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霁立时用锦被盖住了自己的双臂,冷冷地道:“我还没穿戴好,你们着什么急?”
除却王公公一位年事已高的太监,进屋的人全是一应宫女婆子,她们一人端着一盆水,另一人端着篦子与铜镜,还有些拿着干净布绢与一套宫装。
王公公步履匆匆地进了来,命那些宫女立刻为苏霁梳洗,才急切地道:“苏姑娘,十万火急!皇上他怕是……怕是……”
王公公低头叹息,却在低头时发现了床榻的角落有一块儿半寸长的碎布,那块碎布乃是块不起眼的麻料,上面素淡得很,并无一丝纹饰。
只是在繁华富贵的宫中,麻料却比任何锦绣都难得见到,仔细想来,唯有守孝的皇族才会穿戴。
王公公不动声色地拾起了那布料,把它扔到了旁边点着的烛火上,那麻料顺势燃了起来,一瞬的光亮后,便化作一道黑灰,王公公将其捻成了细末,笑容可掬地看向苏霁粉扑扑的脸,问:“苏姑娘,可要再打一盆水来,洗净身子?”
苏霁闻言大窘,知道王公公已经看穿,只是不欲管罢了,于是轻声嗫嚅道:“不用。”
王公公闻此,便也不在多言。苏霁在宫女的帮助下,迅速穿戴齐整,后便携着一行人,迅速奔到了乾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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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早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几位太医围在皇上旁边,一边诊脉,一边叹气,见王公公携着苏霁一齐来了,便拱手行礼,后又侍立在侧。
“这是个什么情况?”苏霁翻开了成帝的眼皮,心下稍松,好在瞳孔尚未扩散,身体也并未僵直,人还是活着的。
王公公连忙道:“皇上喝了些酒,便召了几位嫔侍与其行乐,却不意在其间,皇上突然口吐白沫,人事不醒。那果果几位嫔侍吓得失色,便让奴才进去了。奴才进去后,怎么叫都不醒,却是慌了,便寻了太医院当值的三位太医,又去寻了苏医女。”
苏霁听此,冷静地查看了皇上的面容,轻轻地拍了他的脸,却发觉他还是有些意识的,只是不能动弹。苏霁在查体过程中,不意碰到了皇上的脑袋,却发现头上出了点滴的血迹。
第110章
苏霁将手指沾到的血迹展示给众人看, 那一众御医, 大惊,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公公见了血,连忙惊问:“这……这可如何是好?苏姑娘, 你可有什么法子?”
苏霁看着那血迹, 颇有些凝滞, 不禁陷入了思索。
这症状是典型的脑出血, 多出现在中老年人身上, 病因一般是高血压合并小动脉硬化。就算在现代, 也是中老年人的死亡杀手,何况是在这无法开刀动手术的古代呢?
是以, 苏霁随着三位太医一齐摇了摇头, 问王公公:“皇上最近有没有头晕、目眩、乏力之症?”
王公公微微颔首,道:“皇上近几年总是念叨着身子乏, 时不时便头晕。”
苏霁点了点头, 内心思忖:成帝应该是得了高血压了。
“目前来看, 皇上的出血量尚在可控范围之内,只有一些罢了, 按照这个血量,是不至殒命的。”苏霁仔细观察了血量, 道,“不过……”
凡事就怕一个不过,王公公连忙问:“不过什么?”
“不过,这种淤血之症, 很容易伤到脑子。”苏霁据实以告,道,“很可能会留下一些后遗症,譬如:走路不稳,嘴歪,说话不利索,甚至站不起来。”
王公公猛地吸了一口冷气,道:“那究竟该如何?”
“为今之计,只能静养,开些活血化瘀的草药。”苏霁叹了口气,道。
果然,皇上静养了半日后,逐渐恢复了意识,却在刚下床时,摔了下去。
苏霁早便做好了准备,成帝甫一站起来,她便护在了身后,见成帝腿脚发软,便立时扶住了他。
“不用你扶!”成帝甩掉了苏霁的手,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又准备向前走,却在甩开苏霁手的下一秒就脚下拌蒜,直接摔到了地下。成帝整个人栽到了地上,面色惶恐而又愠怒。
苏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忙扶起了成帝,轻声道:“陛下,如今您身体尚未痊愈,需要做一些康复来恢复身体机能。”
成帝本悲恸于自己站不起来,恐是个废人了,听苏霁所言,便问:“朕还能站起来?”
“那是自然。”苏霁回复道,“进行康复锻炼,肯定能够恢复一些功能,只是恢复如何,还要看你康复做得如何。”
成帝听此,愠怒之色渐消,反而细细询问起该如何行事。于是,每日辰时起,一直到暮色下沉,苏霁与十几名小太监一齐看着皇上,让他扶着围栏自己一步步向前走,每日走上几百来回。
一开始,成帝走得极为费尽,每一步都靠着栏杆向前趔趄,过了十几日,渐有成效。待到一个月后,成帝走路姿势一如常人,只是每每走上台阶时,都吃力得很。
“唉,朕这条腿不如年轻时候了。想要疾走,却是不能了。”一日,成帝召了苏霁诊脉,却是连连叹息。
苏霁口中应和,心里却道:能恢复成这样,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没想到皇上犹不满意。
“苏霁,朕有一件事问你,你可要据实禀告。”成帝神秘地看着苏霁,幽幽地道,“你医术高明,甚至有许多宫内太医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病症,你也能迎刃而解。朕信你不是个妖精,却也觉得你并非凡人。”
苏霁闻言大惊,没想到成帝竟然怀疑她了,于是乖顺地道:“臣女不过是多学了几日草药罢了,也没甚稀奇的。”
成帝微笑着摇摇头,全然不信她的,又道:“朕问你此事,也不是有意为难你。只是有一样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苏霁拱手道:“陛下请讲。”
“人都道,昆仑之南,有蓬莱仙山十座,其间生长一种雪莲草,吃了之后,可以让凡人返老还童、长生不老。”成帝缓缓地道,“朕且问你,你可知这仙山?又可知这长生不老之药?”
苏霁略思索了一阵,只得拱手道:“臣女以为,根本就不存在这种药。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长生不老,所有人都无法超脱于客观规律。”
成帝听此,不由得怒斥道:“你的意思是说,那胡道士其实是在诓朕?”
苏霁硬着头皮答道:“臣女不敢这么说,那仙山之事,臣女是完全不知晓的,自然不敢胡言乱语。”
成帝听此,脸上哪儿还有喜色,只是挥挥手,将苏霁挥走。
而苏霁正乐不得如此,自行礼后退下了。
“陛下,这仙山之事,还需要派人再查么?”王公公仍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慈善面儿,问成帝。
“查,当然得查。”成帝面上俱是惶恐之色,气得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着,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朕还要活着,看着大成的千秋万业,看着漠北之人臣服在朕脚下,朕还有许多许多心愿未了……朕,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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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苏霁便再也不用去乾清宫了。从外人的角度,苏霁先是失宠于太子,后又失宠于皇上,可谓雪上加霜。可苏霁倒是乐得清闲,一路上没有那许多谄媚奉承的人,倒比之前轻松多了。
一日,苏霁正在元彻殿喝茶,却听桃儿来禀报:“苏姑娘,太子今日亲自来了,还带了一份上好的雪顶含翠。反正姑娘如今无事可做,莫不如让太子进来坐坐?”
“我怎么就没事可做?”苏霁一努嘴,看向手中的茶盏,幽幽地道,“你没看我,现下正专心致志地喝茶呢么?”
桃儿勉强一笑,道:“苏姑娘,有一句话儿,奴婢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依奴婢瞧这太子,模样俊俏,性子好,身份更是万里挑一,最最难得的是,对苏姑娘你可谓一片赤诚。普天下,再没有这样的男子,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苏霁一听到灯笼,恍然回想起她与太子初遇时分,恰就是因为一盏灯笼。彼时她天黑迷了路,没打着灯笼,却被太子相救,因为一盏灯笼结下缘分。
她没打着灯笼,却恰好撞上了个打着灯笼也难寻的人。
思及此,苏霁不由得痴痴地笑出声,那笑声却也骤然消失在脸上,倏尔换上了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苏霁叹了一口气,道:“桃儿,你什么也不知道。正是因为太子千好万好,我才更不能辜负他,伤他的心。”
现在爽快拒绝,太子不过是痛一下子;若是等与他黏黏糊糊在一起,最终又回到了现代,那该多伤他的心?
桃儿听此,不禁满心满眼的迷惑,只得退下了。
苏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犹自喝着茶,却总觉着这盏茶说话功夫就跑得久了,比之前苦了许多,涩了许多。
却未成想,刚消停了一会儿,便见太子领着十几个太监,从正门走入,直接走入了苏霁的房门处,撬了锁进去。
苏霁冷不丁见到了太子,倒是吓了一跳,忙气愤地低声问旁边侍立着的桃儿:“我不是告诉你,不要让太子殿下进来吗?”
桃儿连忙摇头,刚欲说什么,却见太子道:“是本宫硬闯进来的。”
“太子啊太子,你一个重孝在身之人,为何要强行闯入女子的闺房?”苏霁故作波澜不惊,道。
“本宫不知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自那日起,你为何成日躲着本宫?”太子又气又恼地看向苏霁,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你骤然转变了态度?本宫委实不知。”
苏霁听此,不由得沉默。
“罢了罢了,本宫今日前来,也不是为了这桩事。”太子收敛了神色,将一切情绪都掩在心底,道,“张贵嫔她,恐是不行了,烦请你去看看她。”
第111章
“张贵嫔?张玄晴?”苏霁不由得一问。
太子轻轻地点点头, 道:“正是她。”
苏霁知晓, 张玄晴乃是魏东陵的未婚妻,而太子又对魏东陵有歉疚之心,自然会照拂她。
“早说啊!”苏霁连忙起身, 去找药箱, 道, “这事儿还需要你硬闯进来?打发个太监来报, 我自是去了。”
苏霁去给张玄晴看病, 苏霁对太子的歉疚之心就能还上了, 而太子对魏东陵的歉疚之心也能换上了,可谓一石二鸟、一举多得啊。
“你就对本宫厌恶至此么?”太子冷冷一笑, 却是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的确, 以苏霁心地,就算是宫里没名没势的小太监, 她都是肯诊病的;若是为了救治张贵嫔, 太子大可不必来。
只是太子还想借着此次名义, 来见她一面,瞧瞧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这一看, 心就擂起鼓来,苏霁与他相识数载, 看他的目光再也不似先前一般炽热恳切。
“不过,我提前说明,这张贵嫔的病,我实在是无能为力。”苏霁又道, “像这种先天的疾病,其实是最难以医治的。”
“本宫亦知此事艰难,并未有难为你的意思,只是你去总比没去要强些,不过是求个稳妥。”太子道。
苏霁想起了作为医生,不单要治愈病人,更是要时时安慰,实在没有办法,临终关怀一下也是好的。
于是苏霁携了药箱,没有同太子说一句多余的话儿,便匆匆走出了元彻殿,去给张玄晴看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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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纱帐子下,张贵嫔身形清癯,面色红涨,眼窝儿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她躺在锦榻之上,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用锦帕接住秽物,只见帕子上染成一片殷红。
翠儿眼圈儿通红,悄声走到了张贵嫔身旁,道:“苏医女来看您了,听说她医术高明,能解寻常医者不能解的怪病,若是她来为您诊病,说不定……”
张贵嫔轻笑了一声,道:“本宫的身体本宫心里清楚,更何况……”说到这儿,她反而不再言语,只是在心中讽刺地想着。
更何况,她早便不想苟活在这世上了。
宫女拉着帘子,迎苏霁走了进去。苏霁一进去,便闻屋内一股子药味儿,便走向榻前,行礼道:“张贵嫔安,苏霁来给您诊病了。”
“是谁叫你来的?”张贵嫔无谓地轻笑,讽刺地道,“本宫想了一圈儿,却并不知,此时谁有这样大的面子,能请得动苏霁姑娘。”
“是太子殿下叫我来的。”苏霁回道,又问,“贵嫔,现下拉下帘子,来请平安脉?”
张贵嫔微微蹙眉,道:“这可就奇了,本宫与东宫那边素不相识,也难为他尚能想起本宫来。”说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却比上次更加严重些,咳嗽了半刻钟,也不见转停的迹象,苏霁连忙拉开了帐子,扶她坐了起来,轻拍她的背。
苏霁见此,心中很不是滋味,道:“我虽力薄,总能为贵嫔做些什么。或许,我去请皇上过来一趟?”
“古有李夫人,色衰而爱驰,爱弛而恩绝。如今让皇上看到我这副憔悴不堪的病容,只会让他厌恶罢了。”张贵嫔冷冷一笑,嘴角渗出了半分血丝来,“本宫已经快死了,还是烦请让本宫死得清净些。”
苏霁听此,恍然发觉平日对成帝毕恭毕敬、低伏做小的张贵嫔,竟然在心底如此厌恶成帝。
不过某种程度上,张贵嫔也没有说错,作为一个薄幸的君王,就算听到了三千后宫中的某位佳丽要死了,也不一定会有闲心去探视一番。
“本宫平素最恨自己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如今想着,却是不碍事的,反正那些身强体壮的妃嫔亦要殉葬,这样一想,本宫这样病死了倒不算太冤。”张玄晴用双手撑住锦榻,想要起身,却终究只是堪堪碰到了绣鞋,就再没有力气了,她急促地喘息了一阵,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惨然一笑,“在茅山府上时候,父亲告诉本宫,进了宫,便可以侍奉那位天下最圣明的天子,只要汲汲向上,或许可以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苏霁看着张玄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毫光彩,那光彩却骤然消逝,只剩下麻木的一双眼,那双眼望着床上缠绕的幔帐,一眨也不眨,过了好久,仍是一动不动。
苏霁怔怔地望了许久,用手指轻轻地探了探张玄晴的鼻孔,才意识到已经没有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