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扶着老者,惶然无主,此刻见荣平却极冷静,眸子沉然如水,心里不由得安稳下来。
“这老者怎么走着走着就晕倒了?汗出的跟油似的。”
“这是内科急症的后发,温热邪毒,内陷营血,如果我没说错,老人前几天应该拉肚子很严重,连续腹泻本就极消耗人,何况体质本就虚弱的老者。”
正在这时,老人哎呀一声清醒过来,见了荣平就拉着她的手不断道谢,“姑娘年纪轻轻的,好眼力。我就是前几天浑身燥热,口干舌燥,下面也很不爽利,后来用了点泻药,结果人就有点不行了。县城里的大夫让我用几人参白虎汤便可以痊愈。哎,我哪里吃得起人参呢?”
荣平仔细号了脉,笑道:“泻药可不是乱吃的,但人参白虎汤却不是必吃的,用小承气汤即可,生大黄,枳实,厚朴都是极常见而便宜的药。”
老者听了,连连点头,道谢不迭。
秀才见了一幕,心里方才对荣平的怀疑也淡去了,咳嗽一声,预备将自己的病情来个详细描述,然而还未开口,荣平便道:“你是脖子不舒服吧?”
“啊?不啊,我是头疼还头晕。”
“嗯……还是脖子有问题,得有一两年了。”
这话倒说的秀才愣住了:“我还没说呢你就知道了?”
“望闻问切,望嘛。”荣平踮起脚尖,一只手按在他的脖子上,捏了两把:“第五节 第六节那里的颈椎有点问题,所以干个活或看书看久了就脖子僵直。”
荣平放下手,又给他切脉,切脉是需要长久练习才能练出手感和经验的。这也是她目前最需要补充的技能。颈椎问题基本思路是活血通络,但这秀才的脉又沉又弱,脸上还黄,身体却又偏胖,一般活血化瘀的药只怕还没用。
“我看看舌头。”
秀才愣住了,一般的中医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大夫,还是男人,他伸舌头就伸舌头,露肚子就露肚子,也不觉得有啥,但今日面前是个容貌如花的二八少女。他顿时就尴尬起来。
荣平面色冷静,一身正气,再次道:“伸舌头”。
秀才暗恨自己心思不纯,赶紧把舌头伸出来。
“淡红色。”荣平问诊的过程就是思考的过程,挥笔写药方的时候没有丝毫迟疑。
秀才是识字的,看到纸上写着黄芪桂枝赤芍川芎葛根等物,还有干姜和大枣。他越看越迷惑,眉头皱的越紧。
“我明明是时常头疼,怎么会是颈椎的问题呢?”
荣平笑道,“因为你这人体是个整体啊,又不是脖子是脖子,头是头分块组装的,你的脑袋没长在脖子上吗?跟你说,不仅脖子有问题会头疼,有时候脚凉了还头疼。
“我给你开三副,你先吃三天。”荣平看他存有疑虑,便在马车里装的常用药材储备里包好了药递过去,“吃完了有效果再来给钱,我就住在村口寺庙里。”她双眸盈然,一派真诚,竟然不是在假客套。
“你不怕我不来?”
“我对我的方子有信心,你吃了必然有效果,那为了彻底治好,就会回来找我。”
秀才哑然,再看看这个精瘦美丽却自有一番气度的少女,忽然自叹不如,自己男子汉不丈夫,竟不如姑娘家胸襟磊落。
荣平白日进庄行医,傍晚时分便回到村口的庙宇栖身。没出几天,大家都知道这个大夫的原则是先拿药,治好了再给钱,所以不出三日,便有众多人找上门。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荣平似乎根本没考虑进项,她如常出诊,如常拿药,有送钱的就收下,不送钱的,就不去讨要。只是她的行医笔记就越记越厚,越来越多,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沉稳。
六天后,村口寺庙里,荣平正整理这些天的病例医案,一个圆领竹青衣衫的秀才施施然走过来。他今儿特意来跟荣平送钱的,然而荣平又给他开了三服药,却拒绝了他的钱财。
“啊?”秀才愣住了,“你这姑娘是菩萨转世专门做好事的?”
荣平笑了:“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想着你是个秀才,读书识字明道理,将来的天地也比一般村民广阔,我把这几个方子交给你。这些方子都针对这片地区的常见病症,以后你碰上同样的病人就给人家试试。”
“你把药方给我?”秀才刚才还是惊讶,这会儿就是震撼了。药方都是医生的宝贝,等闲不示人,有些医生几个方子吃一辈子,怎么这姑娘如此大方?
“是。”荣平点头,语气果断。“不过,我有个要求。”
“姑娘请讲。”
荣平在药方上啪的一声,盖下一个戳“我要那些病人知道他们是被谁治好的。”
“荣氏知堂……敢问这是”
“数月前被斩杀于午门的医仙容知堂,家父。”荣平淡声道:“我要世人皆获我父馈赠,皆知我父之名。”
皇帝脸面最尊贵,他拿了荣医仙的药相当于承认了荣医仙的本事,然而不能为荣医仙平反,因为那等于承认他错了。上位者能生杀予夺,荣平便要将公道一点点植入人心。
秀才看着少女眉宇清朗,神采刚毅,心中肃然起敬。
——
苏羽环最近心里颇不是滋味,后宫中新一年的选秀又开始了,又要有一帮新的女子进来。这些女子都是鲜花嫩柳,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敢告她的御状。
“陆勉是本宫的人,他那研制秘药的好差事也是本宫派给他的。如今他小有成果,先拿来孝敬本宫,这不是应该的吗?可笑那张婕妤是个蠢货,竟然敢说本宫的不是。”
自打太医院开始研究荣医仙出品的灵丹妙药,苏羽环就时不时把陆勉研制出的秘方送宫外,让自己一个学医的表弟拿出制药卖钱。这种事她也做了不止一两次,以往都无人吭声,这次偏有个不怕死的跳出来。张婕妤以为自己哥哥是知州,就能在后宫出风头?天真!
“娘娘宽心,陛下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不都向着娘娘嘛,那婕妤宫已是冷宫了。”
苏羽环眉宇间漫上一层讥嘲之色:“她分不清眉眼高低,本宫自然要教教她。”
等她从宫斗中抽出精力关注荣平的动向,才发现荣平竟然干起了摇铃行医,还乐在其中。
“娘娘,那荣平如今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再也不成气候了,您不用担心了。”宫人趁机说话添好,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笨蛋,你没看出来吗?她治病救人是假,为父翻案是真,若是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是荣知堂是个神,自然就会好奇荣知堂的死因,那本宫当初费心设的局不就破了?”
前两次没能把荣平按下去,让她内心有点不安,总觉得这女人没这么简单。
宫人立即缄口,过了片刻,便道:“娘娘无须担心,这荣平此刻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只是皇帝示意不再追究她,我们就不好明着做,依小的看,医家的事,让医家自己去解决就行。”
他请苏羽环附耳过来,把主意悄声说出来,“……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只要我们稍做挑动,她就是医界公敌。”
苏羽环嘴角渐渐浮现出笑意:“这倒是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第20章 医女(4)
荣平的父亲在入宫之前,也是在乡间行走的医生,一双脚走遍大江南北,积累了雄厚的经验,对各种草药有了第一手的认识,因此成就医仙之名。荣平自幼熟读《内经》《素问》,却未潜心修行,如今脚踏实地,总算识得真味儿。
“太太,您经期腹痛,时则不至,主要是气滞。这个需要慢慢调理,我给你开方子,您吃丸药。记着平常保持心情愉悦。”
“奶奶,你这个五更泄也好治,不用买药,把瓜蒌子摘两把煎水喝就好”
荣平身边围着一圈老弱妇孺,或问诊或闲话。不多时,地头尘土飞扬,急匆匆赶来一辆马车。
“让开,让开!”
马车奔腾,迅速把路上的人全部驱散,荣平忙站起身来,就见一个人裹在大缎被子里,被七手八脚抱过来: “他刚好端端的在院里走着路,忽然就倒下,开始抽搐,也不知道是着凉了还是受寒了。”
荣平闻言,忙走到跟前号脉。她仔细听了半天,再看看这人面色,又看了舌头,却不开口,身边便有人催促:“大夫,你倒是说他怎么了呀。”
荣平道:“没有受寒,也没有着凉,摸着脉象,看着面色,也不像会昏倒那种。”
这大缎被里躺着的人是县城里唯一的大夫。因为有一撮鼠须,所以都称他鼠须郎中,他闻到此言暗暗惊讶,这游方小丫头果然有两下子。
一开始听闻“少女游医”的消息,他并不在意,直到自己药堂没了病人,才发觉事情有点不妙。恰好有人出钱要他出力,鼠须郎中正中下怀,决定亲自出马,把她赶走,甚至逐出医学界。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在装病,我大老远的过来,就为了骗你。”
荣平赶忙摇头,“不不,是您确实有病,但不是您说的这种”
鼠须郎中一听脸上冷笑更甚,我有没有病,我难道还不清楚?于是他随即问道,“你倒说说看,我得了什么病?若是说得不好,我便叫人砸了你的摊子。”
荣平看看他,再看看他身边的女眷和几个凶恶小厮,忽然觉得不对,怎么这样子像来挑事儿的?心下狐疑并不影响她脑子的判断:“你从今天起,最好戒除房事,静心心安神,不然日后便有痰阻清窍之忧。短则三年,久则五年。”
这话一出,周围人眼神都有点怪异,尤其女眷,眼神不断往他下边看,鼠须郎中这下子恼火了。
“我的肾好的很!”
荣平摇头:“你可能现在没感觉,但你体内已有湿痰,痰之一症最为玄妙难缠,游走周身,无法控制,早起预防做好了,或可谈过一劫。”
“胡说八道!痰症难治,你治不好自然有人能治好,我看你是装了半瓶水四处晃荡,靠吓唬人哄人家花钱。”
荣平也来了气:“你最早两年最迟五年必然发病!我劝你一句,你听不听由你!”
“我看你就是在咒我!”鼠须郎中一挥手:“来人!给我砸!”
说罢便有家丁一拥而上,要砸荣平的铃铛和药摊。说时迟那时快,荣平眼见不好,立即高叫道:“喊里正!来人啊,有强盗!”
荣平已积累下不小声望,刚喊几声,就呼啦啦涌过来一片人,鼠须郎中不得不暂且退开。
荣平恼道:“你来求我看病,我看了,你不听便罢了,又闹出这么多事来,世上怎么有你这么无理的人!”
鼠须郎中冷笑一声:“我自己就是大夫,我怎么会让你看病?我告诉你,这方圆几百里的病人,都被我承包了!你在这里坑蒙拐骗,我是来住持公道的。”
说罢,冷眼斜视赶过来的里正。
里正看看荣平,表情有点歉疚。这鼠须郎中县城唯一一个开堂坐诊的大夫,实在不能得罪。荣平不过是游方之辈,肯定要走,她走了之后靠谁治病?还不是靠他?哪怕不情愿也得为长远考虑,只得对荣平拱手道:“姑娘,请你离开吧。”
“你……你真是不讲道理!荣姑娘明明医术很高明嘛。”
支持荣平的人据理力争。
荣平最近听村里人聊天,也大概知道这附近的状况,对里正的顾虑,她能理解。但能理解,不代表能接受,她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荣平对着一个支持她的少年耳语几句,于是他立即骑上马,消失在村口。
“还不走?脸皮真厚!”
“人家好姑娘哪个盼头露面?脸皮不厚,她能摇铃行医吗?”
“我还是头次见到女大夫呢,这大夫对人体清清楚楚,她会不会看过男人的……”
鼠须郎中带来的人开始起哄,议论声越来越不堪,鼠须郎中得意的看荣平:女人行医,本就是不守本分,自取羞辱。可他意外的发现荣平非常沉静,一双眸子更是亮得可怕,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这丫头该不是在耍什么花招?
约半炷香后,少年飞马而至,却是把秀才带了过来,秀才已听苍星道明原委,大老远便喊着:“等等,都停手,你们在干什么?”
等走近了,他来到鼠须郎中跟前拍拍自己的脖子,“你看看我这脑壳,你再看看我的颈椎,被你治了半年,药吃得越来越多,病还越来越重,就被荣姑娘几副药治好了。”
鼠须郎中顿时语塞。
秀才指着人群中一个半大小子,把人揪出来,“你奶奶心口闷心口疼,每年往他医馆送多少银子?好了吗?现在还不是被叶姑娘治好了。”他扭头看着鼠须郎中:“我原本以为你就是个庸医,现在看来你还是个嫉贤妒能的黑心鬼!”
秀才承包了这方圆左近的书信代写公文解读,在众人心里颇有些地位,他一席话说的大家都不吭声了。
鼠须郎中一看局势不妙,还有狡辩几句,哪知刚要开口,秀才便又板着指头报出一串人名:“得了鼻渊总是流鼻涕,流不停,据说脑子都会流出来变成白痴的王家小宝,还有在床上半边身子没办法动弹的张大爷,每到五更时分必会拉肚子,拉的人在茅坑起不来的孙大叔。这些人你治好了哪个?全都是荣姑娘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他扭头看着里正:“大爷,坑好人助坏人,不仅能助长恶人恶事,还会让好人寒心,这罪恶可是双重的呀。”
里正满面羞愧,不敢看荣平。这时候荣平却站了出来,对秀才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我在附近几个村庄,整理的案例已经在这个本子上写好了,您可以尽快抄写两份,以后这村庄这附近有人生病都可以对症下药。”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秀才更是肩膀都耸起来了,这上次给他一个方子,这次是要给他一个笔记?
鼠须郎中仿佛被一道天雷击中半晌说不出话来,直愣愣看着荣平,他刚才听到了什么?等到大脑恢复运作,立即指着荣平跳脚大骂:“你这混蛋小娘皮,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
荣平一双眸子漆黑倔强,整个人昂然而立,仿佛青松负雪。“我当然知道,我在祛除医界渣滓!这个笔记原版在秀才手里,其他人都可以抄写,凡所需要,尽可来取,随意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