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两只轻舟把一条乌篷船牢牢堵在了江面上。陆荣画在婢女的搀扶下,来到船头,死死的盯着对面船只:“荣平,你要往哪里跑?”
哗啦一声,乌篷船上悬挂的青竹帘子被揭开,一个姑娘闪出身来,昂然立于船头,俊眼修眉,在火光的映照下,一张俏脸,如描似画,正是荣平。“公府千金就可以胡作非为吗,你没有权力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你少跟我来这套。我发现你还真是会收买人心,竟然忽悠了当年的老奴婢帮你逃出府。”
陆荣画暗自磨了磨牙。她现在看到荣平就一肚子气,这人在公府娇养了十几年,现在让她回报公府,她哪来的底气拒绝。陆荣画从乡下回到京城,本来就在名媛圈中有些尴尬,这么多年过去,好容易话题淡去一点,结果王氏一闹,又吵嚷起来了,而且比她刚回来的时候还要过分,简直就像是闷了多年的粪池又被人丢了串鞭炮一样,又丑又脏又晦气。她现在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连其他几个姊妹也不好出门,憋在家里全怨她,各个使劲儿跟她别苗头。
陆荣画的日子从未这么糟心过。
“你纵容你娘,在外面胡说乱讲,造谣生事,败坏我公府名声,你以为我和我爹会轻饶了你们吗?我们两家本来可以和睦相处的,是你娘那个无知的村妇,把体面闹得不成体面,脸面闹得不成脸面了。现在你的资料和画像都已经呈递上去,你再肆意妄为,就是蓄意破坏和亲,意图扰乱好不容易换来的和平,你对得起那些战场牺牲的战士,对得起渴望太平日子的边镇百姓吗?”
“败仗是你父亲打的,你怎么不问问他对不对得起牺牲的将士,边镇的百姓?”
荣平被气笑了。陆荣画双眼一瞪:“我发现你这个人忘恩负义不讲道理,难道我父亲不是你父亲吗,那是养父,那是让你呼奴使婢锦衣玉食十二年的养父。”
荣平回身示意船夫:“我们走,不要理他。”
船家闻言便开始撑篙掉头,陆荣画见状立即命令自己的手下堵住:“不许她走,把她拿下,这是外邦使者看上的人,对我们公府,对我们整个皇朝都非常重要。若是她丢了,安国公和皇帝都饶不了你们。”
荣平越听越汗颜,陆荣画扯虎皮做大旗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大了。但闻得她一声令下,她带来的两船人立即行动起来,碰撞荣平的船只,殴打船夫,还要跳上船来打荣平。小小窄窄的船只,一时间如滚锅里的丸子,左摇右摆,荣平把持不住平衡,来回踉跄,说时慌那时乱,只闻得扑通一声,水花溅起老高,再定睛一看,荣平已不见了。
陆荣画顿时傻了眼。
“她掉河里了。”
“快捞人啊,愣着干什么,她淹死了谁去和亲。”
……
皇帝想的是赶紧把外邦稳住,但这不代表他对陆家的所作所为毫无芥蒂,在督查人员上报和亲女子失踪后,皇帝出离的愤怒了,大骂陆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先是打了败仗,又搞坏了和亲大事,震怒之下,皇帝直接革除了安国公的爵位。
圣旨传来,安国公府上下,一片凄惶。眼瞧着传旨公公离开,大伯娘对着陆荣画劈手一个巴掌:“都是你,都是你把事情搞坏的!你老老实实和亲不就行了,偏出这些幺蛾子。”
“你为什么不稳住荣平?你两只眼睛干什么用的,看个人都看丢了。”
“当初就不应该让你从乡下回来,你就是个扫把星。我们陆家本来可是人上人,怎么到你回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刑克六亲的丧门星。”
“早先王氏在闹得时候,我怎么说的,让你赶紧拿点钱打发了她,结果你连一二百两的小钱都舍不得出,现在看看,出大祸事了吧?”
一众女眷一起上手,硬是把陆荣画揉搓成了一团面。陆荣画一边招架一边哭,心里充满了无限委屈。这怎么能是她的错呢?这分明是父亲没有把仗打好,若是父亲前线胜利了,不就没有和亲,没有后面这一串子事了吗。你们不怪父亲,都来怨我。
可这些话她不敢喊出来。她无助的看向自己的生母,却发现端庄高冷的陆夫人愣愣的看着面前的一切,对她被围攻视而不见,又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祖母,祖母”她哀叫着扑进老太太怀里,“只有您疼我了,您得帮我,我有麻烦的时候,她们都在看热闹,现在麻烦大了,全都在赖我。”
她喊着喊着却发现不对。这几天本就有点病的老太太坐在这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但眼珠却是直的。
陆荣画瞬间被吓蒙了。“老太太,老太太……”
“老夫人过世了!”
陆家的报丧梆子敲响了三声,所有灯笼从红色变成了白色。
御林军进入安国公府,摘掉了那“敕造安国公府”的牌匾,安国公被判处流放,又因他母亲要理丧,允许他稍作延迟。
陆父披麻带孝一脸丧气,陆荣画匍匐在地上哀哀哭泣。她进入公府后便渐渐发现,这繁华富丽的大宅下,也藏着不少隐患,养尊处优的日子下,也存在一些风险。比如大伯好酒好赌到处欠债,母亲几乎不交际应酬,逐渐在上流圈淡漠,嫡哥哥虽然努力,但总是没什么成效。一家子上上下下几十口,却都指望着父亲。而母亲和祖母不合,后院交斗又总消耗父亲的精力……这些问题她看到了也无能为力,却总是存着侥幸,想着至少自己眼前荣华是能保证的,然后只要嫁给姬表哥,进入东昌伯府,那后半生也有着落了,但万万没想到祸患这么快就到了。
“这么多年,大宅原本就是靠二叔撑着的,若是没有二叔官场打拼,公府哪来的田产庄园南北奇货?”
“这话说的,难道大伯就是吃干饭的吗?要不是大伯留在祖母身边尽孝耽误了,出去随便干点什么,也不会比二叔差。至少不会害公府被削爵!”
“不管怎么说,祖母那个大理石紫檀屏风,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就许给我了,还有老家那个温泉山庄……”
陆荣画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插不进话。
事到临头,原本就宅斗不停的人,现在彻底撕破了脸,连形象都不顾。大伯娘大伯父吵嚷着要分家,其他几个姊妹吵着争嫁妆,唯有她,这么多年没攒下什么钱,也没有助力,好容易抱住父亲这条大腿,结果大腿这么快就崩塌了。现在她严重怀疑,荣平能顺利逃跑都是其他几个姊妹使得坏,因为她们就是看不顺眼她占嫁妆,就是想让她和亲。
“父亲大人毕竟年纪大了,这次流放边疆,环境苦寒,劳役又疲累,身边若是无人照应,只怕根本活不下去。那一路的伺候,还有边镇的打点总要有人做啊。”
大伯娘一边说一边把视线投向陆荣画,其他姊妹也一起看向陆荣画。
“你可是跪着上佛山给父亲祈福的,你这一片孝心感动菩萨感动上天,我们自忖比不上,这个时候你怎么不主动请缨了?”
“儿女孝顺父母乃是应该的,大哥哥还要顶立门户,接下来你最大,这种事你当仁不让。”
……
陆荣画彻底傻了眼,她只觉得自己好命苦,怎么好事轮不上,祸事全沾染。陪父亲去边镇流放?那还不如去和亲呢,和亲至少能当酋长夫人啊。
她再出去悄悄打听,看还能不能和亲,却被人嗤笑异想天开。
“现在后悔,那你早干嘛去了?王公贵族之女可以封公主和亲,你这罪臣之女只能当女奴,被送去了也是婢女。”
陆荣画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想到迢迢山路,大漠风沙,泛着咸味的水,粗暴野蛮的外邦人,愣生生把自己吓病了,噩梦连连,胡话不断,竟是发起了高烧。然而府中这帮所谓亲人姊妹,是最牙尖嘴利,喜欢隔岸观火,找茬挑事的,表面假惺惺探病,背地里斗说她不孝,乃是为了逃避陪父亲流放,而使出的苦肉计。
她病的口干舌燥,晕头胀脑,却连个合适的大夫斗请不来,她恍恍惚惚的想,若是她还在乡下,必不会如此,王氏会为她熬药,给她煮鸡蛋汤,用额头来试她的温度。
不不……她赶紧把这个念头驱逐出脑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哥哥还在边镇效力呢。以往打了败仗的将军也是可以罚金赎罪的,陛下只是一时气头上才这么对安国公府,安国公府架子倒了还留着一点底子,刮刮地缝也比农户日子好。这辈子,当什么都不能再当平头百姓!
荣平呢?她迷迷糊糊的想,若不是荣平不懂感恩不肯配合,她何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第80章 假千金8
陆家的嫡长子陆一鸣闻说家中变故, 回来主持大局, 他派遣了两个老仆跟着父亲,同时又把家给分了。至于陆荣画, 祖母去世定然要守孝的, 议亲什么的, 也不急,反正她注定要晚嫁了。好不容易让家中消停下来, 他再次出发赶赴战场。
待到西凉, 景色依然大变,草木稀疏, 天地辽阔, 他打尖休息,却遇到一个奇怪的客人。
奇怪的女人。
边关不稳的档口, 路上出现年轻女性本就鲜艳, 尤其她身形消瘦,戴着斗笠, 身后有匹老马,腰间却还挂着水壶和长剑。
陆一鸣越看这个人越眼熟,忍不住悄悄观察,直到那姑娘喝了半杯茶, 他才恍然大悟:“荣平?!是你吧,果然是你。”
这么多年没见,他都差点认不出来了。他偶尔回去,也不是没听人编派过这个离家的妹妹, 说她在乡下,变得又黑又糙粗俗不堪,可眼前这人双眸莹然,举止利落,不仅依然貌美,还多了一分往日没有的英气和大气。
“我听荣画说你跳了河,被大鱼给吃了。”
明明是你妹妹把我逼下去的。荣平皱了皱眉,懒得就这件事多讲,于是干脆起身行了一礼:“陆公子。”随后便回身交待老板把自己的马好好喂一喂。
陆一鸣看她这样客客气气的,显然是有意保持距离,但他越看荣平越是心里疑惑,她这又是马又是剑的要去哪里?
陆一鸣毕竟也是要脸面的,荣平不愿搭理他,他也扎着架子,不愿多话,结果他吃完了饭食往西北去,荣平也打包了食物,骑了马上了路。一条黄沙道,直通通蜿蜒向前方,他往哪里去,荣平也往哪里去。
陆一鸣终于忍不住了:“陆家现在已经不是国公府了,财帛权势都不比从前了,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荣平诧异的看他一眼,刚好顺道而已,怎么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咋瞧谁都像占便宜的呢。以前国公府高门大户的时候,我也没上门跟着你,现在你家匾额门面都没了,架子都塌了,我来跟着你?
荣平懒得理他,心道这人可能刚刚经历家族衰落,受了大刺激,我不跟他计较。
陆一鸣特意加快了速度,想把荣平甩开,结果发现荣平的速度一点都不比他慢,荣平在后面,他总觉得芒刺在背,怀疑荣平是要存心看自己这个落魄贵公子的笑话。于是连着骑马赶路几个时辰,往常该打尖的时候也不打尖了,一副坚强能干,吃苦耐劳的模样,其结果就是他当夜在破庙落脚,差点睡瘫了。
因为边镇局势不稳,所以有恶乞和暴匪四处流窜,他躺在地上,眼瞧着几个响马呼啸而过,心道这种人最是欺软怕硬的,他乃一介武夫,年轻力壮,他们便不动他,若是遇到了荣平呢?
陆一鸣心里咯噔一下,越想越不安,仿佛有一只猫四处抓挠,他一边扛着劳累的身体再次翻身上马,一边抱怨荣平不好好在家呆着,出来乱逛,现在不是他妹妹了,还要给她添麻烦。
他回身救人,感慨自己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兄长,好男人,结果奔出二里地就看到了荣平。月光下,她收剑入鞘,眼光和剑光一样明亮,一道倾斜的影子被月色晕染,仿佛一枝白梅,熠熠生辉。
陆一鸣看看倒在地上的响马,又看看荣平,喉咙忽然有点干涩:“这三个人都是你杀的?”
“嗯。”荣平看他回来,也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把头发重新挽好。
陆一鸣愣在原地,怀疑月色太美,所以他活见鬼。奔波了一天,伸困体乏,三个响马,他都不一定能干掉,结果被荣平干脆利落的收拾了?地上倒的三具尸体都是一剑封喉,没有任何多余的伤口,显然干脆利落。而响马素来是碰到硬茬就撤的,在第一个人倒下后,另外还有两个人来不及逃跑,她的速度得有多快?
陆一鸣意识到这一点,再看荣平,不由得汗毛倒竖。
京城中是有不少贵公子带剑,偶尔也会有贵女舞剑,但剑艺多是为了宴会祭祀,哪有这么凶残的?况且荣平在公府里也没学过啊。难道她在乡下还练剑了?陆一鸣自己都不信,她在乡下只能练镰刀锄头。
“真是你干的?”
陆一鸣看的清清楚楚,却硬是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幕。然而荣平的回答杜绝了他最后一丝幻想。“是啊,我也没想到,可能在乡下种地,力气变大了吧。”
撒谎!稳准狠,这明明是杀人剑。
其实荣平自己也不太清楚,但是她看到剑的时候,脑子里自然就有使用方法和技巧,而且身体素质也非常好,轻如燕,疾如电,就像自己曾经认真练过一样。她跨马走人,陆一鸣站在原地默默的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骑马追了上去,他心中充满无限好奇和敬畏,只觉得这个妹妹就像个无限诱人的谜团。
这下子,形势发生变化,成了陆一鸣跟着荣平了。幸而荣平并没有多做理会,也没有多做嘲讽,不然陆一鸣要臊死了。
陆一鸣到了边镇危城,受到了兄弟们的欢迎和迎接,他刚要回身介绍一下:“这是荣平,我妹。”结果就见荣平补充了水和食物,换了马匹,继续往戈壁深处去了。
“哇哦,这姑娘够飒的啊,长得真俊。”
“都没瞅到脸就说俊?”
“看背影就俊!”
陆一鸣耳边是众人的吵嚷,一颗心却提了起来。越往前走越危险,她到底要往什么地方去?
——
当天晚上,陆一鸣被叫去都城中心开会,新任的将帅表示自己有话要说。自打他父亲打了败仗以来,军队中的士气都极为消沉,这种情况直到林渺来到前线,才有了些许改变。要说这林渺,也是皇亲贵胄,爵号定国公,只是他为人比较散淡,性情比较冷僻,一直不怎么讨人喜欢。
当初的安国公陆大人随和宽厚,爱兵如子,经常跟兵将一起喝酒,跑马,射箭,甚得士兵喜欢,但林渺不一样,他一进军营就五个人一个伍,十个人一个什,把军队分的跟千层糕似的,天天操练,后来变成了带着武器进行训练,但他本人从不训练……陆一鸣坚持认为,只此一点,他就被自己父亲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