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荣平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担心事到临头,张大王恼羞成怒真的杀了自己,所以在鸡公煲将将要熟的时候告诉他:“这朝天椒极辣,需要放些糖块增加鲜醇口感,缓和辣味。”于是借口找冰糖,远远遁去。
张大王满心里只有她的厨艺,也不觉得这个厨子能对自己有什么危害,平常做什么事都不防着她,这会儿自然更不起疑心。直到脑袋被砍下的时候都还在等荣平拿糖回来,而荣平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当个安良顺民了。
朝廷军队班师回朝献俘记功,留下一小部分进城安抚百姓,稳定秩序,林缈等人也在城内暂且安置。
傍晚时分,宴请将士,觥筹交错,鱼肉满席,孟古尔却一声长叹:“唉,这味儿不对啊,同样是辣鸡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
他进城早,有幸吃到了那鸡公煲,那强烈的刺激从舌头一下传到天灵盖,到现在还回味无穷,再看面前的菜肴总觉得少了点意思。
他搔搔头看着林缈:“唉,这也叫曾经沧海难为水啊,林公,您神机妙算,猜猜那厨子跑到哪里去了?”
林缈刚被人缠着敬酒,他略抿了一口,剩下全都折在花盆里,闻言便道:“是该把那姑娘找出来,我需要谢谢她。你吃的那道菜味道过于浓郁强烈,经久不散,我敢肯定她的衣衫头发上必然还挂着那味儿,现在你派人去找,估计还找得到,再过一夜,就真难说了。”
“林公,你怎么知道那厨子是姑娘?一般情况下,做饭都是女的,但手艺好的厨子往往都是男的呀。”
“那椿树上的痕迹是发簪画出来的,再者被抓去孝敬张匪,才有可能看到他的布防图,说明她必然年轻,且姿色不错。”
孟古尔闻言甚觉有理,于是发布命令下去寻找。只是命令传的多了,内容就出现微妙的偏差。“香香的?”“浑身带香,诱人垂涎”“年轻有姿色的姑娘?”
于是大家都以为朝廷军爷是要找“香姑娘”……林缈对上面前穿红着绿选秀一样站成一排的女孩儿,冷淡的面容出现一瞬间扭曲,看着自己的手下仿佛看着一个铁憨憨。
青州城的姑娘已经知道解救城池的是当朝定国公,家世显赫还湛然若神,此刻一个个的内心还都有点小激动。
“奴家非常愿意伺候军爷……”
“走!”
可惜军爷很冷淡,还很凶,众姑娘满心期待的过来,又莫名其妙被驱逐,结果大门口正遇见荣平被客客气气请进来。有人为她背包,有人为她开道,看着她的眼神像看着移动的菩萨。
双喜顿时就不忿了:这满身油烟味儿的瘦妮子到底哪里好了?
荣平此刻心里也很郁闷,她害怕姑娘们被张大王糟蹋,趁着外出撸野菜的功夫把布防图刻画在香椿树上,盼望着朝廷大军来解救,结果军爷来了,满城找“香姑娘”。真是驱走饿狼又来虎,命里有劫躲不过。
双喜大喊:“军爷!那丫头早被张大王糟蹋过,根本不配伺候将军。”
孟古尔双眼一瞪,吼道:“滚!若不是荣姑娘护着,你们早就被糟蹋了,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
双喜吓的不敢吭声,软着腿捂着脸被拖走,荣平则在大堂客厅被林缈正式接见。
荣平眉目冷淡,举止端庄,行了一礼,便不说话,行动间自有一股静气。几乎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林缈就可以断定她做的出“周旋匪营”“伺机偷家”这样胆大妄为之事。
“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提。”
荣平闻言大喜:“我可以不跟军爷睡觉吗?”
林缈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荣平瞧他这般模样以为他不答应,叹了口气:“那让我洗个澡吧。”
如果一定要睡,那至少清清爽爽的,她现在满身都是鸡公煲味儿。实在不想日后回忆起来,自己的第一次仿佛是在鸡锅里打滚。
林缈心道这姑娘倒是一点不贪心,把布防图的信息巧妙送出城明显是大功一件,她却竟然只要洗个澡。
荣平心道这军爷瞧着面善,倒像是久别重逢一般,他既有这般好皮相,那睡了就睡了就当艳遇一场——结果荣平洗完澡就被带进了厨房。
孟古尔看着她笑的一脸谄媚:“荣娘子,你看材料我都准备齐全了,现在能开工吗?”
荣平一怔,虽然跟我想像的有点出入,但做菜,我喜欢!
“还做鸡公煲吗?”
“当然可以呀。”
“要多久?”
“半个时辰吧,煮鸡入味的时候,我还可以做道花鲢。”
孟古尔满口答应,听到要做鱼却又立即摇头:“不不,鱼肉有刺,不符合我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风格,容易卡喉咙。”
荣平笑道:“放心,我做道没有刺的鱼肉。”
“还能这样?!”孟古尔顿时双眼发亮,让整个厨房都归荣平指挥,听她使唤。
厨房原有的大师傅听到了,撇了撇嘴,没有说话,他就不信了,这世上还有没刺的鱼肉,那鱼肉没刺还叫鱼肉吗?
荣平挽起袖子净了手,从水里哗啦一下把摇头摆尾的鱼拎出来,嘭的一声在砧板上甩晕,紧接着刀出如龙,寒光闪烁,刷刷刷一阵挥动,鳞片纷飞如雪,这二斤的鱼眨眼功夫被她处理干净,收刀的同时一带一坎收拾鱼鳃和鱼鳍。
而接下来发生发生的一幕,更叫大师傅瞪大了眼睛,荣平竟然从鱼鳃处把内脏取了出来!
这不是剖背剖肚子吗?
还没完,荣平一把掀起鳃盖,用刀轻轻一剁,斩断了鱼头与脊柱的连接,但表面上看鱼还是浑然一体,因为鱼肉和鱼皮并未断开。
“把鱼刺剔干净不算本事,整整齐齐剔掉才算行家”荣平仿佛是为了解释他的疑惑,又仿佛根本不在意别人把她本事学走,她特意换了个角度让大师傅看得更清楚。
她用平刃竹刀从鱼鳃中伸进去,在鱼的体内慢慢推进,一直到鱼尾,紧接着把鱼一翻,另一边依样再来一遍,最后啪的一声,敲断了鱼尾骨,纤长的手指轻轻一拉,从鱼鳃部轻轻取出了鱼刺。
大师傅目瞪口呆:“这鱼就没刺了?”
荣平点头,把鱼送给他检验。
大师傅来回颠倒,连连称奇,再看看荣平细长的指头,他实在难以想象这细小小一双手有这样的本事和力量。
荣平对这种目光已经习以为常,她把鱼肉接过来,放了油盐胡椒面少许酒一腌,入味了,大火油,各色底料放进去,老姜新姜干辣椒鲜辣椒红彤彤一锅子,鱼肉哗啦啦一放,爆裂的香味儿如烈火浇油瞬间迸发。
“好辣!但又似乎跟平常的辣不一样”大师傅捂着鼻子红着眼睛却又舍不得离开,荣平轻松的掂着锅笑道:“老姜后劲儿足,新姜口感劲,干辣椒爆香鲜辣椒添色上头,配合使用,辣味的层次可以更丰富,更叫人欲罢不能!”
“我现在就欲罢不能了!”孟古尔再次冲进厨房:“啊呀,我原本是在遛马的,可是实在忍不住了,奶奶的,怎么能这么香?我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饭菜上桌,孟古尔带着几个兄弟一通呼啸,便哈气便吞咽,他手里拣着鱼肉,回头叫:“饭呢?饭呢?本将军能吃三大碗饭!”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这饭好,比白日的庆功宴更过瘾。”
“荣师傅是我们收回青州城的最大收获!”
满堂笑语中,荣平注意到林缈悄悄离开了。面前的碟子光洁如初,他根本没有动筷,难道这菜色还不令他满意?
荣平为这帮军爷操办了几天饭菜,从浓油赤酱的鲁菜做到清和雅致的淮扬菜,从麻辣鲜香的川菜做到甜爽汤多的粤菜,大家饱香口福,连呼过瘾,每天都盼着开席,看荣平又整出了什么新花样,只有林缈却依然故我。
他食量极小,始终都是略动筷子,一副矜持而又无可无不可的模样,在一众欢天喜地的饕餮食客中,显得格格不入。
荣平顿觉好奇,这个人会不会没有味觉?
还是说他见识过更加精湛的厨艺?
第40章 厨娘(7)
荣平也是大胆,心里存了这个念头,便总想试一试,这日做香菇肉片,特意多放了料,香菇肉厚,又吸水,腌制久了会比同锅里的肉咸上好几个度。
林缈夹了一朵香菇,甫一尝眉头便微微蹙起,抬起头来正对上荣平亮晶晶的眼睛。
你这是……跟我杠上了?
林缈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被针对。难怪这几天变着花样炫技,原来是冲自己来的。
“我的饮食习惯自来如此,你做菜很好吃,是我尝过的菜肴里最好吃的,所以不需要这般较劲。”
他的语气很温和,让人听起来很舒坦。荣平被戳破小心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还是这么要强啊,跟以前一样。”
荣平闻言,微感诧异:“我们曾经见过面?”
林缈的眼神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其实我们算是熟人。”
这是最近流行的搭讪方式吗?荣平不以为意,她平日里对鸡鸭鱼肉等食材的兴趣远大于人类,此刻认真观察才注意到他眼下有两道淡淡的淤青,仿佛常年睡眠不足,她薄面微腮,唇色淡粉明显是有些中气不足的样子。
身体底子这样薄,那对饮食如此克制,倒也可以理解。
“我的身体长久受药物刺激,肠胃单薄而味蕾麻木,种种习性异于常人,你无需过于在意。”
荣平长长的哦了一声,这才算了却一桩心事。
她留心观察了林缈吃药后抛弃的药渣,发现里头药物多为安神补气,润肺滋阴之类。但补气滋阴并非定要吃药不可,若是调养身体修复元气,那药补不如食补,药疗不如食疗,换个思路便有许多方法可以寻。
荣平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脑海里便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些医药知识,黄芪补气生血固表,药性温和,托毒滋阴,党参归脾肺经,健脾益肺养血生津……
她从药材店里买来一些党参和黄芪,在冷水中浸泡,泡到党参和黄芪开始发散药性,再加入糖和盐,调匀了,往腌制好的鸡肉中一倒。鸡是她特意寻来的土鸡,提前放油盐腌制过,风味特佳。
林缈在书房待了一个夜晚,早晨出门看到荣平在那里剥枣,深红色的枣肉被她轻轻一撕,露出褐色的果肉,硬而皱巴的枣核随即裸呈在眼前。这原本该是极无趣的工作,她却做的格外淡然而从容,仿佛仕女弄花,文人玩墨,自有无穷妙趣在其中,而她,自得其乐。
荣平剥了小半碗的枣子,往鸡肉上一撒,这才蒸锅放水,开火制备。
“荣姑娘这么早就有如此雅兴?”
荣平笑道:“我还是头次听说做饭雅呢。”
“意趣横生,便是雅事。”
孟古尔刚睁开眼便逐香而来,刚要进厨房,却看到林缈在那里,肃然凛冽,不可接近,只得恋恋不舍的离开。
火焰升腾,火候渐佳,肉香味儿混合着药的苦香一起散发出来,林缈微微闭了闭眼睛,轻轻吸了口气。
“我闻到药味儿,还以为是谁病了。”
“这里除了您,倒没见到第二个病人。”
荣平盛了一碗汤给林缈,却被林缈拒绝,“我一般不吃肉,也不喝肉汤。”
“你当它是药嘛。”
林缈闻言,用勺子轻轻搅拌碗里颜色微微发黑的肉汤,药香袅袅,诱人探寻。
荣平感慨:“我听孟古尔说您过了戌时就绝不进食,每天吃的一两馒头二两饭都是定例,就咸菜如此,遇到山珍海味也不例外?我也算走过大江南北不少地方,却还是头次见到你这般自制力强的,人都道食色性也,进食的欲望本就是人生之初的本能,如此自律,当真了不起。”
“所以,让我破了自己的例,违背了自己的规矩,你会很有成就感?”
“一半一半吧”。荣平眨眨眼:“你的肺腑和脾胃非常虚弱,所以经不起额外的负担,你极力的克制也是无奈之举,若是您能长长久久按我的方法来,身体可望健康。”
荣平话语非常诚挚,神态非常自然,虽说是关怀之语,口吻却与闲聊无异——林缈认真的看着她,发现她的眼神跟看到漂亮的花或者鸟雀时并无区别,甚至还不如看到一瓣儿好蒜时有高光。
这就有意思了。
荣平倒是无所谓,她乐于挑战精于思考,却也点到为止,行止由心,对方心里怎么想就不在她考虑范围内了。
眼瞧着林缈离开,孟古尔巴巴的探头过来,挤眉弄眼:“荣姑娘,给我,给我我吃呀。”
荣平挥手:“大人壮如铁塔,一点不虚,根本不需要补。”
孟古尔果断摇头:“不不,我虚呀,虚的很,晚上都睡不着觉,做梦还流口水……”
荣平哭笑不得,蒙古尔情真意挚:“荣老板极擅易牙,依我看一点都不输于那京城第一神厨。”
荣平闻言,来了兴致:“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厨艺也是各有千秋,怎么还评了个天下第一出来?”
“是王家酒楼的掌勺陆源啊,年纪轻轻本事大,连续打败了好几家大厨,所做之菜,号称陆氏珍馐,那是提前三天预约才能吃到。”
荣平闻言,细眉微皱。他陆源的厨艺本领尽是从荣家学去的,如今荣父去世,荣平远走,就成了陆氏珍馐了?
林缈工作效率很高,交接完青州公事,便带着小队开拔。孟古尔眼巴巴看着荣平,忍痛问道:“荣老板,你离了青州城准备去哪里?”
“回京城!”
孟古尔一听,眼睛刷的就亮了。“真的?哎呀那恰好,恰好顺路。”
荣平也笑了:“对,我也愿跟军爷一道,一起走,也多了防护。”
“那是,你放心,再没有比我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哈哈哈!”
“这一路,我们又有口福了。”
原本还愁云惨雾的众人迅速又欢天喜地。他们特别主动的帮荣平收拾起行李,还帮她背上包裹,架上马车,那车里都是荣平走南闯北收拾的宝贝,俾县的豆瓣儿,四川的花椒,黔区的折耳根,云南的菌子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