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宫女倒不必了。我习惯了安静,人多,反倒吵闹。打发回去吧。”
朱嫣听着他二人说话,慢慢将头仰了,眼神光向着天幕中瞧去。
冬日里铅云灰蒙蒙地压着飞甍璃瓦,倒也不显得沉闷,反倒显出几分新冬的趣味来。一阵风吹得她领上新镶的绒兔短毛慢蹭着下巴的轮廓,愈显得面孔娇丽,纤净如雪。
“李络,咱们…什么时候成婚呢?”她忽而问道。
李络面色微诧,没想到她会这样爽直地问出这等问题来,不由揶揄道:“等不及了?”
“怎么可能?”她懊恼了,皱眉道,“我不过是想问问…问问,我还能享受多久的快活时光罢了。你死皮赖脸地强娶了我,我嫁给你,以后肯定没好日子过,得被你从天上欺负到地下去。我问问成亲的时间,也就是问问我还能过多久快活的待嫁日子,不可浪费了。”
李络听她辩言说的一套一套,心里想笑,又不敢笑,生怕被她扯耳朵,便压着嘴角,平静道:“快了。我与父皇说了,不想多等,越快越好。”
朱嫣一听,心里有小小的欢喜,但面子上只咳了咳,皱眉道:“你这人好不要脸,强娶了我也就罢了,竟还连点自由自在的时光都不留给我。我怎么这么倒霉,竟被你缠上了?”
“此事,我也不懂。”李络摆摆手,一本正经地答道,“这都是命,你认了吧。”
第81章 学舌
李络被立为太子的旨意, 很快便传遍了朝野上下。
此前朝中便早有传闻皇帝属意李络为太子,因此这道旨意并不出朝臣的意外。虽尚有一批人不愿拜服, 言语间仍旧暗指李络于前朝之事上经验不及李淳, 可圣旨一出,便是木已成舟, 他们亦无可奈何。
后宫之中, 皇后本就对此事甚为赞许,而原本最喜跳出来横插一脚的裕贵妃,却因二殿下出京的事儿焦头烂额, 自顾不暇,再也没空管上这许多了。
朝野前后, 竟在此时有了片刻的宁静。
陛下显然是准备已久, 圣旨一下, 礼部便上折自书诸事已准备完善,只待吉日一至, 便可举行册封大典。这样快的准备速度, 便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 陛下一定是与礼部事先通过了气, 这才能提前将册封典礼的仪式准备得如此之快。
霜月中旬十四日,册封大典于巍和宫举行。
依照本朝俗例,三品上为臣者并王家宗室,皆需前往观礼。反倒是朱嫣与后宫中的妃嫔姊妹,不在席位名单之上,只能在后宫中干瞪眼, 等着外头传消息进来。
一些琐琐碎碎的流程,诸如“太子到了巍和宫”、“太子着石青海波袍、佩青金高冠”、“执礼的太监捧着宝册过去了”,经由凑热闹的太监宫娥之口,慢了数拍,流入后宫众人的耳中。
朱嫣坐在静太妃支起的叶子牌桌上,始终是心不在焉的。尤其听得外头隐隐传来响鼓声声、高呼吉利之响,便更坐不住了。
她也想如太后一般身临册封大典,最好能近前瞧着李络接过太子宝册、接天地之授命的模样,可她到底只是个官家小姐,身份不够格。
因无心打牌,她早被静太妃与舒太嫔杀了几个回合,就连临时上桌凑数的金瓯姑姑,都比她打的要聪明。静太妃瞧出她心不在焉,也没苛求,恰好乐得过一把庄家的瘾头。
不知过了几时,延康宫外忽然来了个太监,张口便道:“朱二小姐,太子殿下有请。”
她刷的从牌桌上起了身,急忙下了台阶凑过去,问:“是寻我过去吧?”说罢了,便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递与了这小太监。
小太监搓搓手,笑着纳下了赏赐,讨好道:“太子殿下请您去长定宫叙话。殿下虽人还在典礼上,但一会儿便回来了,请您先行一步。”
朱嫣扭头看一眼静太妃,静太妃捧着茶,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去就是了。我还能拦着你呀?”
“谢过太妃娘娘。”朱嫣笑起来,紧着叫琴儿为她取来披风,提着裙摆便出了延康宫门。
因宫中人都在凑巍和宫那头的热闹,有事没事的,全往巍和宫去了,指望着在外头能张望见一二眼册封太子的风光,日后满了年岁放出宫了,也有了吹嘘谈资。以是,平日常有宫婢的巷道上,反倒是清清闲闲,空无一人了。
太子虽称东宫,可这亦不过是别称。李络得封为太子,照旧居于长定宫。朱嫣来的地方,也是长定宫。
这地方她熟络的不能再熟络,已不知来了几回。日后嫁给李络,恐怕还要长久住在这里。
一跨入门槛,便瞧见庭中那棵老桃树。如今是冬日,这桃树凋了枝叶,只余下光秃秃树干,一副沉眠模样。但朱嫣知道,待春日一来,天光一暖,这棵桃树便会抽出新的嫩芽,开出满枝桃瓣来。
“见过朱二小姐。”她进了宫门,便有个颇识相的小太监向她行礼。
虽说从没见过朱嫣,但光看她的长相,还有跨进长定宫来那副理所当然的架势,新拨来伺候的宫人们便都能猜到她的身份了——除了将来的太子妃,朱家的二小姐之外,别无他人。
“起来吧。”她一拂袖,身后的琴儿很是大方地递上了一点碎银,柔笑道,“这位小公公,日后还要叫你多行些方便呢。”
朱嫣从来出手大方,到了延康宫里银子没地方使,更是囤下来不少。如今有了使唤地方,给的自是豪爽,反叫领到赏钱的宫人满目发亮,受宠若惊。
“谢过朱二小姐。”他打两下袖口,又急着想趁应公公不在时,于未来的太子妃面前混个眼熟,便忙不迭道,“小的姓伍,叫小喜。有什么事儿,二小姐差使小喜去做就行。”顿一顿,又打着手将她向里头引,“朱二小姐,您请坐下来喝杯茶。太子殿下说了,您不是外人,里头坐下便是。”
朱嫣点头,上了前屋的台阶。
一进屋,她便听到一阵翅膀扑棱的轻响。旋即,便是一声清脆的鹦鹉学语:“恰巧!”
朱嫣:?
“恰巧!胖了!胖——了——!”
她面色骤然一变,抬头向屋内望去。却见窗棂边的低栏上,悬着一只鸟笼,内里豢着一只翠羽红冠的大鹦鹉,正拍着翅膀瞎叫唤。
“胖了!胖了!”
小喜公公见状,凑上来为她介绍道:“二小姐,这是陛下赏给太子殿下的南国鹦鹉,极是聪慧,不仅能学人言语,更通人神慧。咱们几个在长定宫伺候的,常瞧见它能与太子殿下一问一答,颇有妙趣呢!您若不信,可教它说两句话试试。”
朱嫣的眼皮一跳,表情非常的不好:“我知道这只鸟,也知道它嘴巴厉害。”
早八百年就领教过了不是!
呵。还说这鸟通人神慧?
意思是说,它说她胖了,还是经过了冷静理智周密齐全的思索的咯?
“倒当真是只聪明鸟。”她冷哼一声。
小喜公公喜笑颜开,觉得自己马屁拍对了地方,道:“您要不要试着喂它吃点东西?这鹦鹉学话,须得以食为饵才可。”
“拿来。”她冷冷地摊手。
“哎,好!”小喜公公立刻去拿鸟食了。
鸟食被搓制为一颗颗细小的青绿色丸子,恰好够鹦鹉啄食。她接过鸟食,在这大鹦鹉的面前虚晃了一圈,试探着开口:“说句话?”
“胖了!”
“不是这句!”她皱眉,清了清嗓子,以最清晰的口齿教导这鹦鹉说话,“来,跟着我念。‘李—络——傻——瓜——’”
为了教鹦鹉说话,她刻意拖长了语调,却惊的一旁的小喜公公倒吸一口冷气。小喜结结巴巴道:“二小姐,您,您这,万万不可呀!那可是太子殿下,若是叫人知道了,会给您自个儿惹麻烦的……”
朱嫣不以为意,瞪他一眼,道:“再烦,就把这些鸟食塞你嘴巴里。”
小喜公公闭嘴,内心叫苦不迭。
这位朱二小姐,怎么是这样不怕死的性子?虽说她是将来的太子妃,可那位到底是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国君。这可是大不敬呀!
朱嫣可不知伍小喜内心在想些什么,犹自在逗弄着鹦鹉。这鹦鹉倒也确实聪明,听她反反复复说了几遍,竟也开始学舌了。
“刘…刘杀……”
但到底不是什么太聪慧之物,只能依稀学个音,什么也不像。朱嫣不死心,拿着那把鸟食在鸟笼前晃悠着,认认真真地教它:“李—络—傻瓜——”
她身后的小喜公公哆哆嗦嗦的,一副后悔不迭的模样,只在心里懊恼怎么就领了这位大小姐进来逗弄鹦鹉。这不是给自己找死呢?
正这样懊恼地想着,却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太子殿下回宫”,小喜当即浑身一抖,立马低身行礼,余光已瞥见一道石青衣袍上了台阶,朝门槛跨来。
“二小姐……”小喜满头冷汗,想提醒朱嫣太子已经来了,可偏偏她正教鹦鹉教在兴头上,浑然不觉身后发生了什么事儿,还在隔着笼门轻敲鹦鹉的羽毛,“快说呀!你这笨瓜,连句‘李络傻瓜’都学不会,你这算什么聪慧?”
“嫣儿。它不过是只鹦鹉,何必为难于它?”
这淡薄清然的声响自身后飘来,朱嫣的身子当即一僵。
这嗓音…
是李络回来了?
她的眸子缩了缩,有些不敢转过身去,生怕见到李络那张脸,只得先苦着脸背对他,自欺欺人,假装无事发生。
“哈哈…哈哈……是谁呀?”她的语气有些小忐忑,“我不过是在教鹦鹉说话呢。这鹦鹉,不是挺聪明的?”
李络看着她的背影,侧头淡淡道,“你若嫌孤傻,当面和孤说便成了,何必借鹦鹉之口?”
听他的自称,朱嫣倒吸一口气。——李络这是打算拿太子之位来压人了?
李络回来的可真不是时候。明明只差一点,她就能成功教诲这只鹦鹉说话了。届时李络一回长定宫,就会听见有鹦鹉用“李络傻瓜”来恭迎他的大驾,岂不妙哉?
“我……”她讪讪一笑,道,“哎呀,您在说什么呢?”
她决定装糊涂装到底,带着翩然纯真的笑容扭过身来,双眼莹莹无辜地望向面前的人。她已打算好了,无论李络打算如何追究,她都三缄其口,只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鹦鹉学舌?不知道,不关嫣儿的事。嫣儿什么都不知道。
李络傻瓜?不知道,不关嫣儿的事。嫣儿什么都不知道。
“你做了什么,自己心底清楚。”李络瞥一眼鹦鹉,目光落到了她乖巧的笑颜处,别有深意,“你总是与孤的鸟笼过不去,倒叫孤不太懂了。从前孤养了只麻雀,你奉福昌公主之命,开笼放了。如今养了只鹦鹉,你又叫它说这等话。……嗯?”
说罢了,他慢慢步近了她。
明明只是那么二三步的距离,却自有威压迎面袭来。大抵是因他今日着石青华袍,冠带缕金,容色愈显高华如雪。无言之中,更叫人不敢多看。
朱嫣本还想再狡辩几句,可一旦对上他漆黑的眼,心头就是一跳,话也不敢说了。
他如今……
是太子了。
再不是那个无宠无恩、任由自己欺负的五殿下了。
朱嫣后退一步,表情有些愁:“鹦鹉这事儿,我认了。可麻雀…那都是什么时候的陈年旧账了?不就是一只麻雀嘛…太子殿下想要,我再去捉……”
“那不成。”他淡淡说罢,慢慢除下受封大典时所佩的黑革手套,丢在一旁,“做错了事,就要受罚。”
他逼得更近,朱嫣已退无可退,紧挨着一排书架子了。她心底敲起警钟来,忙不迭做出后悔的神态,虔诚道:“五殿下,过去之事,是嫣儿错了。还请您宽宏一些……”
她本指望这等示弱言辞,能叫李络掀过旧账。可他偏不。
“孤说了。”
他凑到了她的耳边,轻声地说:“既然错了,就要罚。如今你的身子,属于孤了。”
第82章 备嫁
“既然错了, 就要罚。如今你的身子,属于孤了。”
他说这话时, 凑在她耳垂旁。声音轻且沙哑, 如细沙似的雪被风吹过长长的浅滩。
朱嫣贴着身后的书架子,脸面不争气地泛起薄绯之色。
“你…你在……说什么呢……”她从齿缝里很生涩地挤出这些话, 脸上烫得厉害。想要再避开些, 但脚后跟边早没了退路。
他却默然不言,双臂慢慢拥她入怀,又低头窝向她的颈边, 似在轻嗅着她衣领间的气息。
片刻后,她听见耳旁有很淡的叹息。
“……嫣儿。”他的声越发淡了, 几如喉间未经发声的轻气, “从前, 我也很是厌烦你。”
“嗯?”
她未曾料到他会说这话,不由面孔微愣。
李络却未曾多解释, 只合了眼, 慢慢地挪蹭过她的颊间。
很久之前, 他曾厌恶过她。
她跟随在福昌皇姐身旁, 永远光鲜耀目,不染尘埃。便是再素衣简钗、假作低微,但唇齿眉眼间的明丽,却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
她就像是一颗嵌于玉璧上的随侯之珠,总放着湛湛的光华。不沾俗尘,不曾落于柴米油盐的困苦, 不知悉人世间有泪离悲楚,只一副无忧无虑、被捧于掌心呵护的模样。
甚至于,比起福昌皇姐,她更像是为天所宠的那个。福昌皇姐的骄纵跋扈令她的面目显得丑陋,但朱嫣却并不会如此。
李络从前厌恶她,总觉得她与自己是彻彻底底两个世界的人。她在红墙琉瓦的那头受着珠玉金银,而他却需得守着无边长夜,一日一夜地窝囊求生。
同样为人,缘何他须得在他人的影子下过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