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昡拢起的眉心微微展开,连因撞见刚才那样不堪入目的场景而生出的郁怒顷刻间也疏散了不少。
“孟家家主为前朝一品太傅孟常居,在先帝还是太子时便入朝为官,历经三朝,几经起落,到如今已是朝中威望甚重的孟太傅,其人性情坚毅,博通经籍,专辅文学,不偏不倚,父皇看重孟太傅的学识和为人,一向对他礼遇有加。”
“所以……”他忽然收出了口。
白楚却灵光一闪,接话道:“所以圣上就打算将孟家的姑娘嫁入皇家给自己做儿媳妇?”
“那个被坑……不是,倒霉的皇子不会就是您吧?”
裴昡黑下脸瞥了她一眼,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他原是没想娶皇子妃的,没有什么原因,就是说不出的抗拒。
然而皇子不成婚便意味着不能出宫建府,更无法被视作长大成人从而进朝掌权,所以哪怕他再反抗,母妃还是瞒着他,自作主张向父皇请求在今年参选的秀女中为他挑选一位合适的皇子妃。
裴昡的生母是位列四妃的贤妃,也是四妃中最早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前头原生过一个病弱的女儿,未满三岁就夭折了,费尽心思调养身子,年过三十,都快绝望了才得了这么个儿子,自然是放在心窝里疼的。
等儿子长大了,就开始眼巴巴地盼孙子,三年前那场选秀贤妃就想挑几个容貌秀丽的女子先去裴昡那儿伺候着,只是那时候跟在三皇子身边的一名宫女刚闹出了流产的纷争,宫中风声鹤唳,贤妃担心自家儿子日后也出这类风波,才暂时歇了心思。
眼看着四皇子过了十六岁,风姿健朗,俊美潇洒,贤妃如何还能坐得住,不光去皇后那儿求了要给四皇子挑选位贤良淑德的正妃,想想不放心,为了儿子连千百年未曾踏足过的太极殿都跑了一趟,可谓是十分用心良苦了。
白楚不知道其中内情,但只说皇帝一片好意,看孟太傅后觉着孟家家风不错,给儿子挑了个自认为才情卓越又贤惠识礼的媳妇儿,没成想却是亲手给儿子送了顶翠绿的帽子。
要不是眼前站着的就是委屈的受害者,白楚差点被逗乐了。
“殿下,您还是想开点,”白楚黛眉轻蹙,顾盼流转间赶紧将不小心显露出来的一丝笑意收了回去,委婉惆怅地叹出一口气来,“这一段都是孟小姐没遇见您之前发生的事儿,女孩子家的,常年身处在闺阁中,见着的不是女子,就是父兄,难得遇上个体貌端正的外男,年纪到了,情思萌动也是有的。”
“到底您身份贵重,俊美无双,等孟小姐见着您,什么何郎、博郎的,就该忘到天边去了。”
这桩婚事本就是意料之外,裴昡还没得及将孟家小姐同未婚妻划上等号,就意外撞见了对方心有所属且情难舍弃的感人画面,生气当然是生气的,气得是母妃的自作主张和父皇的乱点鸳鸯,对孟芊芊本人倒没什么感觉。
不过是个未曾蒙面的陌生人罢了,连象征性地鄙夷她在身负婚约的前提下同别的男子亲密幽会的心思都懒得去动。
可对上她同情柔软、晶莹净澈的目光,裴昡心底倏然冒起一股陌生的情绪,说是窘迫,但其中又仿佛包裹着有些涩然的甜意,还夹杂着几分怅然……翻来覆去,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意思。
良久,他黑眸微沉,低声道:“你……当初也是这样么?”
白楚对上他星星点点缀满了暗光的深眸,面露不解:“我?”
“当初你心慕瑜之,也是因为他是你除父兄外见到的第一个外男么?”
白楚愣了一下,费了点时间去回想原主对沈瑜之的感觉,“也不完全是,”她没有隐瞒的意思,笑了笑,“其实小时候,除了三哥之外,张家的几位表哥也常来府上玩,只是无论容貌气度、还是才华能力,都不能和三哥比的。”
方才还流淌着汩汩暖流的心窝骤然刺痛了一下,裴昡眼眸微眯,“所以,你便心悦他?”
白楚想起原主第一次遇见沈瑜之是的情景,其实往日不属于她的那些记忆已经慢慢淡下来了,唯有他们初遇的这一幕,直到如今,还是原主回忆中最鲜明深刻的画面。
“我……原来有些自卑,若只是优秀,我反而会觉着离我越远,”白楚轻笑道,“因为三哥性子好吧,在相处间,唯有他不轻视我是庶出的身份,真正将我当做长姐的妹妹、白府上的主子看。”
可怜原主短短一生,父母没将她当自己女儿看,下人们也不拿她当主子敬着,出去遇上的公子小姐,无视她还算好的,不经意扫过来的一眼中所携带的轻视鄙薄更要人命。
沈瑜之对白音华细致入微,连带着原主也受他爱屋及乌,多有照顾,这份恩情确实是在的。
若是按照白楚华原来的轨迹,等了小半辈子才等到沈瑜之放下白音华,将她视作自己的妻子,对她来说就是莫大的承认,漂泊半生的灵魂总算有了停歇的地方,也怪不得原主能喜极而泣,不顾之前的怨怼和不幸,原谅了沈瑜之。
也不能说原谅,她原也不曾怪过他。
想着想着,白楚突然就有些纳闷了,小八他们要真想找个一心一意守护沈瑜之的,原主不就是最好的选择么?
小八默默地在她脑海中忧愁地长叹:【但是男配不喜欢她呀……】
白楚:【……】
裴昡在旁见着白楚的神情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感怜,心头的刺痛越发明显了,还逐渐蔓延开来,搅得胸腔一整块儿都堵堵的透不过气来。
他突然开口道:“若是你是孟家小姐,会像你方才说的,忘记原来的情郎,安心当四皇子妃么?”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着有些惊讶,隐隐生出几丝心虚,裴昡强忍着移开视线的冲动,定定地看着她。
“我?”白楚莞尔失笑,“若是我,在接到圣旨的时候就不会有什么情郎存在了。”她到底不是什么天真懵懂的无知少女,没有那个勇气同这个时代金字塔顶端的皇权做斗争,爱情嘛,对她来说就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哪有性命重要?
明明是极绝情冷漠的说法,裴昡却暗自松了口气,心底泛起的隐痛和郁燥恍若被清风徐徐拂过,重新变得开朗轻快起来。
“本来就是应该这样的!”
头上都挂了未来皇子妃的名头,非但没有背负起相应的责任,还做出有辱门楣、违逆圣旨、不尊礼教的行为,若是传扬出去,不仅堕了孟氏一门的清誉,更有甚者,可能会给自家带来灭族之祸,简直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裴昡对孟家小姐的恶感陡然飙升,突然有种她要真想同她表兄共度一生,他帮他们成全了未为不可的冲动想法。
心里这么想,嘴上不自觉就说了出来。
白楚一惊,“四殿下还请三思。”
裴昡凝眉看她,不悦道:“为什么不行?”
您这不废话么?
古人都好面子,哪有像您这样恨不得自己绿帽子戴得不够显眼的?
白楚斟酌着用词:“毕竟圣旨以下,若是孟小姐传出什么丑闻来……恐怕圣上也颜面无光。”
裴昡一时意气,倒没想这么多。
他正色凝目,字音坚决:“反正我是不会娶她的!”
他本来就不想娶亲!
“好,不娶不娶,”白楚就当是哄孩子了,反正这会儿她说了又不算,“左右婚期还早着呢,您也别急,咱们慢慢商议,可好?”
这声“咱们”好似清流缓缓划过心涧,将汹涌的怒火安抚下来,裴昡冷然的眉眼稍稍柔缓了一些,轻哼道:“罢了,就看在你的面子上。”
白楚笑盈盈地应承下来:“那我就多谢四殿下肯赏脸了。”她虽然不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看在裴昡刚刚及时拉住她,不至于让她撞破未来四皇子妃丑事,间接为她避免了不少麻烦,在看他素来冷傲的俊脸上散不去的郁气,便笑道,“虽说已下的旨意是不能收回的,但想想孟小姐或许另有心上人,可您经此一事大概也不会喜欢她,算起来也挺公平的,您和孟小姐谁也不吃亏嘛。”
裴昡一时语塞,想说这是什么歪理?女子出嫁不从夫还能说妇道么?
可转念想到沈瑜之和白楚的身上,瑜之原是心悦白家大小姐,白楚……他视线不自觉地总往她言笑晏晏的面上扫过去,好似每一眼都能发现新的光彩。
裴昡默默地想:她大约也是对瑜之死心了,否则刚刚也不会说“没有情郎存在”之类的话……
想到这儿,他反驳的话就下意识吞了回去,还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对,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也不失为一种好的相处之道。”
闻言,白楚看他的眼神中不由带上了几分奇异和赞赏,看不出来,虽是属于古代直男癌巅峰的皇权统治阶级,裴昡的思想观念还挺超前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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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变化
最后两人自然是一道儿回去的, 不过为了避嫌, 还是在正堂前的一个拐角处错开了时间,裴昡无论如何就要让白楚先进去,由他顿后。
白楚挣不过他, 便先想前厅走去,刚一走进, 里头言语交谈、酒杯相碰的热闹声响就传入了耳中。
她也没急着往里闯,找了在门外侍立的婢女禀明身份, 询问自己的座位是在何处。
那名婢女行礼福身, 恭恭敬敬地将她迎了进去, 并一路带到她的位置上。
白楚过去才看到,长公主已经从婚房过来了,见着她出现稍稍松了口气,小声问道:“楚华,你去哪儿了?”
白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母亲,我就是不小心迷了路, 多亏遇上安王府的婢女才将我领过来,所以才有些晚了, 还望您别怪罪。”
长公主眉心微蹙,叮嘱道:“日后不能随意在他人府上乱走, 免得冲撞了什么。”
白楚乖顺地应下来:“是。”
今日安王的大婚,白音华以备嫁为名不曾出席,但正妃为尊,白家总不能一个人都不来, 所以张氏再不情愿,也只能走这一趟。
白楚进来的动作虽然低调,但逃不过时时关注着长公主这边动静的张氏眼睛,她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在白楚脸上,咄咄逼人,带着说不出的恶意。
在张氏眼中,她们母女俩所有的噩运都是自这个出身卑贱的庶女占了原本属于音华的好姻缘开始的,若不是白楚华,音华如今才是长公主膝下唯一的儿媳妇,地位尊贵,生活如意。
而不是只能嫁给空有名头的安王为妾,一生还不知道能不能望见希望的曙光。
张氏在白音华的透露下,知道安王暗中自有筹谋,她对他也是寄予厚望,原本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老天开眼,她的女儿能登上国母之位,那她就是国母之母,京中这些自诩名门世家的夫人们谁也不敢再轻视她。
可事到如今,安王在圣上的逼迫下步步退让,从被迫娶徐家女为妻,到如今给音华一个名分都要倚仗圣上的心情,张氏本就不是什么眼界远阔的女子,这会儿悔得心肝都泛着苦意,早知道、早知道,管什么安王,沈家三少爷对她们家音华情根深种,只要音华嫁过去,有长公主的青睐帮持,说不定还能入皇后娘娘的眼,风光无限。
这份荣华,却平白便宜了白楚华,真是糟践了!
张氏眼神热烈得就差在白楚身上烧出一个洞来了,白楚怎么可能没感觉,只是懒怠理她,白音华作为女主还能得她几分心思,张氏在原主眼中恍如翻越不过去的大山,白楚却没将她放在眼里。
张氏的手段局限于内宅,对她最有用的也不过仗着自己是嫡母以孝道要挟罢了。
可白楚又不在乎那点名声,虽说人言可畏,但同时舆论也是典型随风而变的,张氏真敢在她头上动脑筋,她就敢将男女主的情路混入眼下最时兴的话本套路制成册子,光明正大地往街上发,看看最后谁更出名。
死死盯着白楚的张氏猛地打了个寒颤,惊疑不定地往身边扫视了一眼,最终落在上座的施氏身上……
难道徐家的人因为音华受封侧妃,更不想放过白家,还在筹谋着暗中陷害不成?
总之,除了当事人气氛诡异之外,这场婚宴进行的还是蛮顺利的,听说新鲜出炉的安王妃第二日一早跟着安王去宫中向帝后叩礼谢恩的时候,容光焕发,俏颜含羞,言语说笑之间满是对这桩婚事的满意和甜蜜,随后带了帝后的一大车赏赐风风光光地回了安王府。
这消息传出来,众人也就默契地将昨日大婚时安王情绪上的沉闷给埋进了记忆深处,纷纷称赞起安王小夫妻如何情真意切,圣上和皇后娘娘又是怎样的独具慧眼。
……
许久不见人影的沈瑜之今日仿佛是空下来了,往梧桐院来的次数也过了起来。
白楚不免有些好奇:“你前段日子是忙什么呢?”
沈瑜之也没瞒她,笑道:“圣上不是最近刚给四殿下赐了婚么?大约下半年就是四殿下入朝的时候了,总得先准备起来。”
那些皇子前朝的权争白楚一向不愿掺和,倒是想起了安王大婚那日遇上孟家小姐同情郎私会的场景。
“四皇子妃是出自孟家的?可惜不知道是怎样性情的姑娘。”白楚轻叹了一声,她觉着自己已经够大胆了,但比起敢绿皇子的女人来说,还是有些自惭形秽。
沈瑜之对孟家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孟太傅身上,见她轻拢着眉,便柔声安慰道:“过些日子是孟家太傅夫人的六十大寿,定是要举办寿宴的,母亲不耐暑热,近来可能懒怠出门,但祖母与太傅夫人是旧相识,想来是会出席的,你要是好奇,就陪着祖母一道儿去孟府上见见就是了。”
白楚讶然:“太傅夫人都六十了?那这孟小姐是她的孙女了吧?”
沈瑜之好笑道:“孟太傅前两年就过七十了,太傅夫人自然年纪不小了。由圣上赐婚给四殿下的孟小姐应当是孟太傅膝下最小的孙女,常年身处闺阁之内,据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湛,素有才名,却不怎么显露在人前。”
白楚抬眸看他:“三哥,连你也没见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