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陵、昭陵、永陵,葬的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先辈,皇帝此行祭祖,自然要挨个去一遍。若天降大雨,势必影响接下来昭、永二陵的祭祀典礼。
这是皇帝登基后第一次祭祖,天下人都看着,出不得半点意外。
乾清宫总管兼敬事房总管条件顾问行敛着眼皮,表情惶恐,低声劝慰,“皇上别急,要不请裕亲王过来商量商量?”
裕亲王福全是顺治帝的二子,当今皇帝的亲二哥。因当年顺治帝问志,其答曰“愿为贤王”,主动给当时还是三阿哥的今上让路。皇帝登基后,感念福全仁德,封其为裕亲王,十分倚重。此次祭祖大典,还特地恩旨福全为行献礼的亲王。
见皇帝心情不虞,顾问行首先想到了他。
皇帝绷着脸没理顾问行,到佐领府后,径直回了居所。
随侍的太监宫女知道皇帝心情不好,吓得大气不敢出,连走路都是踮着脚。
皇帝定了今晚在佐领府大宴群臣,眼看已到出席的时辰,顾问行只得硬着头皮提醒皇帝该更衣前往了。
“吃吃吃,你脑子里除了吃喝就没有点别的东西!”
“奴才无能,不能替皇上分忧,只能在衣食上竭尽所能伺候好皇上,略尽一点绵薄之力。”顾问行垂着眼,他伺候皇帝多年,明哲保身的本事还是有的。
“哼,尽知道说这些话酸话来敷衍朕,办起来事一个比一个惫懒。朕……”皇帝还未说完,突地插进一道温和的女声来。
“谁那么大胆子敢在皇上面前偷懒啊?”赫舍里皇后走了进来,含笑注视着皇帝。
皇帝侧头冷哼,唇几乎抿成一条线。
赫舍里皇后也不恼,温声吩咐道,“你们先下去。”
等宫人都走完了,皇后才靠近皇帝,抬手勾了他的袖子,“皇上,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是你登基后第一次祭祖,意义非凡。若做得好了,有稳固民心之效。若做不好……”
皇后扫了眼支棱着耳朵听的皇帝,停了话头。
皇帝等了等,终是没忍住,一把扯回袖子,粗着嗓子道,“你说话何时学得跟那些后宫女子一般扭扭捏捏了!”
皇后忍笑,“皇上这是看不上后宫女子?您莫不是忘了,我可是后宫之主,堪做天下女子表率的皇后呢。”
“少来!”皇帝斜了皇后一眼,“你我同历风雨,一起长大。是夫妻,更是至友。我何时用对待后妃的态度对待你了,有话快说!”
皇后深知皇帝的底线,见好就收,直言道,“皇上,你想岔了。”
“嗯?”皇帝意外的挑挑眉。
“商时纣王与汉代刘邦皇上都清楚吧,一个亡国之君,一个开国之君。他二人在民间的传言里,皆与鬼神有关。纣王是亵渎神明的浪子,遭了天谴。而出生寒微的刘邦,因功成名就,世人泰半信了他自吹出来提高身份的‘赤帝之子’传言,认定他是天选之子。”
皇后的声音不高不低,如同闲话家常。
却震得皇帝面色生变,醍醐灌顶一般,紧抿的唇角突然翘起,昂声一笑,“朕明白了!”
“想当初朕八岁登基,四大辅臣并不齐心。虽有太皇太后从旁弹压,但鳌拜还是一日日的坐大,嚣张跋扈到想阻挡朕亲政。后来朕除鳌拜,定帝位,治天下,一路走来,靠的全是自己这双手。
古往今来,只有昏君才会被天象鬼怪所扰。可朕不同,朕要做的是受万民敬仰的人间帝王。我大清建国至今虽不足百年,国力有限。但朕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朕一定能创造出一个如盛世唐朝的大清国,四海归一,八方来朝!”
不困足当下,方能走得长远。
皇帝越说越兴奋,在原地转了转圈,一把握住皇后的肩,目光灼灼的问,“你信朕吗?”
皇后莞尔一笑,“臣妾提前祝皇上心愿达成,大清永世荣昌。”
“和怡,多谢你点醒了我。”皇帝唇角含笑,眉目生辉,自称也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到时候,你我共享大清盛世。”
皇后看着皇帝意气风发的脸,眨了一下眼,轻轻遮住一闪而过的爱恋。
——
佐领府,宴厅。
眼看窗外雨越下越大,帝后迟迟未至,众人想及明日的祭祀典礼,面色惴惴。
暗自揣测道,皇帝怕是没心情来赴宴了。
谁知,没过多久,皇上便偕同皇后来到宴厅。看神色,好似心情还不错的模样。
皇后接受完众人的跪拜之后,由人引着径直去了专门给女眷准备的花厅。
一进门,见地上乌泱泱跪着不少人,忍不住笑说一句,“今日好热闹啊。快起来吧,这又不是在宫里,少些拘束。”
作为今日的东道主,钮钴禄氏首先开口替婆婆索绰伦氏告了个罪。索绰伦氏昨日半夜里高烧不退,现今起不来身。
皇后关切的问了几句,当着众人面让宫女给索绰伦氏送补药去。
这摆明了是给佐领府长脸,钮钴禄氏千恩万谢后,殷切介绍道,“皇后娘娘,这些都是盛京城中各位大人的家眷。知道您的凤驾来了,特地前来拜见。”
皇后身份尊贵,这一大屋子的人,钮钴禄氏只挑了几位身份高的福晋引见。
其余人见状,虽心里遗憾不满,但也不敢说什么。她们清楚自己的分量,够不着沾皇后的边,能来宴会已是恩典。
不能与皇后说话,同其他宫妃联系一下关系也是好的。佟妃是除皇后外,身份最为尊贵的,外加上佟妃又是爽快的脾性,和谁都能说上两句,身边自然围了不少人。
其次便是李贵人与纳喇氏贵人了。
李贵人虽出生汉军旗,可祖父是大名鼎鼎的抚西额驸李永芳将军,身份亦不差。而且,李贵人素来得皇帝宠爱。长得娇娇弱弱的,看起来极好亲近。
纳喇氏出生也不错,美艳娇媚,虽圣眷不如李贵人,但她膝下有阿哥承庆。
相较起其他几位宫妃,家世平平的马佳氏贵人与王佳氏贵人身边就显得格外冷清。
马佳氏贵人的大阿哥承瑞去岁刚病故,膝下空虚。王佳氏贵人向来不受宠,也无子嗣。
纳喇氏微笑着与人寒暄,视线无意扫过备受冷落的马佳氏与王佳氏身上,唇角的笑意越发明媚,冲马佳氏招手,“姐姐过来。”
马佳氏淡淡扫了她一眼,没动弹。
纳喇氏没想到她竟会在人前下自己面子,怔了一下,刻意加重语调,“姐姐?”
马佳氏还是不理她,围在纳喇氏身边的福晋格格们面面相觑,瞬间安静下来,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聋子。
坐在上面的皇后显然也看出这边不对,派了身边的大宫女莲千过来问情况。
纳喇氏板着脸不说话,马佳氏自顾自品茶。
莲千见问不出什么,低头快步回了皇后身边,也不知凑近说了什么。皇后沉吟片刻,把几位宫妃都招到了自己面前。
“方才说了会子话,这宴席也该开始了,你们便陪着本宫一起用膳吧。”
皇后明明半句重话没说,可花厅的气氛明显变得压抑起来。
钮钴禄氏悄悄退了出去,让丫鬟吩咐厨房快些上菜。还着人留神着男客那边,千万不能懈怠。
刚回来,便被皇后点了名,“我怎么一直没瞧见晨音格格?”
“回禀娘娘,晨音去照看她玛嬷了。”
皇后颔首,夸了一句,“真是个孝顺孩子。”
这边花厅宴席有条不紊的进行,那边,被皇后夸奖孝顺的晨音正服侍着索绰伦氏喝药。
“玛嬷,您真不吃个蜜饯压压?”索绰伦氏略摇了摇头,晨音还是第一次见贵族女子吃完苦药这么淡然的。
两人虽是嫡亲的祖孙关系,但晨音对索绰伦氏的印象极浅。上一世,索绰伦氏同样常年闭门不出,对她们这些后辈的态度极为冷淡。晨音一般只能在逢年过节的场合中见到她,至于私下相处,片刻也无。
晨音隐隐记得,她进宫前,索绰伦氏似乎让钮钴禄氏转送了她一枚水色上佳的暖玉平安扣。后来,她转送给了恪靖公主做嫁妆。
按理说,索绰伦氏这样冷清的性格,是不会主动让晚辈来侍疾的。
第8章
索绰伦氏少言,多数时间都在闭目养神,晨音轻手轻脚在一旁伺候着,也不出声烦她。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伺候索绰伦氏的方嬷嬷端着铜盆进来,示意晨音该服侍索绰伦氏梳洗了。
晨音点头,下意识伸手去扶已经睁眼的索绰伦氏。
“不必,今日你先回去吧。”
晨音微愣,若无其事的放下双臂,含笑带着秀珠行礼退下。
等晨音主仆走远,方嬷嬷板正的脸上才浮起几许暖意来,“大格格近来沉稳许多。”
耐心十足,进退有度,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仪。
索绰伦氏没做声。
方嬷嬷知道她是个锯嘴葫芦,什么事都爱埋在心里,接着说道,“大格格是个有孝心的,难怪福晋一来求,您就愿意护着她。”
索绰伦氏眼底飞快划过一丝悲悯,唇瓣微动。
方嬷嬷只隐约听清两个字,疑惑的问道,“您说什么……苦命?”
回答方嬷嬷的,是细细密密的雨声。
——
回去的路上,秀珠一直在偷觑晨音的脸色,欲言又止。索绰伦氏对晨音的态度她都看在眼里,想安慰一下晨音,可又不敢说索绰伦氏的不是。
秀珠的心事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晨音看得好笑。
顿住脚步,指着前方的岔路温声道,“秀珠,我有些饿了,你去让厨房煮一碗汤面送来。”
索绰伦氏院子的饭菜是小厨房单做的,寡淡无味,晨音与秀珠都没吃几口。
秀珠撑伞的手微动,面露犹豫,“格格,你一个人回去行吗?要不还是奴才先送你回竹青居,再去厨房。”
“不必了,我走游廊。你把伞拿着,早去早回。”晨音说罢,已经提着裙角跑进右侧游廊。
佐领府是安塔穆多年前修建的,虽大体轮廓是北方建筑,但其中却穿插了不少南方建筑的特点,比如说这七拐八弯,连接着各处院子的抄手游廊。
晨音在佐领府长大,早玩腻了这些游廊,平时一般都走府中近道。
今日难得上来,见游廊各处转角因迎圣驾的缘故,俱燃着大红灯笼。伴着细雨,静谧朦胧,竟隐隐有几分像她从前看过的江南夜景。
“长相思,长相忆,相忆相思君知否,情浓两处愁。长相伴,长相守,相守相伴妾所求,恩深水长流。”
晨音喃喃念叨着,见前方有些昏暗,想了想还是踮脚站上廊椅,打算取一盏灯笼下来。
谁知她才刚站上去,晚风便挟寒带雨,迎面扑来。晨音下意识侧身,直直对上一张藏在暗影里的脸。
“啊!”晨音吓了一跳,身子侧仰,不受控制的往廊椅外的花丛中倒去。
那人见状,忙上前两步,一把提着晨音的肩膀,拎鸡崽儿似的把人拉回来,放到地上。
晨音歪头打量他,立于灯笼烛火下的年轻男子,穿着身宝蓝色的便服,剑眉星目,面容干净。五分贵气,三分凌厉,两分倨傲。像一把刚出鞘的猎刀,迫不及待想用猎物与鲜血来做印章。
比起后来似乎要外放不少,失了沉稳,却同等的意气风发。原来,他年轻时是这样——
晨音陷在回忆与现实的交织的世界里,根本不知自己的眼底带了火种,只需一触,便能燎原。
还是一声轻咳唤醒了她。
皇帝手抵着下唇,面色略显不自然,“咳……你刚才吟的那首词叫什么?自己做的?”九五之尊,成长于天下人眼中的皇帝不会承认,自己方才竟被这小姑娘的眼神给看得紧张了。
闻言,晨音面上飞快闪过一丝复杂,“无意中听来的。”
“哦,听着还不错,你可能背诵整首?”
皇帝发现,这小姑娘的面色愈发古怪了,思索了一下接着说道,“背不了也没关系,你还小,怕是听了也不懂其中的意思,能记得两句也算不错。只是可惜,这么好的词本该传世的,谁知竟缺头断尾。”
话语里,遗憾之色尽显。
晨音闭了闭眼,才将将忍住那声要脱口而出的“不要脸!”
这首词,分明是后来下江南时,他自己所写。
平心而论,若他不是皇帝,这首词根本不足以与那些文坛先辈比肩。还梦想传世呢,难怪后来写了不少酸诗,原来打年轻时就审美曲折。
晨音故意问他,“你为何觉得这首词好?”
皇帝沉吟片刻,认真回道,“短短一句词里,写了相思相忆,相伴相守,概括一生光景。想必作词的人,是个极有心的人。”
有心!
分明是狠心吧!
晨音想及雍正年间发生的种种,手无意识摸上颈间,冷笑道,“什么叫有心?北宋苏东坡为悼怀亡妻,曾写出‘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等传世之作,字里行间藏着数不清的情牵心意,赢了天下人的赞誉。可事实呢,他家中爱妾美婢环绕。送有孕妾室予同僚,白马换美妾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在生生打自己的脸。”
晨音爱读书,却对汉人所谓的正统文学,儒道思想嗤之以鼻。
在她眼里,那些不过是一张锦绣包裹的兽皮,内里明明藏的是贪欲之心,却偏要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骗别人不说,连自己也骗。
以前,皇帝与孝昭皇后曾无数次纠正她,说她的想法偏执古怪要不得。她当时很不耐的回,“人生一世,连自己都做不好,为何还要上赶着去做旁人。”
那之后,不管是皇帝还是孝昭皇后,再也没动过劝说她的心思。
可在临死前,她却自己想明白了。她们这样的人自生下来,便背着无数枷锁——家族,亲眷,荣宠,至死方休。
顺心遂意,不过是妄念。
皇帝被个小丫头抢白,本有些不悦,正准备争辩两句。但见小丫头眼神恍恍惚惚的,话到嘴边,变成了关心,“你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