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都相视一眼,不约而同仰天大笑。
茶茶木凑到身旁,拍着他肩膀嘿嘿道:“托木善!你丫让我刮目相看。”
他愣住。
许久未见茶茶木大笑得如此爽朗痛快。
其实,他亦许久未曾如此爽朗痛快。
茶茶木大人再拍拍他的肩膀,复又撑着他的肩膀起身,他腹间已满是刀伤,却是径直向屋中走去,先安抚白苏墨和陆赐敏。
他看见茶茶木大人一身血衣,陆赐敏却扑入他怀中。
在白苏墨和陆赐敏眼中,他们都是值得信赖的人。
托木善深吸一口气,沾了血迹的指尖插进发丝里,只觉脑中混沌。
分明他才是那个送信给霍宁的人。
而此时,这群人都死在他与茶茶木大人手里。
他接下去又该怎么办?
心中两种声音天人交战着,托木善撑手起身。
早前跟随茶茶木大人养成的习惯,清理战场,看是否有留下的蛛丝马迹,也清理他们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托木善心猿意马查看着,却忽得,从为首的那群人中翻出一个手帕。
他打开手帕,竟见手帕里包得是一个玛瑙镯子和一根指头。
托木善当即脸色灰白。
是妹妹手上的玛瑙镯子!
和……
托木善攥紧手帕,好似剜心蚀骨,更不敢多看手帕中的东西一眼。
霍宁!!!
这个畜生!
托木善面如死灰,他是很肚饿生吞活剥了霍宁,但他也同时知晓了,这是霍宁的告诫,若是还取不了白苏墨的性命,许是阿娘,阿兄和妹妹都会死在霍宁手里……
他若还不能杀了白苏墨,先死的会是他在霍宁手中的家人。
……
茶茶木带白苏墨和陆赐敏出来的时候,正好见他脸色惨白。
他是受了重伤,腰间还在淌血。
他竟全然不知。
茶茶木几人都以为他是伤得重的缘故,他也一路都没有怎么说话。
脑海中,全是方才那枚玛瑙镯子和手指……
托木善额间青筋冒起。
除非他亲手杀了白苏墨,霍宁才会放过他的家人。
……
等到连镇,托木善只能破釜沉舟。
茶茶木带了陆赐敏去驿站送信,他得了最好时机。
白苏墨端来早前煎好的药,他却在袖间藏了匕首。
只是在听白苏墨说起,她早前给爷爷煎过药,勉强比茶茶木会些,但不一定火候掌握得好,让他先喝了药,再继续卧床。
匕首就在袖间,他忽得想起白苏墨从一开始便待他友善。
她与陆赐敏的关切,一切种种都让他想起了阿娘。
阿娘说,一个真正的巴尔人,手中的刀不能砍向妇孺和善良的人。
他心中愧疚:“白苏墨,等日后若是安稳了,一定要邀请你和赐敏去草原上看我家养的羊。我阿娘和阿兄,阿弟都热情好客,到时候请你们喝羊奶酒。”
他知晓,许是永远没有这个时候了。
但他亦知晓,此时的白苏墨已拿他当做了朋友。
若是没有霍宁,许是有一天,他们真的会在一起宰羊,喝羊奶酒。
他该如何下手?
他下不了手。
托木善心中殊死挣扎,藏在袖间的匕首将手刺破,他看着白苏墨仍在细心叮嘱,他眼眶已红。
最后,他目送白苏墨离开。
其实白苏墨后面说了什么,他全然没有听进去。
他没有杀白苏墨。
等茶茶木大人折回,他失去了最好的机会。
……
茶茶木大人折回,带来了霍宁的人追到了连镇的消息。
茶茶木大人忽然说要走水路去银州。
来苍月之前,他们便看过地图。
连镇到银州怕是要五日水路,而且,银州地界很大,他也不知茶茶木大人要去银州的何处。只是若是真上了商船,走水路去了银州,霍宁手下的人根本想不到,也寻不到。
前有鲁村一事,又有失联五日,他不知霍宁会不会拿他的家人开刀。
马车上一路,托木善心中惶恐。
白苏墨与陆赐敏说着话,他悄无声息在马车尾端,沿途留下标记,一直到商船上。
霍宁的人认得出来他的标记,也果真一路追到了码头。
只要霍宁的人上船,他们无从藏身。
他安静趴在小榻上,听白苏墨和茶茶木一面在窗口紧张得打量着船外,一面低声说话。但他们哪里能想到,就是因为他留下的记号,霍宁的人才笃定他们在商船上,如论如何都要硬闯。
他趴在小榻上,心中好似被两种情绪左右着。
一种在等着霍宁的人上船,这样阿娘和阿兄妹妹便安慰了。
一种在祈祷霍宁的人不要商船,白苏墨和陆赐敏尚能平安,茶茶木大人也不会与他反目……
他不知为何霍宁的人没有上商船,起锚的时,他心中却如释重负。
商船上的几日,他虽一直晕晕沉沉,不时晕船呕吐,但心中藏了事情,便也不觉如早前在船上那种煎熬。
商船上的几日,不会有霍宁的人,也不会收到霍宁手下的威胁。
这几日,尽是这一路少有的平和。
茶茶木大人给白苏墨和陆赐敏起了巴尔名字,“和希”,“沙云嘎”,也告诉了白苏墨与陆赐敏,托木善在巴尔话的意思是“能歌善舞”,茶茶木的意思是“永远的朋友”……
白苏墨和陆赐敏跟着学念了一路。
船舱中都是笑声。
托木善想,若无苍月同巴尔之间的矛盾,若无霍宁抓了他的家人,兴许,他们真能成为永远的朋友。
那该多好。
……
等下了商船,才知到了银州的广城。
广城繁华,茶茶木大人应当料得霍宁手下未必能猜到他们往广城来了。
广城已临近苍月东北驻军朝阳郡附近。
等到送白苏墨到了朝阳郡附近,他们便没有机会再取白苏墨性命了。
广城是他最后的机会。
托木善回想这几日在商船上,茶茶木大人同白苏墨和陆赐敏说着巴尔的风俗习惯和风土人情,以及,绝大多数的巴尔人都似托木善家人这般热情好客,他有些无地自容。
也回想起在他呕吐不止时,茶茶木大人看起来总似嫌弃他得很,却实在对他的照顾。陆赐敏还会不时拿热毛巾给他擦头,还会笑眯眯同他说,托木善哥哥,我娘亲说的,等下船就不会晕了,托木善哥哥你要像打坏人时候一样勇敢啊。
他忽然发现,在陆赐敏心中,他不是坏人,是英雄。
在茶茶木心中,他是最热情好客,与人和善的一类巴尔人,并引以为豪得同白苏墨说着。
而在白苏墨眼中,他是忠诚的朋友。
托木善垂眸。
心中的支柱好似层层崩塌,顷刻间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广城,他一宿没合眼。
怕合眼便会梦见阿娘,阿兄和妹妹……
翌日,茶茶木大人带了陆赐敏去驿站,他不能同去,只能借给白苏墨买书的机会,悄悄溜出去打探驿站方向和位置,等回来后,才摸清驿站同落脚的苑落不近。他既要同茶茶木大人错开,不能遇上;还不能回来的太晚。
他能想到再出去的名义,便是给阿娘他们买礼物。
从苑落出来,他一路狂奔,也不觉累。
直到消息送出,他好似丢掉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从驿站折回的路上,只有一家布庄,他几分错愕。
他外出这么久,如果就只买了些鲜艳的布匹,白苏墨兴许不会觉察,但茶茶木大人……
他本就已经迟了,更不敢耽误太久。
就这一次,只要做完,他便同霍宁没有任何瓜葛了。
他眼下一口口水。
好似分明应当是一个噩梦的结束,却又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等他终于回了落脚苑落,茶茶木大人果真已经折回。
当茶茶木来抢他手中礼物时候,他心跳好像都停止了,他怕茶茶木大人识破。
他一整日都提心吊胆,盼着这一日尽快过去。
好似这一日过去,便等同于翻页。
结果等来的却是茶茶木大人的摊牌。
当茶茶木一字不差,说出他的动静,说出每一次他给霍宁的人或通风报信,或留下蛛丝马迹,原来茶茶木早在平宁起便有了怀疑,只是不敢相信。
因为是他。
茶茶木最不敢相信,也最不敢接受的背叛是他。
他被逼得告诉他实情,告诉茶茶木大人是霍宁抓了他阿娘和全家做要挟,告诉茶茶木大人霍宁已经杀了他的近侍安达西,也痛苦告诉茶茶木大人实情,他都不过霍宁的!
可结果,都事与愿违。
—— “我为什么斗不过他?就凭你背地里出卖我吗?”
—— “霍宁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愿意帮他做这些事情?明知霍宁是一条疯狗,也愿意助纣为虐!你大爷的!”
—— “你走,现在就走!以后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同你阿娘说,你同霍宁蛇鼠一窝!”
—— “安达西是我的近侍,我却连他死了都不知道,更什么做不了。你阿娘和阿兄被霍宁的人抓走,我也什么都做不了!在巴尔,若非我姐姐一力护着,我就是一个废物,身边的亲信一个被杀,一个被抓了家人要挟,我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废物!”
……
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他费尽心思遮掩的一幕,还是统统都发生了。
茶茶木大人怒气匆匆离开。
他连去追的勇气都没有。
他知晓他既救不了他的家人,也永远失去了茶茶木大人这个朋友。
或许他从一开始便应当告诉茶茶木大人实情,或许茶茶木大人还是救不下他阿娘和阿兄,但他们会并肩作战,就像在鲁村时候一样,背靠背,谁也不会担心身后之人背叛……
他永远失去了这个朋友。
托木善跪地痛哭。
周遭往来的人都怪异看他,但却没有人劝得住。
一场暴雨,将他从头到尾浇湿,也将他从头到尾浇醒。
他最终等到了霍宁的人。
他们气势汹汹而来,见到暴雨中只有他形单影只的一人,霍宁的人趾高气昂得问:“白苏墨人呢!”
他平淡道:“走了。”
霍宁的人暴怒:“那你让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大雨稀里哗啦下着,托木善握紧藏在袖间的匕首:“让你们来杀我!”
霍宁的人一阵哄笑。
其中一人笑道:“原来是被茶茶木发现了,遗弃了。”
另一人嘲讽道:“何必非那么大周折,到最后还不都一样,你就茶茶木身边的一条狗,在外吃屎,还不想主人发现!”
霍宁的人笑得更欢。
托木善冷眼看着。
霍宁的人继续道:“看你这么可怜,就实话告诉你吧,托木善,啧啧,你阿娘倒是一个有骨气的,怕她活着你会受要挟,便撞死在刀口上了,至于你阿兄,妹妹,哦,还有你那个阿嫂,都死了!你啊,还在忙不迭得给霍宁大人做狗,出卖茶茶木行踪,给霍宁大人大把整死他的机会!你说你这么卖主求荣,不遗余力,最后主人不要你了,全家都死光了,惊不惊喜?”
霍宁手下大笑声更浓。
阿娘,阿兄,妹妹,还有嫂子……
托木善犹如五雷轰顶,藏在手中的匕首已经手刺出一个口子,血迹顺着手腕往下.流。
霍宁的人又道:“白苏墨能杀就杀,杀不了也不要紧,你们以为霍宁大人挑起战争的凭借就这么一个?啧啧,要不怎么说茶茶木单纯,霍宁大人说了,这一路就追着茶茶木撵,撵到他如丧家之犬,就会滚回巴尔了。然后……”
那人笑笑,许是想着托木善反正都要死了,也不忌讳告诉他:“对了,霍宁大人没有告诉你把,我们接到的任务,其实,并不是杀白苏墨……”
托木善眉头皱起。
见他这表情。
霍宁手下的人相互笑笑,好不解气。
那人上前一步,好笑道:“不知道吧,托木善,我们接到的任务从一开始就不是杀白苏墨,而是把茶茶木一步一步逼向驻军处,只要茶茶木惨死在苍月,那这场仗,哈纳诗韵一定会打,无休止得打……对了,就算茶茶木侥幸逃回了巴尔,那更好,他会被身着“苍月”军中衣服的人,一箭穿心射死。哈纳诗韵从来理智,只有她这个弟弟才是她的心病,茶茶木死在苍月,或者死在城门口,这场仗才能一直打下去,打到一方彻底溃败为止!哈纳诗韵要打的仗,才能全部依仗霍宁大人!小杂碎,听清楚了?”
托木善咬牙,“你们……你们骗了我和茶茶木……”大雨里,雨水顺着眼泪从脸上滑落,根本分不清,托木善气得颤抖,好似一根孤零零得稻草。
那人一步一步逼向他:“骗你们怎么了?就是骗你们了,你们能奈何我们?啊?”
那人狰狞笑着,走到托木善跟前,正挑衅得笑着,伸手抓起他的衣领,将他拎起,那人得意之际,却忽觉颈间猛然一痛,既而松手放开托木善,伸手去摸脖颈处,霎时惊慌,脖颈处的鲜血顺着匕首刺破的方向喷涌而出,那人难以置信得看着托木善,惊恐,脱力得向后倒去,再也起不开……
身后的人惊呼尖叫,向这边冲过来,他虽睁着眼,却再也听不到。
托木善上前,从他脖颈抽出匕首,看着眼前冲过来的十余二十人,咬紧牙关:“来啊,我让你们来杀我!来啊!”
—— “我们草原上的民族是最和善的民族,能歌善舞,能骑射,还好客。白苏墨我给你说,托木善才是我们草原上民族的代表,我们巴尔人可不都是好战的,是不是托木善?”