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金祥心底好似噎了只苍蝇一般。
也不知如何回的相府,满脑子都是她今日那翻话。
——是,我是喜欢过钱誉。
——那时候觉得全天下都欠自己,只有钱誉和苏墨一样。
——那时候见过的人少,觉得钱誉是一道光。
那时候,见过的人少,只觉得,一道光……
几个字如魔音绕梁一般,在他耳边缕缕不绝,又捉摸不透。
府中见他一脸沉寂,又知晓他近日一直心情不好,闭门在家中,故而谁都不敢近前去惹他不快,便都离得远远的。
他在外阁间内来回踱着步,想起她早前在独自一日坐在下雨的屋檐下抱着膝盖,将头藏在膝盖里哭;想起有一回两人喝多,在酒肆里碰杯,要结成拆散钱誉和白苏墨的‘搅黄联盟‘;想起在云墨坊的时候,她家中安排了说亲的人上门,她咬唇不发,他便拿起一侧的扫帚将人给哄了出去,反正他都是京中纨绔子弟的代表,谁能将气撒到他不成;想起腊月年关,他到她家外不远,她能看得到的地方,安静得放了一宿的小烟花,他看得到,她靠坐在小楼的窗台上,唇角微微勾勒……
他想,兴许时间是最好方法。
对钱誉与她。
亦对她与他。
许金祥垂眸,“华子,去给梁彬和付简书捎话,宝胜楼见。”
华子应声。
黄昏,宝胜楼,华灯初上。
已酒过三巡,许金祥晃着酒壶道:“你们说,姑娘家,都喜欢什么样的人?”
梁彬嗤笑:“咳,那还不都一样!喜欢纨绔子弟呗,越纨绔越喜欢。”
许金祥呲牙:“闹着玩啊,找你们二人说正事,不知道啊!“
梁彬正襟危坐:“哟,不是喝酒吗,这说正事儿啊,那感情好,正事都坐正紧了说,咦,上次说正事儿还是骑射大会的时候~”
许金祥的脸色忽然阴沉得要吃人,付简书赶紧道:“得得得,老许这儿上心着呢,说正事儿说正事儿,老许啊,这什么样的姑娘啊?”
许金祥要吃人的脸色才淡了下来,可又停下,思虑着要怎么形容有人才好,瞧他一脸严肃的模样,梁彬没忍住笑出声来,“还能什么样的姑娘,噗,不就是云墨坊的老板娘夏秋末吗?”
许金祥脸都涨成猪肝色,“你……你胡说什么!!”
梁彬憋不住,笑出了声来:“老许你也有今天。”
许金祥继续挣扎:“什么叫我也有今天!”
付简书压着笑意,尽量诚恳道:“你说你这一天中能有三四个时辰都赖在云墨坊里不走,这京中只要不瞎的,都知道你喜欢夏秋末……”
“……”许金祥的猪肝脸直接转成了紫肝脸,原来,整个京中掩耳盗铃的人一直是他,梁彬见他颓丧,握拳轻咳两声,宽慰道,”老许啊,虽然不知道这夏秋末有什么好……“
见许金祥瞪他,他赶紧改口,”是是是,这夏姑娘是好,但京中这些个小家碧玉不都喜欢规规矩矩,死死板板的这类世家子弟吗!我们这些纨绔子弟就总是被误解的这群,我也想规规矩矩啊,但家中条件不允许啊。我家中已经有个能干的哥哥了,我再能干些,那别人怎么看我们梁家?一门双杰?我嫂子还是皇亲国戚呢,我娘也出生梧州冯家,我再上心些,我们梁家在京中还能安身吗?我这是舍身取义,所以家中也理解啊,我纨绔归纨绔,家中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闯出祸事来,这都是默许的啊。你是自然,即便闯出祸事来,也有老许你在前面顶着,可老许,你和我们不同,你是许相的独子啊!许家一门兴衰只能寄托在你身上……“
梁彬从未说过如此话,许金祥怔住。
付简书继续道:“梁彬说的是,老许,我们仨都纨绔这么多年了,这京中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要不,咱们洗心革面?”
洗心革面?
许金祥莫名看向他二人,梁彬笑道:“不才说了吗?以那夏秋末的出身……呸呸呸,以夏姑娘的家境,家中自然都是希望她能找一个拿得出手的夫君。对,许家的身份是拿得出手,但我的意思是,人夏姑娘可是有骨气的人,自己一人开了这家云墨坊,她要喜欢的,也定然是喜欢能同她一道携手共进,与之匹配的夫君不是?”
付简书拍他肩膀:“老许啊,男子汉大丈夫,不光能冲冠一怒为红颜,也应能洗心革面浪子回头。哪日你不是京中纨绔了,是京中世家子弟的正面典范,那你便有底气了!”
许金祥心底莫名蛊惑。
梁彬举杯,朝他的杯沿碰了碰:”旗开得胜。“
付简书如法炮制:“等着喝你喜酒。”
……
回到府中,他醉得有些恍惚,华子送他回屋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对华子道,去,去翻族谱,去翻什么都好,反正要给我翻出个在燕韩的亲戚来。
“啊?”华子一脸窘迫,“公子……”
他却倒下不省人事,华子想死的心都有了。
翌日醒来,他已记不太得同华子交待的事情,沐浴更衣,出现在父亲书房。
许相瞥他一眼,“做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他知晓自幼爹在他身上寄于了重望,他却一直让他老人家面色无光。爹恨铁不成,频频被他气得窝心,他同沐敬亭交好,听得最多便也是’你看看人家沐敬亭‘,总拿他同沐敬亭,同京中这张三李四还有那些个寒门子弟比,他便也心生叛逆,得得得,儿子都是别家的好……
后来沐敬亭坠马,京中都道可惜,爹却默不作声。有一次,他偶然听到爹同娘私语,大意便是过慧易折,沐敬亭就是被国公爷逼得太紧,金祥心性尚且不如沐敬亭,逼紧了并非好事,自古以来哪个世家没有一两个纨绔子孙,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在屋外怔了许久,但梁彬让人送信来,说掏鸟窝掏到了有趣的东西,他’嗖‘得一声便来了兴趣。
后来爹娘的心思似是都放在了许雅身上。
他亦知许雅并不快活。
他也一直只道许雅与他不同。
但听闻宫宴之时,她亦用自己的方式反抗。
爹娘应是始料不及。
爹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一言不发。
再往后,便再未提起许雅之事。
朝堂上便是如此,再大的风波,只要没有动摇根基,时间一过便会风平浪静。陛下和皇后钦定了太子妃,二皇子的婚期也定下了时日,朝堂上不会因为一人的得失而停止不前,一个偌大的世家亦不会因了一段风波而改头换面。
许家旁支还有别的子弟,爹早前一直不肯,眼下,从旁支接来了几个,在亲自教导。
方才那句“什么事”,他心中忽生酸楚。
相比旁的父母于子女,自己的爹娘从未欠过他什么。
亦不强求。
许相见他略有氤氲,不知他出了何事,眉头略微皱了皱,正欲开口问他,却见他掀起衣摆,重重下跪,叩首道:“爹,儿子早前不懂事,总让你和娘亲难做,是儿子不孝,儿子如今才想通,自己过往太过混蛋,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打架斗殴,滋事挑衅,在京中一日都未安生过……爹……“
许金祥抬头:“儿子错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许相怔住。
但朝堂上久经风云,什么样的阵仗没有见过,许相握笔的手收紧了些,内心波澜,眼角眉梢却连稍许的颤抖都没有。
他直勾勾看他。
许金祥又重重磕了个头:“爹,儿子已决定洗心革面,浪子回头,不让爹娘再操心了。”
许相目光顿了顿,很快敛了神色,只是握着笔的手忍不住抖了抖,口中故作平淡道:”哦?是昨日宿醉上头,还是脑子被门挤了?“
“……”许金祥嘴角抽了抽。
可一想早前范横得时候同父母置气说的那些混账话,突觉父亲这句已经很是斯文了。
见他没有顶撞,许相眉头皱得更厉害,心中有些担心,只是嘴上绕了弯道:“那去让人唤个大夫来看看。”
言罢,遂又低头看向手中的册子,继续圈圈画画。
许金祥恼火:“爹……”
许相再抬眸,遂也慎重,声音都低了几分:“又惹事了?”
惹事?
许金祥只觉有一肚子苦水,也不怪乎自己在父亲心中是何模样,回回他郑重其事来找父亲,都是惹了一大摊子破事让父亲善后。
不说话了,许相心里忍不住颤了颤,看来这次的事情不小……
这祖宗!
许相心底心中盘算,是将宫中那个要命的二皇子打了,还是,做了些让家门蒙羞的事……许相觉得自这个儿子出生,自己就一直提心吊胆从未放下来过。
许金祥同他四目相视:“爹,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他儿子那点家底,许相哪里不清楚:“不喜欢许久了吗?”
“……”许金祥哑口无言。
许相正欲开口,见许金祥咬牙:“我是喜欢了她很久,她却不喜欢我这般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她是出生小户人家,同我们许家天差地别,但在她心里,我糟糕透顶,还比不上一个外来的商人……”
许相凝眸看他。
许金祥咽了口口水,继续道:“过往总觉我许家是苍月国中的百年世家,爹是当朝宰相,京中各个都未放在眼中过,成日在京中惹事,游手好闲。京中人人惧我怕我,我却反以为荣。也因我一惯蛮横,旁人还会将那欺凌弱小,无恶不作名头莫名往我头上扣,时值今日,我才后悔,这些恶行和名声,让我喜欢的姑娘看不上我……“
许相瞪大了眼。
你爹你娘数落了你十几年没让你感触,你喜欢的姑娘不喜欢你就幡然醒悟?
许相不知该喜该忧?
许金祥拱手,沉声道:“爹,我要去趟燕韩,送我喜欢的姑娘一程,待我回来,我便要让京中知晓,我许金祥不是许相家的败家子,也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言罢,又深深鞠躬,而后头也不回得出了书房。
许相愣住。
等许相夫人走屏风后走出,许金祥已从眼前失了踪迹。
“哟,这是要去燕韩了?”许相夫人诧异。
许相却笑了笑:“嗯。”
许相夫人叹道:“想一出是一出……”
许相却低眉,眼底笑意更浓:“由他。”
……
他终是撵上她出行的车队。
燕韩和苍月一直之间有往来的商旅,这些商旅沿途都打点过的,他早前怎么没想到,她付些银子便可跟在这些商队一起,再雇些安稳的人跟着,其实这趟燕韩之行倒也无妨。
“你来做什么?”她瞥见他。
他必须理直气壮:“我六姨的姑父的堂侄子在燕韩,多年未走动了,我爹让我去问问平安。”
“……”夏秋末笑了笑,再没说旁的。
他心中大气舒缓,“那我们同路了。”
”嗯。“
“你几时从燕韩京中回?”他趁机再问。
她似是想了想,清淡应道:“早前四元城有位老板来云墨坊看过,邀我得空去四元城看看,若是有可能,我们可以相互入股,在四元城做些事情。”
“长风四元城?”许金祥意外。
她点头。
他心底不免感慨,她的生意竟都做到四元城去了,一个姑娘家……
“那我正好与你同路。”他恬不知耻,“我早前有个同窗在四元城,我也想一道去拜访……”
夏秋末看他。
他端庄笑笑。
“那路上有劳许公子照顾。”她难得不怼他。
他都有些不习惯了,腼腆道:“那不是应该吗……呵呵……”
夏秋末掀起马车上的帘栊,笑道:“那就有劳许公子先下马车,我昨日赶工做衣裳,歇得有些晚,想在路上休息休息。”
“那是应当的……”他笑眯眯下车,始终从容。
她的马车先行了,他再跃身上马。
路遥知马力,来日方长……
……
思绪间,偏厅外脚步声传来。
他顺势瞥目,先是见到白苏墨,再是钱誉。
夏秋末怔了怔,缓缓起身:“苏墨……”
“秋末……”白苏墨羽睫颤了颤,嘴角勾起,快步小跑上前。
夏秋末亦眼底氤氲,迎了上来。
两人相拥。
“苏墨,我来看你了。”夏秋末声音有些更咽,“新婚燕尔,怎么都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许金祥心底唏嘘,姑娘家的友谊,早前终究是他想多了。
稍许,目光再投向另一侧:“钱誉。”
骑射大会之上,一言难尽,他来钱府,也想过要遭钱府上下恶语。
钱誉却上前,笑道:“近来得了壶好酒,说是招呼贵客用。”
他愣了愣,紧逼的神经似是忽然松下,同钱誉比,他的确是小气量的那个,他笑笑:”那一壶可不够……“
钱誉低眉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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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