的蝉鸣。
宫中西北角的摘星楼,原是个观天祭祀的角楼,十几年前就被废弃了,平素甚少人来。此夜,一位容颜清丽的女子,不施粉黛,静默地看着楼下稽查之侍卫。
赵嘉柔轻轻地笑了,今夜是个好天气,她死在此夜,倒也算不亏。
成帝病笃,宫中人心惶惶,都说皇上捱不过这个冬天了。比起成帝病逝后,被迫殉葬在皇帝身边,还不如自己死干净了,还能自主选择死亡的时间和地点,总算是为自己这幅身体做了回主。
赵嘉柔一双柔柔的双眼,抬眼看向十五的圆月,宛若一朵青莲。她站在了摘星楼的凭栏之上,双臂舒展地张开,感受着呼啸而过夏风。
“哟,哪家的姑娘,怎么想不开,要跳楼了呢?”一抹黑影像是一道黑色的流星,掠过皎洁的一轮圆月,站定在摘星楼旁边的一座宫宇房上的琉璃瓦上,语带戏谑。
赵嘉柔怔怔地望着那男子,转而凄怆一笑,道:“陛下已经将要崩逝了,我也活不得了,早死了也干净。”
“一个皇帝老儿驾崩了又如何呢?古今千百年间,有多少皇帝?他们也没有一个能够长生不老的。”凤鸣啧啧叹息,轻笑道,“人呐,活着就有希望。”
赵嘉柔绝望地阖上了眼,轻轻地道:“你不懂,也不省得。我不光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父母宗族。为了他们,我必须得去死。”
“我怎么不省得?”凤鸣握着手中鞭,轻轻地坐在了栏杆之上,不禁陷入了回忆,“我也曾被这些劳什子执念束缚过,可是比你还惨呐。我四岁时,家与国都没了,那城南的大火一直烧啊烧啊,直烧了两三天。我们这些遗下的孤儿,都被聚集在一处,每日除了睡觉就是训练。后来长大了,每日为复国四处奔波,可比你们这些娇小姐苦多了。”
“那后来呢?”赵嘉柔心神一动,问。
第112章
“后来那个组织也四分五裂、最终亡灭了, 我出来后便以偷盗大户人家的金银为生。”凤鸣抬眼看了那清丽的女子, 轻轻一笑道,“出来了才知道,外面已经变了个天, 还复国呢, 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不过, 出来了, 也才知道, 在外面活着倒是颇有些滋味, 倒比前二十几年有意思多了。”
凤鸣低低地叹息,总算知道当时苏霁为何要脱离杀手堂了——只是当时自己看不透罢了。
赵嘉柔痴痴地听凤鸣形容, 旋即轻轻笑了, 道:“今日听君说此,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不过也算是了了我一桩憾事, 听说了也总比不知道强些。”说罢, 赵嘉柔咬紧了牙关, 冷冷地看着摘星楼下,攥紧了拳头。
苏霁一路狂奔着, 终于到了咸福宫宫女说的摘星楼——这帮奴才都是些懒骨头,见赵嘉柔失宠, 便不再关心她如何,她平日愿意去哪就去哪,宫女太监们都懒得跟着。
苏霁向上仰视着那高高的楼,只见赵嘉柔一身齐整衣服, 立在凭栏之上。
“赵嘉柔,我不许你死!”苏霁连声呼喊着,也顾不得周围侍卫听不听得见了,“你先下来,我替你打算!”
赵嘉柔原本是想直接跳下去的,却见苏霁匆匆地奔来,站在下头呼喊着,哽咽道:“霁霁,我没有后路了……”
苏霁连忙摇头,泪水夺眶而下,道:“不,你的人生原本不是这样的!你相信我,我一定有办法能让你活下来!”
赵嘉柔听此,一切绝望、不甘、辛酸都化为一道不轻不重的叹息,她满意地笑了,阖上了眼,双臂向前,牵引着身体跳了下去。
一下子,她的身体像是一片润泽的绿叶,在风中被轻轻吹拂着,极速落了下去,她本以为这一跳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却不意落到了一个黑色的怀抱中,那黑色的紧身衣轻轻地剐蹭着她的脸,她没想到,这个男子竟如此胆大包天。
赵嘉柔连忙挣扎着,想要挣开他的怀抱——她是皇上的妃子,若是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不但自己会身首异处,而且还会祸及家人。可那怀抱,却是越挣扎,便越是紧。终于,赵嘉柔耗尽了所有的勇气,沉溺在那人坚实的怀抱中。
“这样美的女子,正是青春年华,怎么会想不开呢?”凤鸣一双凤眼轻轻向上挑起,含笑看着赵嘉柔,双手紧紧地缚住她的腰间,缓缓下落,直到踩到了地上,凤鸣仍轻轻地托着她。
赵嘉柔不知所措地看着二人,向后退了几步,绝望地道:“让我死罢,现如今你们救了我,我还要再积蓄勇气,再跳一次……”
“你不能死……”苏霁擦干了泪水,生生地将要溢出的眼泪又憋了回去。
今日,她已经流了太多无济于事的眼泪,是时候想想该如何做了。
“你现在就出宫。”苏霁定定地看着赵嘉柔,对她道,又看了看旁边立着的凤鸣,冷冷地道,“凤鸣,我求你今夜带着她出宫。”
“好啊,反正我闲来无事。”凤鸣轻笑出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道,“却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
“你最大的心愿,不就是去外头看看祈桃节的万家灯火么?现如今,你呆在宫中就是一个死字,如今你连死的勇气都有了,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苏霁劝慰着赵嘉柔。
“可是,我的父母宗族……”赵嘉柔摇了摇头,轻叹道,“我不能置他们于不顾。”
“皇上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我曾给他诊过脉,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苏霁镇定地道,“至多半年光景。而若是论诛九族的大罪,需要三审定谳,这一来二去流程便起码得一两年。太子曾说过,赵玄为人刚正,是个可造之才,等到了新朝,这些事儿必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赵嘉柔听此,心下仍旧迟疑。
“更何况,成帝也不一定知道此事。你先出去,我今晚便去乱葬岗找一个合适的尸体。”苏霁的大脑飞速转动着,道,“你们此行,先去南方,去寻十九皇子祁王殿下,等到那里安顿下了,再给我写信,我给你们寄银子。”
赵嘉柔听此,不由得愣住了。
“你信我,此事我有把握。”苏霁紧紧地拉住了赵嘉柔的手,道,“而凤鸣他轻功还算不错,绝对有能力将你护送到南方。到了南方,成帝的掌控能力就远不及京城了。”
赵嘉柔听此,不禁感激涕零,道:“苏霁,你竟为了我,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
苏霁鼻子一酸,决定据实以告,道:“其实,你的命运不该是这样的。按照原本的走向,你根本不会入宫,会嫁给年轻英俊的魏东陵,更不会……年纪轻轻,便要为皇上殉葬。是我无意间卷入这个世界,改变了这个世界,改变了你的命运,是我……害了你。”
赵嘉柔哭成个泪人儿,忙摇摇头,道:“霁霁,不要这么说。命运虽无常,或许我这一世过得会艰辛些,但却认识了你,也算不枉此生。”
苏霁忙替她拭去泪水,道:“我方才叫了几声,恐那些侍卫听到了,现下正往这边来呢,你且走,到了南方安顿下来,就再也不要回京。”
“磨磨唧唧地做什么?”凤鸣挑了挑眉,道,“苏霁,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快些罢,过时不候!”
“我……”赵嘉柔抬眼看了苏霁一样,又看向了凤鸣,道,“那就多谢这位兄台了,你我一见如故,交浅言深,以后就烦请兄台多多照料……”
一干侍卫乌头靴踏在地上,发出了阵阵声响,凤鸣的耳朵微微动了下,立时打断了赵嘉柔,道:“却别说这些不要紧的官话儿了,还是先离了皇宫才是要紧。”
说罢,他一手抱着赵嘉柔的肩,一手搂着赵嘉柔的腰,横抱起来,一个箭步,便飞了出去,飞向了寂寥的黑夜。
苏霁看着二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前脚他们方出去,后脚便见一干巡逻的侍卫过了来,将苏霁团团围住。
“你是何人?”为首的侍卫问道,待定睛细看,却发现是苏霁。
他本还觉得近年来禁卫军纪律越发涣散了,听到声响还需要花这么长时间找到地方,可见了苏霁,却悔得肠子都青了,宁愿自己没听到这声音。
他是元庆元年的武状元,不是那不识时务之人,亦有所耳闻,这苏霁自进了元彻殿,一应封赏都是位同太子妃的,已经是成帝暗中钦定的人选了。更何况,如今成帝脑中出血,已是不治之症,待太子继位,她岂不是……?
孙侍卫正想着,却听苏霁坦然自若地问安,笑道:“孙首领,妾身乃是苏霁啊,夜班巡查实在辛苦,怎的就来了这儿?”
孙侍卫拱手道:“为陛下守夜,乃是卑职责任所辖,怎敢言苦?不过,姑娘怎的夤夜来此?”
苏霁从荷包中拿了些银子,塞到孙侍卫腰间,笑道:“此事,却是妾身过错。武英殿处有一位宫女,半夜烧得不省人事,她同室之人实在无法,便偷跑过来,叫我去瞧瞧。我心下不忍,便携着药匣子来了,一时情急,坏了宫中规矩。”
苏霁一边指着自己手上拎着的药匣子,一边暗自松了口气,幸而她是给孙贵嫔诊病后,拿着药匣子就匆匆跑到摘星楼了。
第113章
孙侍卫听此, 又拿了碎银, 亦不疑有他。
他在宫内当差,怎会没听说过苏霁名声?她平日为这些下人诊病,无论贵贱, 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他有一位同科的老友去年染上了风寒, 就是苏霁开了几包草药, 才将他治好的。
“还望首领大哥通融通融, 原谅则个。”苏霁甜甜一笑, 又给一行侍卫都发了半吊钱,才道, “这些小钱, 还望侍卫大哥们不要嫌弃,去买茶买酒吃, 大晚上的暖暖身子。”
孙侍卫听此, 便道:“行了, 下不为例。今夜臣等只当没看见过姑娘。”
苏霁脑门儿上全是汗,仍是挤出了半个笑意来, 见侍卫们走远,身子差点儿软下去。终是偷偷摸摸地跑去了东宫, 去拿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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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已是入夜,只余一盏忽明忽灭的灯在风中照亮。门房处,守门之人早便昏昏欲睡, 却没成想,太子左盼右盼的苏霁却忽然来了。
守门之人虽然心下颇惊,但这祖宗几日来,已经把东宫搅得颇不宁静。太子仿佛是同那苏霁拌了嘴,连续几日都没个好脸色,只是沉郁地在书房里批折子。
他们这群下人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是故,那门房非但没有怨言,反而笑逐颜开地给苏霁开了门,一边招呼着,一边道:“太子殿下现下已经歇着了,明日还要上朝。苏霁姑娘,东宫侧殿便有客房,不用收拾就能住进去,您看……?”
苏霁回道:“我知道了,你们不必跟着我,东宫侧殿我很熟悉的,想去住就直接去了。你们早早歇着去罢。”
那门房听此,应了一声,便又回去睡觉了。
前面不远便是太子的书房,左侧书柜第三格子有一处暗格,里头放的就是制造面皮的神奇药水。苏霁眼瞧着那里,便匆匆地进了书房。
只见里头一应陈设与之前并无什么变化,苏霁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内,暗中使用轻功,使自己的声音尽量小,又仰着头,在柜子间翻找了一阵,便顺利拿到了那药水,放在自己手心中探看了一番,便揣进了怀中。
苏霁正准备再蹑手蹑脚地原路返回,却听东侧暖阁处一阵呢喃之声,苏霁侧耳细听,才意识到这是太子梦呓。
苏霁心下动容,鬼使神差地入了暖阁,只见太子在锦榻上之上,整个身体缩成了一个团儿,紧紧地抱住一只半人高的熊偶,在睡梦中眉头仍是紧蹙的。
苏霁欲伸手去抚平太子的眉,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迟滞了许久,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苏霁,本宫不许你……不许你离开我……”太子一边呢喃着,突然猛地握住了苏霁的手。
苏霁被吓得一个激灵,浑身都僵直了,却发现太子并未有转醒的迹象,仍是在梦中。于是轻轻地将他的手掰开,把他露出来的手臂重新放回锦被之中,替他掖好被角,就转身出了书房,再又出了东宫。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苏霁便去了司药局,寻了杏儿及几位之前在司药局时培养的几个心腹,便躲在药材车内,跟着药材渣滓一齐离了宫。后又另乘了马车,前往京郊不远处的乱葬岗,寻了一身形最为肖似赵嘉柔的尸体,学着太子当时施展技法时的样子,照猫画虎地为其贴了面皮。
幸而她小时候学过几年素描,好歹算是有些美术功底,画起人皮面具来,虽不能像太子一般惟妙惟肖,但也是能画出个九成相似的。
贴好了面皮,苏霁又给那尸首换上了赵嘉柔的衣裳,再故技重施,跟着黄昏时分送药材的车队一齐进了宫。
半天过去,赵嘉柔失踪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宫内人心惶惶,却在哪儿也寻不见赵嘉柔的踪影,一个大活人,就好像是消失了一般。
苏霁一进了宫门,便将药材车拉到了御花园一处僻静之所,趁无人注意,便将里头的尸体投到了附近的井中,然后溜之大吉。
苏霁颤抖着身体,将沾上血迹与尸臭的衣裳鞋袜全都烧了个干净,另拿了一套备下的衣裳鞋袜,两套衣裳一模一样,穿在身上倒让人看不出来,只是自己手上仍旧有挥之不去的尸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