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府中下人都开始敛财逃窜,其他亲人也有见风声不对的,早早逃了,就剩下她还留在这里。
“我这些子女中,唯有你最像我。有志气,有骨气。爹爹今日身死,乃是酬谢先皇知遇之恩,你大可不必受这牵连。去吧,走得远远的……”
下一瞬,滔天的火光升腾而起,火龙翻涌,一片惨红。
“爹爹——”
荣平从梦中惊醒,差点滚身下榻。她看看身边的矮凳草席,又望望门外的青竹篱笆,轻轻松了口气。这里不是京城,也不是宰相府,这是村镇,是她栖身的小院子。她拿起皂色白底杯子喝了口麦茶,才感觉精神稍微恢复了一点。
彼日夜,父亲纵火**,她带着一架马车连夜离开,来到了这座小镇,避祸求生。初来乍到,也非常艰难,但因她会做人,会办事,懂插花会调香懂针织通文墨,慢慢的也算安了身。现在还有了个情投意合的未婚夫,现世安稳,后半生有靠,除了偶尔做梦回到灭府当晚,其他于村镇姑娘没有不同。
也许自己下半辈子就是这样了?这个念头跳入脑海,随即心底里一阵不甘和不安交错升腾。
她理了理头发,走出小室,从屋外的萝筐里抓了把谷子喂鸡子,看着这些毛茸茸的东西争抢啄食,脸上慢慢的浮现出淡淡的笑。她自我宽慰道:这种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一个该为奴为婢的罪臣之女,还能岁月静好,已经该谢天隆恩,深觉侥幸了。
可鸡子一顿饭还没吃完,她的岁月静好,就被打破了。
门外传来一阵吵闹,拍门声,呵斥声接踵而至,荣平尚未反应过来,门栓已被铁棍撬断,一个年轻少妇,传穿红着绿,在灰尘中昂然而立,满面怒色。
“打,给我打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荣平吃了一惊,迅速后退,但已来不及,两个健壮的婆子飞快的冲过来,按住她肩膀就要动手,她措不及防,瞬间挨了两下,面颊一阵刺痛。哪怕灭家当晚,也没受过这份委屈,荣平也被疼痛逼出了怒气,反应过来,一矮身,一咬牙,手肘猛然后击,同时弯腰弓步,飞速前冲……
这一串动作她做的极为流畅自然,就仿佛曾经练过一样。那带头妇人抬起的下巴还未放下去,荣平已摆脱辖制,手中多了把明晃晃的剪刀。这是她刚才用来剪菊花的园艺剪刀,硕大而长,伸出去,众人的脸色立即变了。
“有话说清楚,怎地随便打人?”
“随便打?打的就是你,勾引子良哥哥,哄着子良哥哥娶你,反把我这个正儿八经的媳妇放到一边去。今日,我就替全天下的正妻原配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自甘下贱没有好下场!都愣着干什么,给我砸!”
妇人依然强硬,但大约终究是畏惧了荣平手中的剪刀,这些人不再来打她,反而开始拆家毁物,眼瞧着好好的花园子转眼就成了败蕊残叶,整整齐齐的置物架被打翻在地,鸡子黄狗被撵得乱叫乱跑,荣平气极,寻了个空当,飞快冲过去,把剪刀夹在了那妇人的脖子上。
“你……”
妇人惊骇的瞪大了眼睛,她来之前打听过,这小狐狸精能说会道,又认几个字,长着一张桃花脸,最会哄男人开心,可那些人没告诉她这个小狐狸身段这么灵活啊。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
荣平冷肃了一张脸,她的样貌极为清纯秀丽,但眼睛像极了位及人臣的父亲,深邃,幽冷,落在人脸上的时候,仿佛两把拆骨刀,直直地挖到人的心眼里。
妇人畏惧的点了点头。
其他人见事不妙已罢了手。荣平制着妇人走到了自己屋里,让她坐在矮凳上,还给她上了一杯茶。“说吧。”
妇人一进屋看到木架上满是书,桌案上还有把宝剑,满室萧然,从未见过这样房间的她,不由得抖了抖身子,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明白了。
原来这妇人是青州张氏,陈子良的元配妇人,她去年回娘家探亲,去的久了些,结果回来就发现丈夫变了,不跟她热络,也不跟她亲近,甚至日常的交流都带着些不耐和烦躁。作为一个女子,她敏感的意识到丈夫变心了,于是开始暗地查访,这一查还真是!所以当即带着人闹上门来,要打狐狸精。
荣平闻言,上下打量这妇人,嗤得一笑,嘴角带上了淡淡的嘲讽。“你知道陈子良怎么跟我说的吗?他从未讲过他有妻房,甚至当初我问他家中可有贤妻,他都做了否定回答。而且他还正儿八经找了媒证,带了礼物,跟我走了正式订婚仪式。”
“怎么可能?肯定是你花言巧语骗我的丈夫,我丈夫绝不会这么……”
“这么无耻?”荣平回身打开柜子,把几样红绸包裹的小物件和交换的年庚八字拿给她看。你看,他还真就这么无耻。
张氏看着这些东西,愣愣的呆坐着,半晌后,眼圈一红,泪珠子滚滚往下落。“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对我,我这么多年当牛做马,勤勤恳恳,孝敬婆母操持家业,他怎么可以这样负心薄幸。”
“既然好奇,那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反而上来就砸我的家?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去衙门报官,告你私闯民宅聚众斗殴,第二,乖乖的跟我道歉。”
原本痛苦的眼前发晕的张氏,立即又被点燃了,她怒火中烧,拍案而起:“你抢了我丈夫,还要我给你道歉。”
“你心里应该对丈夫的行径心里有数,只是不愿承认或不敢面对,所以怒气和怨气尽数倾泄到我身上。因为我一个孤女看起来更好欺负?”
荣平放下茶盏,冷冷勾起了一边嘴角。
“一码归一码,你丈夫蓄意哄骗别的女子,是他对不起你,你该找他算账。你冲进我房子打砸,就是你的不对,你该怎么做,还要我教你吗。”
张氏以为荣平在虚张声势,呸的吐了一口唾沫:“你告官?你破坏别人夫妻感情,你还有脸告状,你去告了,县太爷也不会搭理你。”
“那还真难说,因为我不是妾,也不是仆,你还真没有权力摆布我,哦对了,我是未婚妻,闹过去,你丈夫陈子良就是停妻再娶。停妻再娶该怎么处置来着……”
“你敢!”张氏眉毛一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然而荣平下一瞬就紧跟着站起,紧接着挥袖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那响儿格外清脆。张氏脸都被打扭到了一边,然而她却连荣平的动作都没看清。
“既然你不同意第一个决定,那就是选第二个了。”荣平慢悠悠的放下了手。
外面的人眼见张氏挨打,一股脑的要涌进来。然而荣平却回身拔出了宝剑,众人又立即站住了脚。
荣平见状,微微冷笑。她低头看着佯做强势,其实慌的脚软的张氏,淡声道:“这样闹我,显得你很威风,很霸气吗?你若真是个有勇力有骨气的,就回去对付你丈夫,把砸我家的力气,用到你丈夫的房间上,把打我的巴掌,扇到你丈夫脸上。”
正要骂人的张氏立即缄了口。
丈夫的房间不就是她的房间,不就是她的财产,这怎么能砸呢?打了丈夫,他反倒有可能趁机把自己休了,那怎么行呢。所以只能来闹荣平啊。赶走荣平,让她呆不下去,也让陈子良知道她不是好欺负的,以后安安分分跟他过日子……谁料,荣平更不是个好欺负的。
张氏一口银牙咬了又咬,一张脸白了又红,最后却只能狠狠的瞪了荣平一眼,悻悻然走人。
荣平一个人默默的站在小院里,看着遍地狼藉,一张俏脸冷的像九天明月。
被骗了,被骗的好惨。也难怪,自幼长在宰相府,虽然聪颖博学,却对男女之情从未涉及。幸而这张氏上门打闹,不然她只怕泥足深陷。
荣平摸摸脸,还是有点疼。长这么大,头一遭挨打。她如今同样五内俱焚,很想拿剑直接砍下陈子良的狗头。
不过她知道她不能,作为罪臣逃女,她低调躲事都来不及,怎么会主动招惹官司。告官之言,也只是吓唬一下这个愚妇。
张氏碰了钉子,估计会消停下来,但荣平却不准备就这么算了。
陈子良……
第97章 女国相2
陈子良从学堂回来, 走在归家的路上,感觉到路边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加快了步子。
他出身寒门,但眉清目秀还聪明勤奋,年纪轻轻的就考中了秀才。弱冠时候,结了门亲,娶得是城里商户的女儿, 家资丰厚,嫁妆也多,身边的人都羡慕他。他家境不好, 读书中举以前, 花销很大,他确实得了妻子莫大助力。于是渐渐地,便有人说他是个吃软饭的。
男子汉大丈夫听了这话,岂不窝火?所以他刻意要在妻子面前摆出些尊贵体面。但张氏也不是个面团儿,受了委屈就往娘家跑, 他一开始还顶着老丈人的压力去接, 可最后那次实在生气了,就没有去接,结果张氏自己回来, 路上就失踪了。
他也一度很着急,张家还派人来要他偿命,忙里忙外寻了大半年都没找到,大家就猜测她是遇到了牙花子, 或者遭了虎狼的毒口。陈子良一开始心头还是难过的,但经不住张家三番五次上门闹,那点愧疚也淡了,再加上老母要侍奉,自己也还有前程要奔,便决定揭过这一页,开始人生的新篇章。
他对荣平是认真的……他长这么大了,从未遇到过这样端庄聪慧博文多识的姑娘。能歌能诗,博古通今,看星月能开天盘,集兰英而成佳肴,朴素单调的生活被她过的有声有色,有情有趣。这是陈子良从未接触过却一直幻想的世界。
高贵,优雅,精妙,从容。这是个平凡人踮着脚尖往上爬,做梦都不敢攀扯的女人。
他推测过荣平可能身世不妥,但终究还是经不住诱惑。麻烦什么的,都是以后的事,眼前这点香喷喷软乎乎的甜头,真的太想尝一尝。
不是自夸,他陈子良也算十里八乡出名的俊秀,不然当初张氏也不会那么爽快的嫁给他。三媒六证一走,订婚告成,马上就能新婚了。他顿时又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梅开二度比头婚还高兴。
结果,就在这时候,张秀娥又回来了。
晴天霹雳!
陈子良不能说不意外,但心里还是一阵轻松,毕竟长久以来张家都把这条人命按到他身上,他心理包袱也很大。当初是吵架吵很了,气得慌,但他并没有想让张秀娥去死。
可接下来的事却棘手了……
张秀娥回来了,那荣平怎么办,他的新生活怎么办?
张秀娥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这次回来更是厉害,一听说他有二心,就闹了个天翻地覆,口口声声骂他负心汉,让他别做美梦。
陈子良自负是个斯文人,却也气得想要动手。结果巴掌都没举起来呢,张秀娥就举着剪子递到他手里,让他干脆捅死她,自己再去当新郎。
他还真是无计可施,一连几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陈母从里屋走出来,看到他又在太阳下愣愣的出神儿,忙叫他进来:“吃饭了没有,我给你煮了碗面。”
陈子良低头一看,是肉沫子面,就放下了筷子:“这是张秀娥送来的吧。我们家平常日子,哪里会割肉?”
陈母点了点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打算这样跟秀娥怄气下去?日子总要过,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你看,秀娥难得服个软,你就干脆借坡下驴算了。”
白面精细,红肉嫩香,这是村里多少人羡慕的食物了,陈子良却觉得索然无味。他往母亲身后一瞧,却发现屋角落还放着一筐鸡蛋,几匹绸缎,顿时一阵头痛。他母亲是爱护他,但愚弱妇人没什么见识,颇有些见钱眼开,前两天还夸荣平好呢,这一见张秀娥的东西,立即就变了心意。
他正色道:“母亲,你可知道对我来讲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吗?是那两颗鸡蛋一块布料?不是,是书。科举考试并不是你勤快就能考上的,它很多时候拼的都是资源,你把《论语》《孟子》背个滚瓜烂熟,那只是最基本的,什么五经新义,什么中庸注较,才是科举最实用的工具书,比市面印制的解惑释疑文章还要珍贵的多。因为这些书都是家学渊源的言情书网才有的,而且一旦有了就捂着不松开,一般人根本看不到。所以世家大族的孩子考科举比我们小门小户的容易的多。现在,荣平就有这些书!”
陈母自然不懂这些关卡,但见儿子义正词严的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那怎么办,要不你干脆让荣平做妾?”
陈子良脸色一变,腾身而起:“母亲,你这说的什么话。荣平那样高雅尊贵的女子,你怎么能侮辱她?”
一语既出,躲在屋帘子后的张秀娥瞬间变了脸色。她在荣平家里闹了一场,没得到好处,反吃了恐吓,心里也有点慌,便还想转过头来,对付陈子良。只是对付自己男人自然不能用对付荣平的法子,她送给婆母娘礼物又洗手做羹汤,摆出了想好好过日子,当个贤惠媳妇的样子。
老婆嘛,还是原配的好。读书人又是最要脸的,她还真不信陈子良敢怎么着她。至于荣平,等她成了妾,她这个正房嫡妻有的是法子摆置她。
结果陈子良竟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张秀娥当场就忍不住了。她掀帘而出,明亮的杏眼瞪得大大的。“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怎么还高贵上了?让她当个妾,她就该感谢我这个当姐姐的宽容大度,感谢陈家的大门愿意接纳她。”
张秀娥看着陈子良,娇嗔的昂了昂下巴:“我也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只要她进了陈家,规规矩矩的,我也不会缺她一口饭吃,就当打赏阿猫阿狗了。”
她看着陈子良气极而痛的面色,心里产生一股报复性的快感。你不是爱重那个女人,把她当仙女儿吗,我偏要把她踩成脚下泥。
“你……你太过分了!”
张秀娥不屑的翻了个白眼,过分的是你,我带着财物嫁给你,你不珍我重我,还去外面勾引狐媚子。没良心!
正闹个不可开交,门外却传来狗叫,打帘子探头一看,却有一辆蓝绸小马车停在那里,一个戴花擦粉的婆子提着裙子慢慢的走了下来,正是当初为陈子良当媒证的王媒婆。看到她,陈子良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王媒婆颤颤的走进来,见了个礼,便拿出了婚约书:“以前订婚,那是孤男配寡女,现在令贤妻回来了,这婚约自然做不得准了。这有违皇朝律令,也有悖祖宗家法,荣姑娘也明事理,就主动找我把婚给退了。”
张秀娥闻言,修眉一扬,这小狐狸精还算识趣儿,自己卷包袱滚蛋了。
陈子良却脸色大变:“这怎么能说退就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